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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六





  洛阳·独乐园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偏瘫失语的病情和苏
  轼的书信离开独乐园回汴京复命·秋雨
  残荷,司马光写下了感情深沉真挚的
  《遗表》

  皇帝赵顼吐血、昏倒、卧床不起的消息,被严格地控制在大内皇宫。皇太后已发出懿旨:有敢泄漏皇帝病情于外者,必斩。于是,御医沈安士食宿于宫内,不准回家;宰执大臣王珪、蔡确、章惇、张璪、蒲宗孟、王安礼、孙固等人,都胆颤心惊地慎于口舌,不敢在府邸、客厅、床闱、枕边漏出半点口风,但“永乐兵败”的惨剧是皇太后的懿旨封锁不住的,通过京都惊慌的朝廷百官、文人墨士、黎庶细民、商贾行人的口舌书信飞出了京城,飞向诸州县府,飞向北京大名府,飞向南京应天府,飞向江宁王安石的半山园,飞向黄州苏轼的东坡雪堂,飞向西京洛阳,飞向司马光的独乐园。
  九月二十八日未时,独乐园钓鱼庵里中风卧床、言语不清、右肢偏瘫已近半年的司马光,从洛阳留守御史台司理院文书刘安世的口中听到“永乐兵败,丧师二十万兵马”的消息,锥心裂胆,左臂支床,艰难坐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怆然呼号:“苍生何辜?天啊,真的要亡大宋吗?……”他呼号声未了,两眼翻白,目斜嘴歪,仰面跌倒,神志失迷。陪同刘安世进钓鱼庵看望司马光病情的范祖禹和侍病于侧的司马康都惊恐失色。范祖禹急忙去延请医生,司马康抱着父亲捋胸呼唤,刘安世自怨自疚地用拳捶打着自己的头颅:
  “我糊涂,我真糊涂!我不该以‘永乐兵败’之事告知司马大先生啊……”
  司马光在儿子的呼唤声中苏醒过来,望着床前的刘安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舌头僵硬,欲语不能,他凄然闭上眼睛,心底浮起一层哀伤,朝廷中枢重臣轻动兵戈所引起的政事危机和自己晚年鹈囗将鸣的命运,更加浓重了内心难以冰释的焦虑情结:大宋历史的进程,似乎已陷于急流回转、徘徊不前的漩涡;十四年风风火火的“变法”,似乎已到了该总结的时候……
  “再度中风,性命至危”,这是中风病人的大忌。
  范祖禹很快请来了为司马光专治中风病的老医生。
  这位医生叫李兰亭,字墨魂,时年七十八岁,童颜鹤发,面色红润,原为仕宦子弟,醉迷华佗扁鹊之术而轻蔑仕途。因其家境殷实,耻以医术谋生,虽医术声冠洛阳,但很少出门看病,洛阳留守御史台几位高官曾重金延请医疾,均遭冷眼拒绝。但对司马光中风之疾,却招之即至,十分用心,半年来,也确实显示出医术的高超。
  李兰亭在范祖禹的引导下匆匆走进钓鱼庵,冷目杀了刘安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坐于司马光的病榻前,迅速切脉诊病,片刻即起,迅速取出携带的一根三寸银针,扎入司马光的阳陵泉穴,再以数根二寸银针,扎入合谷穴、部穴、络穴、风池穴,神情凝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光神色的变化,并视其神色变化之状,轻轻转动着不同穴位的银针,如此心神贯注地行针半个时辰之久,见司马光脸色由灰而白,气息舒展平静,双目微微启开,才舒了一口长气,起身而至书案前,疾笔开出处方,并嘱范祖禹迅去“济春堂”抓药。然后行至床榻前,伸手拔出大小银针,收入针盒,面色方见舒展,落坐于床榻前,开口教训司马光:
  “君实,你还想要这一条老命不?”
  司马光似乎正要开口回答,被老医生一声喝住:
  “不许开口,点头摇头即可。”
  司马光面露笑意,急忙点头。
  老医生满意了,口气转为缓和:
  “中风之疾,顽而难医,老夫为你医治,是以五十年醉迷医术的名望信用冒险,你若不能安静配合,老夫纵然用尽平生所得,也难使你话语流畅、举止自若啊。”
  司马光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
  司马康急忙捧茶献上。
  老医生接过清茶呷了一口:
  “中风之疾虽顽,但绝非不愈之症,其愈要旨有二:一靠药物疗治,二靠心境安信。夫人乘鹤而去,乃人生常理,不可甚哀自斫;国事虽江河日下,忧患人心,自有朝廷重臣佐理乾坤,何劳你这局外之人费心熬神?‘耆英会’之出现于洛阳,全然是几个失权人物百无聊赖之举,你何必混杂其中,郑国公富弼,两次任宰相,一次任枢密使,前后二十多年,有何作为?潞国公文彦博,三次任中枢将相,执权近三十年,有何建树?这两个大人物加在一起,还不如王安石七八年间来得热闹。你这中风之疾,不就是他们捏着酒杯说空话带来的吗?”
  司马光苦笑点头。他知道老医生不仅为自己医病,也在为自己医心。家哀国愁,确实是自己的“心病”啊!言谈中那句对王安石的评论,可真是新颖而别具意味:介甫七八年间之所为,无论是否正确,其气势之惊天动地,不仅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无法比拟,只怕由唐至今,文臣中无第二人。
  老医生看到司马光思维反应的快速已近乎自然松弛,心里十分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
  “老夫五十多年来,不行医而医病,一不尚官、二不尚权,君实若仍居朝廷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高位,则你我绝无结识之缘。老夫五个多月来出入于独乐园,亦非仰慕君实雷动天下之名声,实为一部宏篇巨著《资治通鉴》之行世耳。君实与《资治通鉴》已合为一体,老夫医救百年人物,亦即在救扶千古之书啊……”
  司马光激动忘情,脱口说出:
  “司马光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违背了老医生之训戒,急忙语停住口。
  老医生纵声大笑:
  “妙!话语虽不清晰,但字句可辨,君实病愈可望,老夫敢为君实拍胸作保了!”
  司马康、刘安世亦转忧为喜,向老医生致谢,向司马光视贺。
  范祖禹捧着一叠药包走了进来,神情惊异不安:
  “大内宦侍梁惟简来到独乐园,我已安排在弄水轩歇息。”
  钓鱼庵刚刚腾起的一层喜悦顿然消失。司马光再度失语,闭上了眼睛。老医生喟然叹息:
  “老夫一个时辰的良苦用心,又白搭了。”
  范祖禹轻步走到司马光的床榻前:
  “老师,大内宦侍梁惟简说是奉皇上口谕专程看望老师的,还带来了一些专治中风之疾的用药……”
  司马光闭目不语。
  刘安世插话为司马光解忧:
  “大内宦侍梁惟简,决不会是专程送药而来,也许与‘永乐兵败’后的政局有关。去年十月‘灵州兵败’,今年九月‘永乐兵败’,几乎断送了朝廷全部精锐之师,宰执王珪、蔡确能辞其咎吗?”
  司马光微微摇头。
  司马康求助于老医生:
  “李伯,家父病恙如此,是万万不能移动的,可皇上派来专使,又不能不见,这如何区处?”
  老医生无可奈何:
  “圣命难违,圣命有时真要人的命!淳甫,可否请大内宦侍屈尊来钓鱼庵会见?若蒙允准,老夫可避居钓鱼庵外待命,庶可保君实无虞。”
  范祖禹请示司马光:
  “老师以为如何?”
  司马光闭目点头。
  范祖禹抓住司马康的手详为叮咛:
  “公休,应对宦侍,由你承担,答对之语,力求简短,臣道之礼、是万万疏忽不得的。宦侍高做成习,该低头处,就低个头吧!”
  司马康连声应诺。范祖禹走出钓鱼庵,向弄水轩走去。

  大内宦侍梁惟简这一次奉皇帝口谕来到独乐园,唯一的任务是亲眼观察司马光的健康状况。皇帝在睡梦中看到司马光“病恙痊愈”、”凭栏而坐”、“肃穆沉思”,实际生活中的司马光自然应当如皇帝之所梦。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他已猜出八分:王珪无能,蔡确奸狡,国事弄成了这个样子,皇帝要更车换马了,司马光已是皇帝心中驾驭朝廷未来的第一个人选。为了给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的司马光传送这个喜悦,他特意带来了大内御药房制作的“追风丸”。为了使司马光能够产生一种“即将返回朝廷”的明确预感,他准备在与司马光的会谈中提出三个问题讨教:一、“乌台诗案”后,朝臣沉暗,绝少生气,何以解之?二、“元丰改制”以来,奢华风起,贪黩日增,何以除之?三、“永乐兵败”后,西夏猖獗,边事窘迫,何以善之?这三件事现已成皇帝寝食不安的忧患,他盼望司马光的朝政见解,能够符合皇帝心中之所思。当然,司马光是以固执自己的政见而饮誉朝野的,他准备以巧妙的暗示,规劝司马光收敛锋芒,忍隐求取。以小忍而成大谋。但在与范祖禹的简短交谈中,皇帝的梦境破灭了,自己的一腔热情冷却了,司马光不仅中风之疾未愈,而且今天未时又再度中风,昏迷失语。可怜的司马光,今年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啊!
  梁惟简在范祖禹引导下走进钓鱼庵,司马康急忙跪地迎接:
  “晚生司马康,代家父跪迎梁大人驾临钓鱼庵。”
  梁惟简双手扶起司马康,拱手为礼:
  “公子跪拜大礼,梁椎简愧不敢当。梁惟简奉圣上口谕,特来看望司马大先生。”
  司马康再次跪倒,叩头高呼:
  “皇恩浩荡,司马父子敬祝圣上万寿无疆!”
  梁惟简走近床榻向司马光望去:司马光仰面而卧,形容憔悴,双目深陷,白发稀疏而散乱,嘴角歪斜,昔日一双如电如火的目光今日也变得暗淡昏浊了。这是一幅比范祖禹所言更为悲哀的情景啊,他心头一震:司马光不行了,一代人杰无望了!这悲哀来自何处?来于固执的政见,来于无情的贬逐,来于不移的忠贞,来于清冷的孤独,来于清贫的生活,来于痴心的著书,也来于执著的追求啊!他竭力控制着酸楚的感情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开了口:
  “司马大先生,圣上思念大先生甚殷,常于梦中相晤,特命梁惟简前来探视,转圣上谕示:盼司马大先生早日大安。”
  司马光闻声点头,泪水滂沱而下,其情甚哀。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父亲失语,仅以泪水恭奏:谢圣上九天恩德。臣生生死死,不忘圣上知遇之恩。”
  司马光连连点头,表示司马康的回答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梁惟简泪水盈眶:
  “梁惟简此次来洛,带来大内御药局所制‘追风丸’六十盒,计三百六十丸,请司马大先生日服三丸,或可有益于贵体康复。大先生,此乃梁惟简之所祈,亦非梁惟简一人之所祈啊……”
  司马光凝视梁惟简而目光不移,司马康急忙取巾为父亲拭去泪水。司马光向梁惟简三次点头。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家父三谢梁大人深情厚谊,五年前独乐园遭谣言啄伤,幸遇梁大人施恩相援,明辨是非;此次千里奔波,转述圣恩,恩深莫报;‘追风丸’之赠,更是送春回生,情深谊重。”
  司马光点头。
  梁惟简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而语:
  “梁惟简已转达了圣上的眷念,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大先生病得不是时候,梁惟简来的也不是时候。大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奏知英明的圣上吗?”
  司马光闭目而泪水出,忽而睁开眼睛,举左手而指枕,司马康一时不解:
  “倚枕不适,要调整吗?”
  司马光摇头。
  “枕有泪水,需擦拭吗?”
  司马光摇头。
  “枕下有物,需取出吗?”
  司马光点头。
  司马康轻手从父亲的布枕下取出一封书信,一时不解其意,见父亲以目视梁惟简,便拱手呈上。
  “家父请梁大人阅览。”
  梁惟简接过一看,是苏轼从黄州寄给司马光的书信,急忙阅览:

    ……谪居穷陋,如在井底,香不知京洛之耗,不审迩日寝食何如?某
  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
  非此细故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在背尔。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
  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始有也。虽有窘乏之忧,
  顾亦布褐藜藿而已。瞻晤无期,临书惘然,伏乞以时善加调护……

  梁惟简览毕,茫然片刻,忽而恍悟:司马光知自己病入膏肓,无望再起,遂荐苏轼以符皇上更车换马之愿。司马大先生啊,病危而不糊涂,失语而不忘国事,且与皇上之思暗合,可谓知君信友啊!他收信于怀,拱手向司马光一揖告别:
  “请司马大先生放心,苏子瞻书信,梁惟简一定亲手呈交圣上,大先生心之所思,梁惟简定亲口转述。愿大先生依时服药,善加调护,早日大安,以符天下之望……”
  司马光嘴唇颤抖,意欲挣扎坐起,忽头落布枕,闭目昏迷过去……
  司马康急声呼叫。
  梁惟简急声呼叫。
  老医生李兰亭、范祖禹,刘安世闯入了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再度“中风”、无望再起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回汴京向皇帝复命去了。老医生李兰亭为救治司马光行针、煎药、喂药,忙了一个通宵,黎明时分,又为司马光服了一剂静心安神汤药,看到司马光已安然入睡,才由刘安世送回府宅歇息,钓鱼庵里只有司马康和范祖禹守护着司马光。秋雨是夜里什么时候下的,他俩不知道,现时还在绵绵不停的下着。
  司马光整整睡了一天,九月三十日深夜亥时,他从熟睡中苏醒,也许因为老医生的高超医术和用药的神奇,也许因为这次“中风”不是发生在重要的部位,也许因为这近十个时辰的歇息使他耗尽的精力有所恢复,他突然听到了窗外浙沥的雨声和雨打翠竹的索索声。他突然觉得头脑不再昏昏沉沉,有着清爽之感。他慢慢睁开眼睛,桌案燃着一支红烛,光焰金色的轮廓是清晰的。他打量着桌案边倚椅闭目的范祖禹,这几天来分明瘦了许多,两腮已陷,颧骨突起,把一张“国”字形的脸盘拉长了,此刻虽在闭目消乏,但右手手指在轻弹着木椅扶手,分明是在闭目思索。淳甫,你在为我的病情担忧吗?
  “淳甫,生死,命也。勉强不得,我再次‘中风’,说明此疾朝夕均可再三,再三则摔然不救,连我也失去自信啊!从来好与天争力,困竭方知己力微,人总是要死的,也该作后事的安排了……
  “淳甫,你在为《资治通鉴》之未成而优于心吗?事物之奥秘,似乎早寓于你我之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高下相依,前后相随。天以淳甫佐助我修《资治通鉴》,即以成《资治通鉴》付淳甫,只是司马光虚名于上,掩抑了淳甫的光彩啊!司马光去,范祖禹出,此天道之必然也。”
  司马光把目光移向床榻前倚榻打盹的儿子司马康,心里浮起一层舐犊之哀:可怜的康儿,居母丧未尽又侍父疾于病榻,两祸压肩,能经受得起这哀痛不绝的折磨吗?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康儿”,谁知舌动声出,却不成语言,惊动了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在范祖禹、司马康闻声乍起而惊恐、紧张的脚步踉跄中,他看出心力交瘁将要拖垮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的身体。病累后生啊,若他俩心力交瘁而病倒,这独乐园可真就坍了天了。
  他以躺得时间太久、腰痛难耐为由,示意儿子扶自己倚被而坐,并示意范祖禹移近烛光,拿来半年来卧床著书的支架垫板,以笔代语。用左手写出了他要说的话:
  “速去歇息,勿违。”
  范祖禹不肯离去,申述床榻之前不可无人守护之理,司马光以笔代答:
  “宦侍所语,我要静思。”
  司马康恳求父亲静养勿思。
  司马光摇头闭目。
  范祖禹知道司马光有重要事情需要在安静中思索,拉着司马康走出钓鱼庵,但他俩没有离开湖心岛,悄悄地坐在岛岸丛竹旁一株枫树下的钓鱼石上,注视着钓鱼庵的烛窗和烛窗内司马光的身影。
  秋雨淅沥地下着,敲打着身边的一丛竹丛和眼前湖面上的残荷……
  钓鱼庵里倚被闭目而坐的司马光,回想着宦侍梁惟简病榻前短暂会见的全部过程,神态、情绪、话语、话语中的暗示和话语外潜有的深意,他明确无误的察觉到,朝政上一场根本性的变动即将发生,这场变动也许会总结从“庆历新法”到“王安石变法”近四十年来的成败利钝,开始大宋一百多年来实实在在的一次“中兴”,但自己已无缘参与了。
  唉,过往的历史,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凄凄惨惨,都是人们用血泪写出的。
  这血,有圣洁之血,有卑污之血;这泪,有舒心之泪,有苦心之泪,自然有功过是非之分。圣洁的血泪,可以青史育人,卑污的血泪,不也可以污地肥田吗?巧其施用,鉴戒人生,都是有益于未来的。感谢圣上的眷念和恩德,司马光老而无用,残而待毙,只能以十几年来积存的热血苦泪写出一篇叩拜而别的遗言了……
  司马光艰难的坐直身躯,左手执笔,在萤萤的烛光下,和着窗外的雨声,一笔一划写着他的《遗表》:

    臣光言。臣世受国恩,常思补报,但以性识愚憨,不合圣心,是以比
  年以来,屏居杜口,不敢复言。今衰疾日侵,将填沟壑,敢以平生忠恳一
  达天聪,庶几陛下知臣无求于朝廷而未尝忘国家也。臣光诚哀诚切,顿首
  顿首:伏惟皇帝陛下天纵睿哲,烛物精敏,践柞以来,锐志图治,图任奇
  术,恢张洪业。得王安石委而信之,不复疑贰,听其言,从其计,人有沮
  毁之者,责而逐之,虽周成王之信周公,齐桓公之任管仲,燕昭王之倚乐
  毅,蜀先主之托诸葛亮,殆无以及,斯,乃不世出之英主,旷千载而难逢
  者也。不幸所委不得其人……

  钓鱼庵外,秋雨不停,敲打翠竹的“沙沙”声,叩击残荷的“蓬蓬”声,组成了雨夜凝重不散的哀愁。
  司马康坐立不安地望着烛窗里父亲的身影,任秋雨浇着湿淋淋的长衫;范祖禹无可奈何的叹息着:老师啊,朝事堪忧,忧在汴京,你何必如此多情啊……
  钓鱼庵里,司马光神情激越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臣窃见十年以来,天下以言为讳;大臣偷安于禄位,小臣苟免于
  罪戾;闾阎之民,憔悴困穷,无讫所控告;宗庙社稷,危于累卵,可为寒
  心;人无贤愚贵贱,莫不知之,而讫无一人敢发口言者。陛下深居九重,
  徒日闻谀臣之言,以为天下家给人足,太平之功,十已八九成矣……臣是
  以不胜愤懑,为陛下忍死言之,庶几陛下览其垂尽之辞,察其恳忠之志,
  廓然发日月之明,毅然奋乾刚之断。悔既往之失,收将来之福;登进忠直,
  黜远佞邪;审黄发之可任,悟偏言之难信。罢苗役,废保甲,以宽农民;
  除市易,绝称贷,以惠工商;斥退聚敛之臣,褒显循良之吏;禁约边将,
  不使贪功而危国;制抑近习,不使握兵而兆乱;除苛察之法,以隆易简之
  政;变刻薄之俗,以复敦利、之化。使众庶安农桑,士卒保首领,宗社永
  安,传柞无穷。则臣殁胜于存,死荣于生,瞑目九泉,无所复恨矣。

  司马光写的这份《遗表》,在政见上没有新的创识,只是坚持自己以往的政见而已。但情感之深切,人格之高尚,忧国忧民之执著和对皇帝谏奏的无隐无畏,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政治家忠贞耿直的本色,历代有的学者,以此表与贾谊的《治安策》、李密的《陈惰表》并举而誉,乃“情”之使然吧!
  司马光以沉疴病体不凡的毅力,写完了心中之所思,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掷笔于案,收起《遗表》,妥加密封,置于枕下,然后,吹灭烛火,倚被闭目,安然睡去。
  钓鱼庵外,秋雨停了,黎明的晨光,闪现着垂首俯枝的翠竹、零落遍地的枫叶、雨滴莹莹的残荷。
  窗内的烛光熄灭了,范祖禹、司马康急忙走进钓鱼庵,司马光已经倚被睡着了,气息平稳,神情舒展。
  床榻的支架垫板上放着一张纸笺,司马康拿起一看,上面写着:

    预作《遗表》,置于枕下,慎勿拆览,吾若一睡不醒,寿尽命亡,仅
  授淳甫代呈圣上阅览。司马光拜托。

  司马康泪流如注,咬牙吞声,把纸笺交给范祖禹。范祖禹看毕,双手抱着司马康,泪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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