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寻找人生



  每年到了美国的鬼节(Halloween),我都要带女儿去南瓜园买南瓜,南瓜有大有小,今年全美最大的南瓜,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巨大。但是最贵的南瓜,不是最圆、最美的,反而是最怪的。

  今年我去南瓜园,看见大家围着一个胖女人,赞美她手上扁扁的南瓜,那瓜不但扁,而且有个弯弯细细的头和长长的瓜柄。

  胖女人得意地说:“好贵哟!但是值得,我要利用这个形状,做一只天鹅。你看!大大的身子,弯弯的颈子,还有个尖尖的嘴,多棒!”

  我想人生就是如此。最美的,最浪漫的,最被人津津乐道也最余味无穷的,看来常常是错的。

  不!人生无所谓对与错,既然是人生,就都是美的。你愈会看,它愈美!

  以下七篇,就是以“寻找人生”为主题的文章。既然医生把我们的身体当房子修,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房子住,实在老旧得不能住了,就搬去下一世的新家。

  ◎挥别臭皮囊

  到医院做直肠镜检查。

  “把裤子脱掉,侧着躺。”护士说完,就去推来一台“电视”。又在下面的机器上,接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管子。“等着,医生就来了。”

  光着屁股躺在那儿,好像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这是个专做肠胃镜检查的地方,一个大大的屋子,四周用布幔隔成许多间。

  只听见匆匆忙忙走来走去的脚步和病人的呻吟声。

  “把下巴抬高一点!抬高一点!叫你抬,你不抬,受罪的是你!”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叫喊,夹着病人的呕吐声。

  “哎哟!哎哟!轻一点啊!”另外一边传来个男人的哀求。正听着,医生就进来了。

  黑黑的橡皮管,尖端有个小灯,还直喷水。他甩了甩,试了一下,开始“插入”。

  才一接触,电视上就纤毫毕现地映出画面。

  “很清楚!”我苦笑了一下。

  “嗯!”医生继续往里试探。突然,刷的一声,布帘拉开,进来一位护士。这边手上就停了下来,两个人聊天,一直聊,还笑。一笑手就抖,我则觉得牵肠的痛,想说他两句,又不敢,现在我是待宰,天王老子到这儿都得乖乖脱裤子。我偷偷看看下身,希望那小姐不会看到什么;又瞄瞄荧光屏,里面红红粉粉的,是大肠的肠壁。觉得很无奈,又觉得那荧屏里的是别人。

  总算检查完了,感谢老天,没问题。医生一边收管子,一边淡淡地说:“原来打算只做三十厘米,看你不在乎的样子,差不多做了五十厘米。”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觉得必是一种恩泽,仿佛买肉时老板多切了二两肉,没算钱。赶紧频频致谢。

  想打电话回去“报喜”,看见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

  一位中年妇人正在拨,拨通了。

  “喂!是我啊。检查完了。有东西。还要切片。回去了。我去接他。你也早点回来。”

  很轻很慢地挂上电话,又很慢地转身走开。

  我拿起听筒,上面还有她的手温,觉得好重,像是接过她整个的心情。

  跟个学生谈到这件事。

  “是啊!”学生说,“我觉得医院里的感觉好怪,人进了医院,好像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好像自己开自己的车子,进修车厂,请他们拆开来修理。”我笑笑。

  “对!对!对!我妈就这样,她得了乳腺癌,我跟她去检查,才进诊疗室,我妈居然一下子就把上衣脱掉,光溜溜的,吓我一跳。妈妈原来不是这样的,她很保守,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大胆。我正在想,突然听到旁边布帘后面啪的一声,接着传来一阵笑。原来是一个病人的塑胶义乳掉在地上,我听见医生、护士,还有病人都在笑。笑什么呢?笑自己的丑态,还是笑命运?”学生摇摇头,继续说:“陪我妈做放射治疗,在外面等。看见个很漂亮的大女孩,戴着帽子,挂着随身听,好像跟着音乐跳舞,一摇一摆地走进来,自己走上磅秤去量体重,告诉护士;又一把摘掉帽子,露出个大光头。接着看见个妈妈,推娃娃车进来,车上坐个小孩,也没头发,还在头上用粗笔画了格子。小孩手里拿着玩具,一路摇,一路笑。”学生低下头:“我看着看着,好想哭!”又问我:“为什么我都伤心了,他们却不伤心,好像那是别人的事?”

  想起父亲直肠癌的后期。

  装了人工肛门,所有的粪便,都排进挂在腹部的小袋子。但是原来的肛门,已经因为癌细胞的失控而溃烂,不时流出脓水。

  看着母亲为他擦那又脏又臭的脓,看着逐渐凹陷变黑的腹壁,父亲叹了口气,说:

  “我讨厌这臭皮囊,不要了!算了!”

  四十年来,我常想起他临终的这句话。想那明明是他的身体,他怎么说不要了呢?我甚至有一种感觉,父亲是可以分成上下两半的,上一半说:“我不要下一半了。”

  最近有位懂风水的朋友,说了一段话,倒让我有不少领悟。他说:

  “多么好风水的房子,都可能变成坏风水,你想想,同一栋房子,一百年不垮,两百年不垮,总有垮的一天。到垮的那天,住在里面的人非被压死不可,还能算好风水吗?”他指了指自己:“我们这个身体也一样,有人天生风水不佳,有人天生风水奇好。问题是,再好,也有垮的一天。所以啊!人死,就是搬家,换个新房,换个新家。到时候,又有一批新邻居、新朋友,多好!”

  于是我懂了,许多老人捶着自己的膝盖、肩膀,说:“真想把它一刀剁了。”许多病人看着自己的身体,说:“它太麻烦,我不要了。”

  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就是准备搬家。

  既然医生把我们的身体当房子修,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房子住,实在老旧得不能住了,就跟它划清界线:

  “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必一定住在你里面。”

  然后,我们一点一点搬、一步一步退。关上不堪用的厨房、卧室,丢掉已经朽坏的四肢、躯干。

  最后,我们退出了大门。对那住了几十年的臭皮囊挥挥手,走了。

  走去我们下一世的新家。人生是一条不归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过了就过了,成了就成了,做了已经做了,错了已经错了。

  ◎不怨不悔不回头

  “过去我很爱我母亲,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个女学生对我说,“我也不是不爱她,而是瞧不起她。”

  我一惊:“为什么?”

  “我最近交了一个很有钱的男朋友,马上医学院毕业。我妈兴奋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气死了,何必呢?八字没一撇,宣传什么?还有一点我看不上的,是以前我夜里十一点回家,我妈就要骂,现在不同了,十二点回家,她还嫌早,东问西问地,一副希望我再晚一点回来的样子,说得难听点,简直希望我跟人家上床嘛!”撇了撇嘴角,“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每次一边赞赏那男生多好、多有前途,一边说她自己多笨,嫁给像我爸爸那样的人,有时候就当着我爸爸的面骂,何必呢?”十分气愤地说:“有一次,我顶回去,对我妈说:‘妈!干脆你嫁给这男生好了!’”

  “你这也太没礼貌了。”我讲她。

  “老师,您别以为我妈会生气,她才没气呢!她还笑笑,做出一副很撒娇恶心的样子说:‘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年啊,我就嫁!’”

  开同学会,我说:“某某人为什么没来?”

  “这你都不知道?”一个女生说,“我来了,她就不会来。”

  “你们不高兴?”

  “不高兴了二十多年。”她笑笑,“都怪我给她做媒,把我表哥介绍给她,我也没非叫她嫁,是她穷追猛打,硬嫁给我表哥。”

  “这不是很好吗?她该谢谢你这位媒人哪!”我说。

  “才不好呢!我表哥家里穷,他刚毕业那阵子,找事又不顺利,后来到一个公家机关,挂名做工友,一步一步混到今天。”

  “今天很惨?”我问。

  “才不惨呢!他后来出去做生意,这两年发死了。”

  “那么她更该谢你了啊!”

  “我原来也这么想,有一天还主动打电话给她,她居然狠狠回我一句:‘你不知道我恨你吗?介绍那个混蛋给我,害我年轻时候,丢足了脸,吃足了苦。’”

  到朋友家去,看那女主人正一勺一勺喂孩子吃饭。五六岁的男孩,皮得很,吃两口就跑开。做妈妈的就一路追,甚至追到桌子底下,把勺子伸过去喂。

  一边喂,一边喘气,还一边不停地骂:

  “你啊!真是不知福,有这么好吃的,一口一口喂你,还不吃,想想你妈小时候,哪有人喂,连东西都没得吃。”

  她的老母亲正坐在旁边,有点不高兴地说:

  “当着客人,你说话可得凭良心哟!你没东西吃,又怎么长大的?还长得这么高。”

  女主人跪在桌子底下,回过头。

  “吃泥巴长大的!”又爬出来,坐在地板上,红着脸说,“你怎么不想想,以前每次爸爸下班,你们都先吃,让我和妹妹在外面跑,根本不管我们。等跑回家,弟弟都吃完了,也没给我们留,盘子里空空的,只有菜汤。”转过身,继续喂孩子,换成温温柔柔的口气,对孩子说:

  “还是你命好,连妈都羡慕你,要是妈能生在你这家里,该多好!”

  在杂货铺里遇到个熟人,正带着她八十岁的老母买东西。

  “买什么啊?”我问老太太。

  “甭提了!”那朋友先答了话,“我妈在买乐透奖的彩券。”

  果然就见那老太太拿着笔,一格一格地圈选她要的数字。

  “您这么大年岁,还想发财呀?”我笑着对老太太说。

  “谁不想发财?我当然也想发财。”老太太转身,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发财买点我爱吃的、爱穿的。”

  她身边的女儿很不高兴地插话:“妈,您缺什么啦?”

  “我缺钱!我缺钱!这辈子都缺钱。”老太太没好气地,拿起拐杖往前走,“儿女有钱是儿女的。我穷了一辈子,到老,心不甘。”

  带着尴尬的笑,看着那一对母女,好像还一路斗嘴的背影,也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八十九岁了,每次提到台北,她还总是说:“真后悔,要是当年南京东路的房子不卖,现在要值多少钱哪?”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怨。怨年轻时,美丽的衣服没能好好展示几回,就换上厨房的围裙,一换几十年。

  怨年轻时的婀娜身材,没在舞池上走过几步,就走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为他生一堆儿女,变成了水桶腰。

  怨少年时的梦想,先被联考给杀掉了半边,又被婚姻杀掉了半边,到老来,有了钱,有了闲,却没了梦。

  只是,每个人不是都这样活过来了吗?曾经爱过、恨过、拥抱过、挣扎过。从蹲在地上扇火、点煤球炉子,到今天用瓦斯、电炉、微波炉和烤箱。

  艰苦的岁月,随着经济的起飞,而沉在时代的深处。何不让那深处的记忆,就这样淡淡远去?看着孩子能在自己打拼之后,不再遭遇辛苦的日子,何不好好感恩?

  人生是一条不归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

  过了就过了,成了就成了,做了已经做了,错了已经错了。

  这是我们的生命,何必怨?何必悔?何必回头?如果在伟人和小孩之间,非要有一个被处死时,到底应该让哪一个不死?

  ◎再给他一个明天

  多年前曾经带着儿子,到祖国大陆,做了一个月的旅游。我们去了内蒙古,去了包头,去了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登上“天下秀”的峨眉金顶,也看了一波如镜的云南滇池。但是,直到今天,最让我们难忘的,却是桂林。

  那也不是桂林的山水,而是漓江江畔的一幕。

  夜深了,我和儿子走出旅馆,走到江边,打算参加夜游漓江、看鱼鹰捕鱼的活动。

  前一班船刚出发,下一班还得等半个多钟头。我们重新走回江边的马路,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奇怪的、微弱的声音。

  鬼魅昏暗的水银灯下,一个黑影正向我们招手。那也不是招手,而是挥动着空空的袖管。

  我们盯着他看,他并没有向我们移动,因为他没有双腿,像是一根细细的木头桩子,上面顶着个瘦削的头颅,身下是一块装了四个小轮子的木板。

  虽然只见那空袖管里一截小小的像手的东西在摇动,又听不清楚他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但我和儿子都知道,他在向我们乞讨。

  我们的手插在裤袋里,摸着里面的钱。万里河山,一路行来,已经不知送出多少钱。我们曾在儿童节,到街上送糖果;也曾在四川乡间,赈济过一群拥上来的老人。

  但是,此刻,我们僵在了那里,呆呆地,冷冷地,看着二十尺外的那个“人”,然后,我们转身,快步穿过马路,回到旅馆。

  我们没有再去夜游,只是呆坐着看电视。过了许久,我问儿子:

  “怎么样?你有什么感觉?你为什么没给他钱?”

  “你又为什么没给?我看到你在摸钱!”

  往后的日子,我们常提到“他”。每一次提到,都像回到漓江江畔,不敢,又不能遗忘地面对“他”。

  “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那简直是一种错误的存在!”这句话,我们都没说,也都说了。

  多年后,我去一个照顾重度智障儿的启智中心,看我正在那里担任义工的儿子。

  儿子为我一一介绍。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能叫出每个孩子的名字。他带我走到脑性麻痹儿童的教室,正有一位老师,在喂一个孩子吃麦片。

  那孩子非常瘦削,几乎像是皮包骨似的缩在轮椅里。实际上,她是被绑在上面。

  “已经好多了,她过去只能喝牛奶,经过我们努力,终于能吃麦片和布丁。我们不得不把她固定,因为她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会伤害自己!”老师说。

  我也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直挺挺地躺着,老师正为他按摩四肢,并试着让他坐起来。我过去帮忙,发现他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他竟然因为不能弯腰,而一生不曾好好坐过。

  坐,这最简单的事,对这孩子来说,却是一种奢望!

  最后,我们走进办公室,胖胖的白发主任抱来了许多饮料,又问我们要不要喝咖啡。

  “谢谢了!”我起身,“我们还是快点去办活动,为这些孩子多募点钱吧。”

  和儿子走出大门,突然想起漓江,想起那夜,我们匆匆穿过马路。我突然了解,为什么许多慈善团体钱多得用不完,又有那么多重度残障、贫苦老人和植物人的照顾中心,穷得难以为继。

  因为,我们都希望丢出去的钱,能像丢出去的石子,听到回音。

  看!那个得绝症的孩子,因为我的帮助而痊愈了!

  看!那些轻度先天愚型症的孩子,因为我们的教育,而能自己就业,自力更生了!

  看!那些遭遇洪水的人,因为我们的捐助,而重建温暖的家园了!

  这是多么快乐的回馈啊!岂像是那些濒临死亡的老人,已经半死的植物人,和一辈子连鞋都不会穿,只是混吃等死的重度智障人?

  如同漓江边的我们父子,我们不是没有爱心,也不是不想帮助他,但是看着、看着,我们居然都没有行动,仿佛在赞助一个“安乐死”。

  我常想:存在是为什么?是为了“生活的目的,在于增进人类全体之生活;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还是仅仅为了“存在”?

  存在!即使一天、一刻、一秒,也是值得的。存在,只是为了知道我存在,只是为了看看、体会一下,这存在的感觉。

  我们要继续存在,看看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每一天盼望另一个明天,直到没有明天的明天。

  读古人章回小说,当强盗杀人时,讨饶的人总会哭喊着“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那强盗也就可能动了恻隐之心,想想那人的存在不只为他自己,且有许多未尽的责任,而放他条生路。

  可是好几次看政治绑架的新闻,绑匪为了逼当局接受条件,每隔多久便杀一个人质。却发现他们是由那最老的人质下手。

  难道他们是想:“你够老了!在这世界上也活够了,就先死,让那些连婚都没结过的小伙子,多活些时吧!”

  于是,没有妻儿待养、最没责任的小伙子,很可能因此而逃过一劫。

  我便想,如果在伟人和小孩之间,非要有一个被处死时,到底应该让哪一个不死?

  选那伟人,因为他最有贡献,生命的价值更高?抑或选那孩子,因为他才来人世不久,还没活够,理当给他机会,多看看这个世界?

  又何必管那孩子能不能伟大?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土匪?或是可能得病,活不了几年,就会早夭?

  对生命的尊重,不建筑在这生命可能有的贡献,而在于他是一个生命,有资格存活在这个世界。

  接到“基督徒救世会”的信,一个漂亮的小娃娃躺在彩色的玩偶之间。手细细的,皮肤白嫩嫩的,眼睛闪亮亮的!

  信上的标题却是:

  “小婉儿,可以为你唱生日快乐吗?”

  那是个十一个月大的早产婴儿,因为“坏死性肠炎”,不得不被切去绝大部分的小肠。一般孩子最少要有一百厘米小肠才能吸收足够的养分,这小婉儿却只有五厘米。

  任何食物,一出了胃,几乎完全没被吸收,就排出了体外,所以小婉儿终身必须依赖静脉注射高蛋白营养液,才能维持生命。

  无力负担的双亲,终于不得不把小婉儿交给“末期安宁照顾”。“安宁照顾”,是指给予生命在末期的绝症者一个温暖、亲切的环境,使他们能安详宁静地走完人生的旅程。

  这么一个小小的生命,才学会睁开眼,用她的好奇心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居然就将走到生命的终点站。

  没有人保证,这十一个月大的小婉儿,能不能度过第一个生日。没有医生能保证,这生命还有明天。

  想到已逝歌手薛岳临终演唱会的那首歌唱的——

  “如果还有明天。”

  每个生命,都会有“没有明天”的一天。但是对某些人而言,他们一生也盼不到几个明天。

  是因为他反正无望,就不必帮助,帮他也是枉然,而放弃他呢,还是正因为他看到的明天太少,而应该优先地拥有明天?

  给他明天!不要问他明天还有没有明天!

  给他尊重!不因为他的成就,只因为他是一个可爱的生命!快乐,何必往远处想?快乐,何必记一辈子?快乐很难永恒,只有现在的快乐最真实。

  ◎最真实的快乐

  跟妻计划去意大利旅行,六岁的小女儿也吵着要同行,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倒是旅行社老板有了不同的意见。

  “何必呢?带个小孩子。六岁能记得什么?长大全忘了。结果,你们不是去度假,是去带孩子,比在家还累。”老板笑道,“等她大了,能记一辈子的时候,再带出去,才有道理。”

  把小丫头交给外公、外婆,我们两口子到了意大利。旅行团共三十人,望过去,一片白发。只有几个年轻人,陪着老父老母出来玩。

  有位银白头发的老太太,总不记得我的名字,却总追着我说话。在威尼斯坐小船(Gondola)出去的夜晚,船上的歌手唱着《桑塔路琪亚》,她却对着我耳朵不断说五十年前的往事。

  “我妈只记得几十年前的往事。”她女儿偷偷讲,“她今天早上居然问我,为什么不是在家里。又问,我们是不是离开家了。我说:‘我们已经到威尼斯三天啦!’她居然一愣,说:‘威尼斯?好熟的地名!’所以我相信,她是一边玩,一边忘。不过只要她现在快乐就好了!”

  她的老母,倒使我想起一位同学的老爸。

  据说那位老先生,每天上“大号”的时间特别长。我的同学并不操心,因为厕所里总会不断地“报平安”。

  老先生一边拉屎,一边看笑话书,不断把笑声从厕所里传出来。

  “你要准备多少笑话书给他看哪?”我问那位同学。

  “哈哈!一本就足够了!他每天看,每天笑,笑完就忘,忘了又看!”叹口气,“唉!他老了!放手就忘,不过只要他‘当下快乐’,就好!”

  小时候,每次月考完,我都会去看场电影。但是每次电影散场时,我又觉得好难过。

  感人的情节过去了,笑完了,哭完了,灯亮了。随着人群离场,想到考试的情况不怎么样,想到隔天可能发考卷。那种加倍的感伤,我至今难忘。

  但是,每次考完试,我仍然要去看电影。因为至少,在看的那两个钟头,我很快乐。

  或许饮酒扯谈,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有个在商场打拼的朋友,每天急着赶三点半。头寸调不出的时候,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可是,债主晚上找他,常不在家,在酒馆里。

  “白天差点就断头了!你居然还有闲情去喝酒?”借钱给他的朋友骂道。

  “白天差点断了头,晚上还能不放松一下吗?再不放松,我就真要断头了!”那人笑吟吟地回答,“我总得让自己快乐一下吧!”

  电视访问骑马摔伤、造成全身瘫痪的“超人”主角克里斯多夫·李维。

  在电影里高大英挺的李维,一下子缩小了,他苍白着脸,勉强作出笑容说:

  “当我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去死。大家何必救我呢?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算了?”

  但是,他接着说,在看到妻儿的时候,自杀的念头就消失了。

  隔天,遇到一位残障朋友,刚参加残障运动会回来。

  “李维说得很对!”他说,“我也想过寻死,所幸,后来能不想,就像我参加比赛的时候,我的轮椅成为我的腿,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不能走的这件事,唉!”他扬起眉,看着窗外,“何必想得太多,只要现在不去想,现在快乐,就好!”

  大学时代,演过姚一苇先生的《红鼻子》舞台剧,我做主角,扮个出身富裕,又娶了美丽妻子,却偷偷跑去杂耍班的小丑。

  多半的台词都忘了,倒有一幕记得很清楚——我走到舞台边,背对着我的“妻子”。她追过来,逼着问我:“你快乐吗?”

  自从演那出戏,我也就常问自己:

  “我快乐吗?”

  什么叫做快乐?不愁吃穿是快乐?长命百岁是快乐?儿孙满堂是快乐?抑或富甲天下是快乐?

  只是富甲天下、锦衣玉食、长命百岁之后,又是什么?

  所有的快乐,都不能经过省思,都很难往远处想。

  那么,什么是快乐?

  想了几十年,而今,我却在旅行团那位老太太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看她!在女儿的搀扶下,走进一个个古迹,又走出一个个古迹,不断地点着头,说些让人难懂的话。

  她的女儿很少讲话,只是每隔一阵,就在老人耳边喊着问:

  “你快乐吗?”(Areyouhappy?)

  “吔!吔!”老人挤出一脸皱纹,笑着,像个孩子。

  快乐,何必往远处想?快乐,何必记一辈子?快乐很难永恒,只有现在的快乐最真实。

  人生是由许多苦难与欣喜交织成的。只要这一刻忘掉苦难,在痛苦与痛苦之间,有那么一点“当下的快乐”,就是多么美好的事!有人总盼着归乡,有人常盼着离乡。归乡是去寻找自己的故乡,离乡是为子女创造另一个故乡。

  ◎漂泊者的故乡

  守土

  到阿拉斯加靠近北极圈的费尔班克去,偌大的巴士里,只有我这么一位乘客。

  窗外除了远处仍然覆着白雪的山头,四面望去全是杉树林,那些树又都长不大,好像上面有力量压着,全不到五厘米,就停住了。

  “树长不高的!上面是雪,下面是冰,虽然是夏天,往下挖,没几尺就是永冻层了。”中年的女司机对我一笑,“一年只有四个月不下雪。”

  “在这儿生活,寂不寂寞?”我问她。

  “不寂寞,我有八个孩子。从十七岁开始生,现在老大都三十了。”她又回头一笑,“下月抱第七个孙子。”

  “他们都到南边去了吧?”

  “不!全在费尔班克。”

  “没一个到美国本土去?”

  “去玩过,都回来了,受不了外面的拥挤和吵闹。还有污染。”突然发出一串大笑,“信不信?这里是天堂,一个鸟不生蛋的天堂。天堂不一定是沃土,沃土不一定是天堂。”

  离乡

  想起二十多年前到兰屿。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我旅馆前的溪边刷牙,六七个穿着丁字裤的雅美族人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

  “他们为什么盯着你看?”我问那少年。

  “他们没看过牙膏,奇怪为什么我嘴里会冒白泡。”少年回答。

  他是兰屿中学的学生,暑假刚从台东打工回来。说到台东,就眉飞色舞,提到打工,又唉声叹气:

  “在凤梨罐头工厂打工,好苦啊!手好痛,被凤梨刮得一条一条,还要一直做。”

  “还是留在家里好?”我说。

  他突然抬头,又把脸别向一边:“不!家里不好。我一毕业,就要去台北,不再回来。”

  多像意大利电影《新天堂乐园》的画面哪!

  放电影的老师傅受了伤,把工作交给总在一旁偷看的少年,却又有一天,对少年说:

  “走!走得愈远愈好!不要再回来。”

  也多像一位老画家,最近在接受访问时说:

  “我小时候,家乡很穷,我恨那穷,也恨我的家乡,从那时候,我就决定离开家,立志将来要有钱,再也不回去。”

  守土

  电视上转播奥林匹克的体操赛。特别为夺得男子团体金牌的原苏联队名教练阿卡耶夫(Arkayev)作了专题报导。

  二十多年来,阿卡耶夫为原苏联训练出许多体操名将,一个个拿到奥运奖牌,一个个移民欧美。

  对欧美这些富裕国家,争取顶尖好手“入籍”,是他们不遗余力的事,只要想跳槽,几乎立刻就能办成。

  于是那些跳槽的选手,一个个换了护照,拿了高薪,住了华厦,代表了其他国家出赛,或担任其他国家的教练。

  但是,阿卡耶夫仍然留在苏俄,住小小的房子,拿一千美元的月薪。

  “谁说苏俄穷苦、没前途?”阿卡耶夫在电视上说,“我就爱她。”

  现场转播,也特别拍摄了以前受教于阿卡耶夫,而今代表其他国家参赛选手的画面。

  镜头运用得很妙,远远带到阿卡耶夫不时抬头远眺“老学生”的特写。

  老学生从平衡木上摔下来了。

  阿卡耶夫的脸色一震。

  我不知道他的感觉,是喜,是悲,还是再一次失落?我也猜想,阿卡耶夫会不会心里暗骂:“谁让你不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离乡

  十年前认识了一位从苏州来的青年画家,抱着一摞作品四处兜售,画的都是“水乡”。氤氲的水汽、蒙蒙的雨丝、撑着伞的村妇,在青瓦白墙的杏花村里,美极了。

  隔两年,又遇到他,画价涨了不少,画的依然是“杏花春雨江南”,用的依然是宣城纸、徽州墨,只是感觉差多了。

  “离开小时候长大的土地,只好拿以前的旧稿子改造,‘空想’总不如‘眼看’的变化多。”画家倒也坦白。

  最近逛画廊,又见到他,江南的雨景成了纽约的高楼,凄迷的水色成了十里红尘的灯火,透过水墨的技巧,把纽约的风景画活了。

  “我找到了另一块土地。”他得意地说,“何必执著在一个地方?”

  离乡

  在由安克拉治到第那里的火车上,认识了一对夫妇。

  “你从哪儿来?”那太太问我。

  “从纽约。”

  “哦!”她迟疑了一下,“我是问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是从台湾来的。”我说,接着问她,“你从哪儿来?”

  “安克拉治。”

  我也笑笑:“我也是问你的故乡。”

  她居然一愣,回头看看她丈夫,说:“我爸爸是空军,我先生也是空军,过去三十年,我搬了十九次家。所以,我,没有故乡。”

  “那么你最爱哪里呢?”

  “我总爱我现在住的地方,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她把“家”讲得特别重。

  归乡与离乡

  故乡就像母亲,有的人会守着母亲一辈子。有的人小时候虽然爱妈妈,到了叛逆期,却看母亲不顺眼,急着离开家。也有人在孤儿院长大,从来不知道母亲是谁、家在哪里。

  我常想,到底是那“安土重迁”,守着故土一辈子的人对;抑或“志在四方”,早早就离乡背井、出去打天下,甚至一辈子不再归乡的人对。

  “故乡”,英文说得好,是hometown也是birthplace,家在哪里,哪里就可以是故乡;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每个人都有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不一定是父母的故乡。正因此,我们才不住在“周口店”;也正因此,世代的人类才会东西南北地漂泊,创造了多样的文化。故乡,本来就不该执著在一个地方。

  有人总盼着归乡,有人常盼着离乡。归乡是去寻找自己的故乡,离乡是为子女创造另一个故乡。

  这世上有几人,知道他的祖先是从哪里漂泊来?

  这世间有几人,知道他的子孙将往哪里漂泊去?

  只知道:

  在这漂泊与漂泊之间,我们有了家。

  对于漂泊者而言,上一个家,就是故乡。妻子醒过来,看着在昏迷中,却鼾声大作的丈夫说:“他一定以为自己死了,跟他一辈子,第一次见他睡得这么熟。”

  ◎人生何处有闲情

  晚上去看病,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

  “我有点发烧、有点恶心,肚子有点痛。”

  没等我说完,医生已经低头开药。

  “要不要听听、摸摸,肚子里真是怪怪的。”我不安地问。

  “也好。”他叫我躺下,左边敲两下。“胰脏没问题。”右边又按两下。“肝也没肿大。只是肠子发炎,吃两天药就好了。”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啦!”

  走出诊所,已经是九点半,大概心情放松,原来隐隐的疼痛居然消失了。人到中年,常有这个“心病”——胸一痛,就以为是心脏病;头一疼,就以为得了脑瘤;肚子一不舒服,就以为有了癌症。

  也就在每次医生“轻判”之后,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大欢喜”。

  商店的铁门纷纷拉下了,四处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骑楼下的灯光渐暗,地面却忽高忽低,使我不得不有“夜里登山”的小心。

  迎面走来一个个黑影,都是背着大大书包的中学生。或许每天夜路走惯了,只见他们低着头向前冲,连脸都不抬一下。

  突然眼前一亮,是个迟未打烊的小店。里面一片绿,有带着“壳”的椰子、成簇的万年青、立着假山的盆景和一些不知名,却美极了的小树。

  门右一个日本式的“流泉”。水注满了,竹筒就垂下,再“喀”一声,弹回原来的位置。池里有小小的白石,在冷冷的水花中,好像不断游动的小鱼。

  门左一个用老树根雕成的台子上,放着一只特大的葫芦,上面挖了好几个小洞,每个洞里都垂着一大片翠绿的小草。

  不知是不是在那种特别的灯下,所有的绿都是明艳得像是从里面透出光来,让我几乎看呆了。

  “等一等!爸爸看一眼。”背后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和一个大女孩不耐烦的催促:“快点啦!回家啦!还要做功课。”

  男人一边点头,一边慢慢转身,一面喃喃地说:

  “等你上了大学,爸爸也要养几盆。”

  应马来西亚华侨社团的邀请去演讲。

  接我的年轻人直道歉:“对不起,陈主任去美国参加两个女儿的毕业典礼,不能来接您,但是明天就回来,会亲自送您去演讲的地方。”

  “陈先生很可爱,我觉得我跟他个性很像。”

  “是吗?他是开车到岔路,还不能决定走左还是走右的人。”

  “我也一样,所以说像。”我笑道。

  “您知道吗?陈先生从女儿大学毕业,个性就变了,整个人变得轻松了,更可爱了!”看看我,“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第二天,果然由陈先生来接。

  他一面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边比手画脚地形容在美国见到的一切:

  “有一天,我和我太太走到公园里,看见满地的小黄花,是蒲公英吔!好美啊!我以前从来没看过蒲公英,马来西亚好像没有蒲公英。”

  我笑了起来:

  “我怀疑这个世界上,会有哪个地方没有蒲公英,说不定现在的路边就有。”拍拍他肩膀。“我想是因为你有了闲情,是闲情让你看到了小草花。”

  “对!对!对!闲情。”他也笑笑,“我以前连坐飞机都不夫妻搭同一班,唯恐失事,对孩子没个交代。家里穷,几十年辛辛苦苦赚的,全存起来,总算让两个孩子出国,念毕业了。”又点点头:“对!那是闲情,到老,才有的闲情。”

  记得以前,妻做大学入学部主任时,回来常说:

  “那个老太太,又出错了,她一定得了老年痴呆,总把档案放错地方,不但自己不记得,别人帮她找出来,她还死不认错。”隔一下,她又总是苦笑地说:“不过我们都能谅解她,因为她的小儿子在学校念书,她四个孩子都是我们这儿毕业的。谁都知道,她小儿子毕业,她也就毕业了。算算她做的这十几年,薪水虽然不多,可是孩子的学费全免,加起来也就不少了。”

  她的小儿子毕业了。

  果然,她也毕业了,立刻递上辞呈。

  又过不久,传来她的死讯,其实那病她早知道了。

  看三船敏郎演的《红胡子》,一个苦得活不下去的男人,喂老婆和几个孩子吃毒药,说要带一家人去一个乐土。

  红胡子拼全力救回两个大人,孩子却死了。

  妻子醒过来,看着在昏迷中,却鼾声大作的丈夫,幽幽地说:“他一定以为自己死了,跟他一辈子,第一次见他睡得这么熟。”

  我震惊了。

  多么淡的一句话,又是多么沉的一句话。

  生命到底是不能承受之轻,还是不能承受之重?

  小时候,我们背着大大的书包,为自己前途忙;长大了,背着一家的重担,为孩子忙。

  连驻足看看盆栽的时间都没有,连路边的蒲公英都见不到。每一次有点病痛,眼前浮现的不是死,而是一家人。

  难道只有当某一天“往生”了,才能做个轻松的梦?

  昨天,我没去看病,也没写稿、读书、作画。

  一个人,晚上,溜进那家种满小草、小树的小店。

  坐下来,跟店主聊聊,还喝了两杯老人茶。只有在苦难中挣扎之后,

  才能得到超脱的喜乐。

  那超脱的喜乐就是天堂。

  即使到了天堂,

  我们仍应该有“解救诸苦”的人生观。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