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谈生死



  我们靠什么能面对自己的死?

  靠的就是从小到大,到老,经历那许多亲友死亡得到的历练,使我们看开了、看淡了,觉得“人都有一死”,大家都会走上这条路。

  ◎孩子不要哭

  今天傍晚,我带你去医院看奶奶。

  奶奶因为心脏衰竭住进加护病房,她的嘴上套着氧气罩,仰着头,用力呼吸。我们可以听见她呼吸时好像有痰,那是因为肺里积水。这积水更呈现在奶奶的四肢,爸爸拉着她的手,那手已经浮肿。所幸床边吊的尿袋里显示有不少排尿,可能缓解些水肿的现象。

  接着我摸摸奶奶的脸,又抚一抚她的白发,奶奶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对着她的耳朵喊:“小帆来看你了。”并要你凑近奶奶的脸前。

  只是,奶奶还在昏迷中,她自从中风就半身不遂,不能说话、行动,现在更没办法把眼睛睁大看你了。

  看奶奶没反应,我又摸摸她的白发,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时候你突然哭了,眼泪一下子爬满你的脸。我赶紧拿卫生纸给你,小声对你说:“别哭!别哭!奶奶看你哭,她也会伤心的。”

  你却抽搐得更厉害了。

  才几天前,奶奶还会跟爸爸玩抓手、拍手的游戏。爸爸喂她吃冰激凌,她不但吃了好几口,而且没从嘴角流出来,妈妈还说她进步了,说不定可以不再用胃管。

  谁想到前天夜里病情急转直下,医生说九十多岁的老人,整个身体机能都在逐渐“关闭”。

  “看到奶奶突然病得这么厉害,我很伤心,可是我忍着,不哭。”下电梯的时候,我一边为你擦眼泪,一边劝你,“伤心,要藏在心里,这是一种礼貌。如果你哭得厉害,让别人见到,不知所措,说不定也陪着哭,在西方社会是失礼的。所以杰奎琳在肯尼迪的丧礼上没流泪,会获得许多媒体的赞赏,赞赏她自制的功夫。”

  因为找不到停车位,妈妈在车里等,我们一上车,妈妈看见你红肿的眼睛,就问:“你哭啦?”

  你先没答,隔了半天,突然说你本来不会哭,但是看见奶奶的手好肿,觉得奶奶好可怜,就哭了。

  晚上,妈妈问我,不知道今天你去医院,会不会有心理的伤害。学校有咨商师,每个丧亲的小孩都会被找去,给予安慰和治疗。

  我则对妈妈说,我觉得带你去是很对的,相信那一幕必定会留在你心里一辈子。这是很好的人生教育,告诉你人生是快乐与艰辛的,它可以很重,也很轻。

  我这么说,你或许不懂,但是等你长大,就会了解了。

  我们的一生,都在不断地相聚与别离。我们离开父母、离开家,有了朋友,找到爱我们的人,组织了自己的家庭。这时候,祖父母可能已经分别离开世界;再过许多年,父母也渐渐凋零。

  看到祖父母的死,会使你受一次震撼,感受死别的痛苦。这个打击正可以使你更坚强,坚强得能够承受父母有一天逝去的打击。

  当你把这些都经历了,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轮到你自己的死了。自己的死,不是更可怕、更伤心吗?

  我们靠什么能面对自己的死?靠的就是从小到大,到老,经历那许多亲友死亡得到的历练,使我们看开了、看淡了,觉得“人都有一死”,大家都会走上这条路。

  如此说来,你今天不是正在上“人生的一课”吗?所以我觉得带你去看奶奶最后一面,是对的!

  晚上,我辗转难眠,想到今天在病床边的你,是看到我亲奶奶的时候,突然哭出来。我想,你的哭可能不只因为觉得奶奶可怜,而是在我给奶奶的那一吻当中,勾起你许多联想。你会不会是想起我每天晚上亲亲你,你又亲亲我呢?

  孩子!没错,有一天你可能也到我床前亲亲爸爸,而那时爸爸已经不再能回亲你。那天,我会比你先睡,睡得很熟很熟,睡成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那一天到了,你要记住我今天的话——

  “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你哭,爸爸也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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