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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德隆是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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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从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看出,德隆借钱和花钱的能力的确相当惊人。很清楚,德隆的所谓产业整合不仅效果不彰,而且靡费巨大。这大概就是德隆在宣布“产业整合”的德隆新政之后,开始马不停蹄在金融尤其是在银行界扩张的原因。一旦德隆金融扩张的步伐受阻,德隆产业整合的故事也将立即停顿。这当然是一场非常惊险的游戏。一位业内人士曾经以赞许的口吻描述德隆:“即使他们是走钢丝的,他们也是走得最好的。”此言极是。但做企业毕竟不是玩杂技。一次成功地走过钢丝,意味着下次走钢丝出事的概率大增。但德隆无论是办企业、还是在玩金融,几乎是步步钢丝,这意味着德隆从钢丝上摔下的概率已经达到了100%。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无法确切地知道德隆最终崩溃的具体原因。但从德隆通过控制的证券公司在2003年下半年即开始为老三股接货的迹象上看,在那个时候,德隆资金链已经绷紧到极限。这与2003年8月交易所国债市场大幅下跌的时间相当吻合。巧合的是,当交易所国债市场在2004年4月份再次大幅下跌的时候,德隆老三股也开始出现剧烈的跌停走势,始终紧绷着的德隆资金链终告断裂。这表明,国债回购市场可能是德隆极其重要的融资来源之一。作为证券市场中的老手,德隆对如何利用这个市场的漏洞以争取最大限度融资的诀窍应该不会陌生。如果这个判断正确,那么德隆用短期拆借资金去支持三个长达八年的庄股,并试图进行在更长期限内才能见效的产业整合,显然是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
当然,对于一直在资金上走钢丝的德隆来说,这个违背常识的错误几乎是必然要发生的。不管怎样,作为一个企业,德隆对外部资金的依赖程度都太大了。这也是德隆(无论是实业德隆还是庄家德隆)的脆弱性所在。这个深深嵌入德隆内部的脆弱性,并不会因为德隆表面上的“国际化”而有丝毫改变。与牟其中要将“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口子,将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引入干旱西北地区”的豪情相比,德隆的“产业整合”尽管具有更多的专业色彩和学术深度,但却具有同样的童话结构。当把做企业变成讲童话的时候(这当然不能证明德隆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那种理想主义者),人们就不止是要怀疑其可行性了。一个故事需要一百个故事去弥补。所谓实业德隆不过是一串故事中的一个而已。显然,德隆并不是在踏踏实实做实业。即便是,那也只是一个假故事中的真细节。一位青年经济学者在德隆出事之后,在一个论坛上充满感情地留言说,“18年来出生入死,含辛茹苦。做实业的艰难,难以尽数。一路珍重,德隆人。”我理解这位学者的情绪,但这毕竟是一个误解。德隆有实业,但牟其中也有实业,许许多多最后崩溃的企业都有实业。但这绝不是他们能够豁免于崩塌的充要条件。当有记者问唐万里会不会因为德隆危机而卖掉老三股的股权的时候,唐万里断然答到:“因为我的公司的前景和预期很好啊,会真正成为中国的龙头企业。我干啥要卖掉呢?我拿着钱干什么?”唐万里的意思是说,德隆根本不缺钱。这当然不是事实。事实是,德隆不仅缺钱,而且一直缺钱,相对于德隆的欲望来说就更是缺钱。因为缺钱,德隆既玩金融,又搞实业,因为缺钱,德隆既不能成为金融家,也不能成为实业家。它仅仅是一个搞钱者——一个无力也不愿承担风险的财富追寻者。
很不幸,这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茂盛的物种。这注定了德隆向任何一个方向的转型都将异常困难。在一个人人都在搞钱,人人都被权力强烈暗示着可以巧取豪夺的时候,实业德隆不过是在一个必须撒谎的时代,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撒了一个必须撒的谎。显然,谎言不仅仅属于德隆。德隆是什么?在2004年4月21日德隆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唐万里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为《经济日报》对他的一次采访做结。他说,“目前,最关键的是各方面要给民营企业发展创造一个更为良好的环境。”
“德隆:给民营企业发展创造一个更为良好的环境”,http://www.vankeweekly.com/asp/bbs2/showAnnounce.asp?id=811215
“政府信用担保贷款扶助德隆目前未收到高层回应”,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040419/1156725623.shtml
这里面突出的要点仍然是:德隆是一个民企,而且是新疆最大的民企。民企,作为中国正统意识形态中长期以来的歧视对象,这20年来在中国学术界积累了广泛的道义资源。确实,中国民企配得上这种道义支持,也应该具有宪法意义上的法律正当性。实际上,许多学者也正是站在这个角度来理解和同情德隆的。一位经济学者就曾经指斥郎咸平对德隆的批评是“柿子找软的捏”。然而,当民企作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并进而成为一种话语霸权,开始拥有神圣的政治正确性的时候,民企就可能成为20多年之前“国营”一样的东西。尤其是,当权力涉入经济已经成为中国改革中一个普遍现实的时候,民企与国企在学术上和现实中的界限实际上已经相当模糊。如果将那些形似民企者统统当作民企加以对待,那就不仅仅是对个别企业的误读,更是对中国问题的误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对“民企”这个话语中所潜藏着的政治正确性保持清醒和警惕。作为中国的第一民企(有人这样夸张地称呼德隆),德隆无疑具有这种非常流行的政治正确性。而且,从上面唐万里意味深长的结语中,德隆也完全领会了这种政治正确性。
然而,德隆是民企吗?如果是,那德隆是一般的民企吗?德隆之所以成为中国证券市场上一个时代的关注对象,不仅仅是因为它创造了庄股的经典,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提出的“产业整合”的独特理念,更是因为它作为超级庄家长期天马行空但却始终安然无恙所带来的疑惑。在相当程度上,德隆在中国证券市场上的影响与其说是德隆的作为造就的,还不如说是德隆带给我们的疑问所造就的。这种疑惑在2001年的监管风暴中达到了高潮。据2002年《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一篇文章指出,“德隆系每年都是证监会的重点监控对象,有33名审计师轮番出击,出具了1500页的审计报告”。这似乎表明了中国证券管理层一直在默默尽忠着自己的职守。不过,不管这些报告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也不管德隆业绩的真实性存有多少争议,德隆在二级市场上的操纵却是铁一样的事实。以德隆股票股东人数之少,筹码锁定程度之高,这甚至是一件不需要调查就能够认定的事情。任何附着在德隆身上的其他事实都不能掩盖这一事实。但为什么在2001年以来相继查处了那么多股票操纵案之后,德隆仍然能够巍然屹立,究竟是什么在支持着德隆?中国证券管理层一向后知后觉,但他们在德隆身上的后知后觉确实达到了反常的地步。
这种反常引起了广泛的揣测。一种是德隆牵涉甚广,已经成为整个市场的系统风险,管理层投鼠忌器,只能采取分段化解风险的办法。但这种善意的揣测,在其他庄家纷纷成为刀下之鬼的时候,并不能让人完全信服。于是,另外一种更加让人不安也更加耸人听闻的猜测油然而生:德隆有比人们想象的强大得多的背景。在一个权力就是一切的社会中,这种猜测是非常自然和合理的。有心人还找到了不少饶有兴味的“证据”。据《21世纪经济报道》的同一篇文章称,从德隆控股三驾马车以来,德隆系股票进行了多次配股,并同时展开了大规模的关联交易,但却没有遇到证券监管部门的任何阻力。在有明显价格操纵嫌疑的情况下,德隆的这种“优厚”待遇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证券主管部门曾经以各种理由阻止过多个问题股的配股方案。更加令人拍案称奇的是,当有人向主管部门提出这些疑问时,“有关人士表示不便作出任何解释。他只是说,对德隆系要有一个平和的心态”。一位在新疆参观过德隆企业的评论人士在描述他对德隆的印象时说,在那里(新疆),德隆已经像当地政府的某个综合经济部门。新疆是德隆的老家,其扎根之深、影响之大,自然不在话下。以新疆产业基础之薄弱,德隆成为某种亦官亦商、政商合一的特殊企业种类,也有其独特的历史理由。但本应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为圭臬的中国证券监管部门在德隆问题上如此厚此薄彼,就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了。德隆,早已不是乱世中突然杀出的一路草莽豪强。在2004年4月20日接受《中国证券报》采访的时候,唐万里开宗明义:“德隆是一家民营企业集团,没有特殊的背景。”“资金链断裂德隆何去何从?”http://www.china.org.cn/chinese/FI-c/549404.htm
以人们所真实感受到的德隆而言,唐万里的话似乎并不可信。背景,是中国近20多年来做大生意的又一法门。以德隆之聪颖以及对现实的悟性,德隆当不会自外于这种致富捷径。退一步说,时世如此,德隆再倔强,也难逃这无所不在的裹挟。看来,德隆不是一家一般的企业,它是一家懂政治并且讲政治的企业。由于某种机缘,在德隆马上就要峥嵘突现之前,本人曾接触过几位德隆的高层人物。而在此之前,因为朋友的关系,对德隆的情况也早有所闻。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一家草根性十分强的家族民营企业。老板读书不多,但雄心勃勃。为人处世之间,更透露出对中国政治文化的天然直觉。据手下人称,他们的大老板是一位雷厉风行,坚韧不拔的人物。只要求结果,不讲究手段,霸气十足,纪律严格、赏罚分明。这种秉赋,暗合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的枭雄之辈。枭雄者,乱世英雄也。虽与治世的社会规范多有不合,但却总能代表转型时期的某种社会潮流。政治更迭如此,经济转型亦复如此(这是中国专制文化的必然宿命)。德隆这些因领导人个人而生的特殊性格,在后期的德隆身上仍然依稀可辨。
平心而论,管理如此之大的资产,拥有如此众多的机构,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冒险生涯,德隆竟然没有像其他企业那样因为内部叛卖而出事,唐万新身上的人格魅力的确非同小可。然而,仅仅凭借这些,德隆是走不了这么远的。在经历了十年风云跌宕、险象环生的传奇经历之后,今日的德隆早已不复是从前的德隆,领导人个人的个性和良好直觉已经变成了德隆作为一个整体对时代的一种思想自觉。它终于在这个改革的时代与改革的文化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如果说德隆刚刚出道时,还带着原始但非常质朴的英雄主义的话,那么后期的德隆则在英雄主义之外,武装了更多的智慧,处处透着对时代潜规则的透彻理解,处处透着不易察觉的大聪明。据《财经》杂志报道,德隆曾经自得但明显暗含威慑意味地向《经济学家》杂志一名记者透露:德隆已经大到成为这个市场的一部分。大得不能倒,这句在西方金融市场上耳熟能详的格言,说白了就是将个别公司的非系统风险扩展为整个市场的系统风险。与一个人绑着炸药包闯进人口密集的公共场所要挟类似。对此,深谙国情的中国人有更加露骨的解释,他们说,做大,然后将所有人套进来。对中国金融市场的这种理解,大概就是德隆不顾风险(绝大部分是别人的风险)拼命做大的原因之一。在这方面,德隆确实是优等生,但也仅仅是优等生。在德隆之前,国有银行、国有证券公司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国有机构早就得风气之先。在那个时候,偏于新疆一隅的德隆恐怕还无缘知悉这种已经被众多先行者熟练运用的智慧。是市场本身教会了德隆。德隆的意义只是在于,它以中国西部人特有的剽悍对这种智慧做出了最勇敢、最形象的诠释。然而,这又何止是改革时代中国金融市场上的智慧?大,不仅意味着不能倒,不能说,也意味着看不清。这是我们在德隆案例中的一个新发现。德隆号称有170多家子公司(关联公司更是不计其数),总资产200多亿元。如此规模。德隆不可谓不大,但再大,德隆也应该是可以用逻辑来分析的。事实上,在许多人那里,德隆早就不是什么奇迹。但在有些中国经济学家那里,德隆不仅是奇迹,而且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奇迹。所以,他们急不可耐的要将这个奇迹告诉世人,并用自己经济学家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身份让人们相信这个奇迹。一位德高望重的经济学家在考察过德隆之后,以权威的口气教育不懂经济的投资者:“有些人指责它(指德隆)是‘黑庄’,大多也是由于不知。”另外一位专攻金融市场的经济学家也发表文章称:“……‘合金股份’等上市公司的股价上涨是由其经营业绩的成长支持的,并非简单股市炒作的结果。然而,一些研究者在讨论这些上市公司经营活动的任何研究中,均对这些事实避而不谈,的确令人遗憾。”一位更加年轻的经济学者参观过一次德隆就干脆激动地宣布,德隆不久就会成为中国大陆的李嘉诚云云。
在中国证券市场中(当然也同样在其他公共领域),一些中国经济学家的道德和智力早已经成为中国学术界最典型的负面形象。所以,他们在“德隆奇迹”中的表演并不令人惊讶。但问题是,在一个迷信经济学家的财富时代,经济学家的权威身份,的确可以蒙蔽许多人的心智。不用问,经济学家这么做,半是出于无知,半是因为别的。能够尽遣中国精锐的经济学家出面为自己捧场,德隆应该深刻理解了“拼命做大”的另外一层好处。德隆能够善用经济学家——我们这个时代最具公共舆论力量的特殊符号,足见它对时代脉动的精准把握。到这里,我们终于看到,作为一个庄家,德隆不再仅仅是一群违规的价格操纵者,而是一张网络——一个用制度和文化编织起来的坚强网络。它拥有的力量要比它显示出来的大得多。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张充满强制、讹诈和谎言的网络之中。在这样一个网络中,作为一种现象的“德隆”是必然要发生的,而且它真的发生了。一个庄家的一次操纵,抢劫的资源是非常有限的,但作为一种制度和文化的庄家的抢劫目标,却是整个市场,整个社会。这才是庄家最令人恐惧的本质。
所以,跟德隆背后的东西相比,作为一个具体庄家的德隆,似乎一点都不重要。德隆出事之后,德隆的一位员工在德隆网站上发表文章称德隆为异类,并为德隆打抱不平:异类有异类的代价,异类有异类的价值。德隆可能要付出代价,但德隆决不是异类。它太了解这个时代了,也太契合于这个时代了。因此,生在这个时代的德隆,就注定同时是政治的德隆、经济的德隆和文化的德隆。感谢德隆这一面镜子,让我们如此真切地看到了这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看到了我们自己。在《十年看山》中,诗人余光中有言:……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它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它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它做江湖……今日德隆,回望中国金融市场,回望自己曾经热烈投身的这个改革时代,恐怕会顿生江湖之叹。然而,德隆时代真的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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