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今生未了缘



  ◎让生命在记忆中呈现

  然后,我们回到了更早的“原点”,那个“阴”与“阳”,最初交会的刹那。生命的灵光乍现,我们又重新孕育,重新长大,成为另一个人生。

  一位罹患严重忧郁症,而接受电击治疗的妇人,控告她的医生,要医生赔偿她十年的生命。

  “当我做完电击,丈夫走过来,我吓一跳,他怎么突然老了那么多;接着儿子也来了,我又吓一跳,这个大男人是谁?他长得那么像我儿子,可是我的儿子才六岁,他怎么看来有十六岁。等我走到镜子前面,我更吓哭了,镜子里的我,为什么那么老?我脸上怎么突然添了那么多的皱纹?”妇人接受电视访问时哭诉,“我一下子失去了十年的记忆,过去十年间的事,一点也记不得,我的生命等于空白了十年,我失去了十年的生命。”

  “问题是你确实活过了那十年啊!”记者反问。

  “可是我不记得,不记得对我来说,就等于没有活过!”

  她令我想起去年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新闻。

  一位住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安妮·沙比罗太太,自从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号,肯尼迪总统遇刺的那天晚上中风昏迷,直到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四号,居然奇迹一般地苏醒。

  “肯尼迪被刺了!”她一醒过来就说。然后想到她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我要看《 我爱露西 》。”

  “《 我爱露西 》二十一年前就播完了。”她的儿子说,“露西也早死了!”

  她吓一跳,看看自己的儿子,发现那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已经成为四十八岁的中年人。

  直到她的丈夫颤悠悠地赶来,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才知道自己已经由昏睡时的五十二岁,跨过三十年,成为八十二岁的老人。

  “多么难以置信,我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她摇着头说,“对我而言,今天还是一九六三年。”

  跟前面这位老太太比起来,最近《 读者文摘 》上约翰·派克南( John Pekkanen )报道的一位年轻人提姆就幸运多了。

  当提姆驾车失事,而造成脑干淤血之后,神志不清了五个月。然后有一天,当他母亲问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时,他居然说出了二十年前的电话,那时他才五岁。

  渐渐地,他想起六岁时的电话和朋友,又想到七岁时一起玩的小女生。

  提姆开始玩他小时候的卡车、士兵和超人玩具,连说话的样子都像个小孩儿。

  他重新学写自己的名字,学穿衣服,刷牙和吃饭。

  他终于回到了中学的岁月,想要交女朋友,也再一次表现了叛逆期的火爆脾气。

  五年后,提姆回到大学。他的肉体、生命和生活的经验,又重新聚在一起。

  想起最近和名画家马白水老师一起吃饭时,马师母说,现在马老师变得不知道怎么坐公车、搭地铁了。

  “我现在都得带着他,好像带个八十多岁的老孩子。”看来还很年轻的马师母笑着说。马老师也直点头:“可不是吗!让她牵着走,这叫妇唱夫随。”

  “可是马老师明明还很硬朗啊!说话还那么幽默。”我说。

  “是啊!他只是忘了六十五岁以后,来美国学到的东西。”马师母说。

  也想起不久前一个学生对我说的“家事”——

  “我爸爸突然得了健忘症,也可以说是老年痴呆。我和弟弟坐在他面前,他居然不认识。还问我们姓什么。然后大笑说:‘难得,难得,全是本家。’又转身叫我妈:‘你怎么不为这两位张先生介绍介绍?’”学生说,“可是,当我妈拿出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他就认得了,指着照片对我们说:‘来看看!这是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学生哭丧着脸,“只怕再过一阵子,他连我妈都不认识,只能认得我祖母的照片了。”

  我常想,我们的脑海,会不会就像个仓库,愈早堆进去的东西,存得愈久。有一天,仓库不堪用了,我们开始往外搬东西,愈是摆在靠外面的,愈先搬走。我们也就一步一步,退回童年。

  我也常想,当我们的仓库搬空了,是不是就回到最初的胎儿时期?我们由不再会认路、不再会穿衣吃饭,到不再认识亲人。我们仿佛重新回到母亲肚子里,那个小小的宇宙之中,在羊水里漂浮。

  然后,我们回到了更早的“原点”,那个“阴”与“阳”,最初交会的刹那。

  生命的灵光乍现,我们又重新孕育,重新生长,成为另一个人生。

  也想起卡缪在《 异乡人 》那本书里,透过主角说的“我牢记不忘的生命就是今生”。

  还有那位接受电击而丧失记忆的妇人的话——

  “不记得对我来说,就等于没有活过。”

  我发现生命最充实的时刻,不仅是最有成就的时候,更是最有记忆的时候。

  当我们往回想,可以想到四五岁时的画面;当我们往近处想,可以记起前两周认识的朋友和今天早餐吃的东西。我们就拥有了整个的生命,不论实质,或是感觉。

  所以,我最近一边仍然往前冲,一边常常往回想,想我初恋的小女生和中学的老同学,也想想刚入社会的人与事。

  想一遍,就是重新活一遍,就是实实在在地感受生命。免得年轻时不想,到老来又渐渐遗忘,最后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点。

  多堪咀嚼的生命的滋味啊!在记忆中那么真实地呈现!

  ◎再年轻一次

  多么有幸啊!中年以后,再年轻一回。把几十年来要讲没讲的,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然后说:“不负此生!”

  接到高中老同学的信:

  寄上近作,共八页,有不妥之处,包括文题,请费神代为改正。川端康成曾说:“自大战后,即落入日本自古以来的悲伤中。”我自重新执笔写作以来,似乎也逐渐掉入台湾人久远的悲伤中。为了要捕捉那逝去的影像,过度专神,常无法入眠。

  放下信,感慨良多。想到三十年前同窗时,他的豪情与才气,想到去年重逢时的彻夜长谈。他的辞锋仍健,但是豪气不再了,代之而生的,是满腔的愤世嫉俗。

  “你这些年,读了这么多书,有那么多看不惯的事,何不写出来?发泄发泄!别让你的笔生锈了!”我对他说。以后每次通电话,也都怂恿他动笔。

  终于在年初,接到他的一篇短文,我马上打电话去赞美,并催他继续。果然,不久又收到两篇。我再去电:“你的笔没锈,愈写愈棒了!继续写!有一天出本书,保证轰动!”

  文章愈来得多了,而且从邮寄改成传真,有时早上天刚亮接到一篇,晚上又收到两篇。他真像是久久未曾使用的水龙头,一下子被打开。那几十年积下的灵感和愤懑,竟喷射而出。

  他的文章确实是充满愤懑的,如同信中说的,逐渐掉入台湾人久远的悲伤中。他从大学毕业、留学英国,又转到美国,考取律师执照,并在纽约成为中国城著名的律师。却也在这二十年的漂泊之中,积压了太多的感伤。恨国、恨家,也爱国、爱家,爱这块他生长的土地。

  他的文章是辛辣的,如同法庭上的词锋;情感是激烈的,仿佛重拾了他的少年情怀。我一篇篇读着,像是展读他火热的灵魂。

  多少才情高旷的作家、诗人,进入中年之后,创作就停顿了。他却相反地,表现了如同少年人的勃发力。

  令我想起周腓力,在封笔许久,美国打拼多年之后,重拾旧业,写成的《 一周大事 》。发表时,真是技惊四座,立刻捧回文学大奖,而后也是佳作连连。

  我发觉我们这受尽升学压力,小时候吃完晚饭,还要背着大书包,抱着《 图解算术 》去补习的一代,因为由小到大,都在与升学挣扎,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火热的少年情怀。

  而那情怀,是每个人都该有的啊!

  就像是埋藏在深土的种子,它们也要萌发。一朝见到阳光,它们会生长得比“浅土”的种子,更高,更大,也更快!

  问题是有几人,在被考得焦头烂额,走出学校,在社会打拼二十年,再养一窝儿女之后,能够重温往日情怀,甚至把那“久已封坑”的“灵感之矿”,重新开启呢?

  抑或,就这样,随着中年,消沉了志气,消磨了锐利,逐渐萎落,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也想起以前认识的一对美国夫妇,当最小的孩子进入高中,有一天,太太突然说:“孩子终于长大了!我太早结婚,没有享受应有的青春,就让我抓住青春的尾巴吧!”

  然后,她就离开丈夫,离开孩子,离开家,去了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远方。

  直到去年,她回来了,一脸的皱纹,也一脸的欢喜,她说:

  “我回来了!不负此生!我可以安安静静,等待老年的来临了。”

  于是,老同学信中所说“为了捕捉那逝去的影像,过度专神,常无法入眠”不正是重拾少年情怀的经验吗?他的难眠,是因为满腔热火,再被点燃。

  多么有幸啊!中年以后,再年轻一回。把几十年来要讲没讲的,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然后说:

  “不负此生!”

  我提起笔,写了这四个字给他。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男生常抱怨花几年的时间,做牛做马追女生。他怎不想想,女生结婚之后,要为他做牛做马几十年?”

  有一位女学生,长得挺漂亮,又能说善道,却年过三十五岁,还没个主。

  “我才不要什么主呢!我自己是自己的主。”学生也嘴硬,“宁愿做一辈子的公主。”

  “她就是做公主做坏了,一直还在做她的少女梦。”别的学生偷偷说,“譬如最近,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学人,我们给她做媒,那人一见面就喜欢她,偷偷讲‘这女生跟我妈年轻时的味道很像’。可是你知道吗,接下来出去吃完一顿饭,就吹了。”

  “为什么?”

  “因为她带那男人去一家最贵的法国餐厅,再点最贵的东西,那男人差点出不来了。隔天就打电话给我,说这种女人他养不起。”

  “养不起!”

  记得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同学,在跟他女朋友吹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大家都穷,我这位同学因为把师大发的“公费”都拿去买油画材料,所以尤其穷。跟女朋友约会,不敢往电影院、“纯吃茶”跑,每次都朝植物园里钻。

  大热天,蚊子多,他甚至带着蚊香。想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没想到才约会了几次,就拜拜了。

  “这女生每次坐不久,就要往门口溜,而且每次都去广州街那个门,门外有卖甘蔗汁的,我最怕去,她偏要去,而且一去就喊渴,害得我花钱。这种女生,生性浪费,我将来养不起!”

  天哪!只为小小几杯甘蔗汁,他就打了退堂鼓。

  也使我想起自己谈恋爱的时候。

  那时节,我还住在违章建筑区,父亲过世,留下的一点积蓄,吃得差不多了。

  我交了个女朋友,父亲在“华航”做事,常穿进口货,总说将来要去做空姐或离开台湾。

  她一提,我就头痛,就想打退堂鼓。离开台湾?我做梦都不敢想。当空姐?不是一下子就飞了吗?

  渐渐地,她不想飞了,也不再提了。她的心被我拉回地面,跟着我,住进违章建筑。

  只是新婚,有一天晚上,望着天花板,她突然说:“我希望将来能有钱。”

  她那几个字,和灰蒙蒙的天花板,一起烙在我的心上。

  好沉重的一句话啊!让我扛着,每次想起,就觉得肩头一沉。

  二十多年过去了!绕了半个地球,拼出了些成绩,也有了点积蓄。可是,她身上穿的,竟还有大学时代的衬衫,和新婚时做的长裙。

  “有钱,是要不缺,让孩子能过得好,就成了!”她说。

  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聊天,偷偷说某同事的太太,原来是上海某大舞厅的舞小姐。

  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却不知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大概因为那舞小姐的儿子常跟我玩,我也常去那舞小姐家吧。

  自听了那“消息”,我就用好奇怪的眼神,看他们一家。只是,舞小姐不都该浓妆艳抹、穿高衩旗袍吗?为什么她根本没化妆,又穿得很普通呢?

  那家的叔叔总按时下班,吃舞小姐做出的可口的菜。他家的孩子,倒是个个穿得好漂亮,据说全是舞小姐自己缝的。

  那时候,离开台湾是了不得的大事,也是难事。记得有一次舞小姐去了香港,回来之后,几个熟朋友都有礼物,大家问她给自己买了什么。

  “是想买点漂亮衣服。”她手一摊,“可是,看来看去,都嫌贵,又没什么机会穿,想想从前,穿也穿过了,玩也玩过了。还是买给丈夫跟孩子吧!”说着展示了好多为孩子买的漂亮衣服。

  相信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点鬼灵精,否则那样早的事,为什么能记到今天。而且在过去的四十年,常想起这一幕。觉得那女主人好美,像是清澈无波的湖水,映着四山的风景。

  有位大学同班的女生说得好。

  “男生常抱怨追女生辛苦,好像做牛做马。他怎不想想,他大不了做牛做马几年。我们结婚之后,却要为他做牛做马几十年!”

  看了许多人世沧桑,发现受婚姻改变最大的还是女人。结婚之后,男人仍然那么生龙活虎地在外面跑。只有女人,从结婚那一天,飞腾的心就落到地面;从怀孕的第一天,许多绮丽的少女梦,就被压在了心底。

  直到有一天,孩子大了。看着女儿打扮,那斑白了头发的妇人,突然感慨地说:

  “想当年,你老娘也跟你一样苗条漂亮!”

  ◎美丽的结束

  由年少轻狂时的“只要我好”,到恋爱激情时的“只要你好”,到拖家带眷的“只要他们好”。到有一天,把自己完全地遗忘。

  岳父大人自五年前去过迪斯尼乐园,似乎就跟那里结了仇,一提到就火大:

  “没意思!热!又全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于是,当我去年底提到今年春天再去迪斯尼,老人家想都没想,就一挥手:

  “你们去!我看家!”

  我没吭气,口头上虽不再强邀,私底上却仍然在安排。又找了个不下雪的日子,带老岳父去电器行,买了架最新式的摄录机。

  “以前都是我用机器拍,镜头里只有你们,没有我。”我把机器交给老人家,“现在这一架,后面有个三寸屏幕,您眼睛虽然不好,也看得清楚。以后机器给您,由您掌镜,里头就有我了。”

  老人先还推辞,听我这么说,才高兴地收下。

  从那天开始,便见他提进提出,四处找画面。有时我跟女儿玩,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人影,原来老岳父正在偷偷拍摄呢。

  更妙的是,提到迪斯尼,也没仇了,不但没了仇,眼睛里且闪着奇异的光彩。嘴上虽还客气说太浪费,私底下却听他跟小孙女说:

  “你去迪斯尼,公公给你摄影。”

  果然,这七十四岁的老人家,真返老还童地成了摄影师。总见他背着包,弓着背往前冲,然后转身举起机器,拍我们一家的画面——尤其是他的小孙女。

  迪斯尼的四天,一下就过去了。

  临走,在旅馆大厅,我问小女儿:

  “迪斯尼乐园什么地方最好玩啊?”

  “米老鼠家那边的溜滑梯和电影城里可以爬上去玩的大蔬菜最好玩。”小丫头说。

  一家人都愣了,没想到那么多坐车参观的“鬼屋”、“小飞侠”和“未来世界”,在小丫头心中,竟然都比不上她自己爬上爬下的滑梯和大蔬菜。

  “爸爸,你觉得哪里最好玩呢?”小丫头回问我。

  想了想,我说:“我觉得能带着你,又能带着公公婆婆,还有你妈妈一起玩,最有意思。”

  “公公说!公公说!”小丫头又转身喊,“公公觉得哪里最好玩?”

  “公公没有玩,公公给你摄影,看你在镜头里玩,最好玩!”

  “爸爸真不简单!”我对老岳父说,“这么大年岁,居然都跑在前面。等我到您这个年纪,绝对比不上您!”

  没想到小女儿又追着问:

  “等爸爸像公公那么老,公公还要不要来玩?”

  老人家一笑:“那时候,公公早死了哟。”

  四周的空气似乎僵住了,幸亏接我们去机场的巴士开过来。

  车子很大,除了我们一家,还有另一对夫妇—— 一位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先生。

  老太太是让老头子半扶半推,才上车的。一路上却听老太太一个劲地发号施令:

  “把那两个玩具放进中袋子里,再把中袋子放进大袋子里,三件并一件,多方便!听话!听话!”

  我转身看他们,老太太朝我一笑,指着大胡子为我们介绍:

  “这是麦克,我的BABY。”

  我吓一跳,原来那大胡子竟是她的儿子。那么老的儿子,还要叫做BABY?

  “你们玩了几天?都玩些什么啊?”我用问话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们不玩,只用了三天,走走!”老太太一颤一颤地点着头,“我老头子早死了,儿子也好几个孩子了。但这一次,我们谁都不带,就母子两个人。走走!走走!想想以前,我和先生牵着他来迪斯尼的时候。”叹了口气,老太太突然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唉!人生如梦,我们重温旧梦。”

  小时候,我们心里最重要的,就是“我”。我要自己玩,才有意思。

  然后,我们长大了。有了朋友,有了另一半,要结伴玩,才有趣。

  然后,有了孩子。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一起疯,一起玩,多过瘾!

  然后,我们步入了中年,如果能牵个小的,带个老的,一家三代,一起出游,虽然拖拖拉拉,谁也走不快,但这种感觉,这种成就感,就是满足。

  再然后呢?

  我们老了,玩不动了,只能静静地看、慢慢地走,看年轻人奔跑跳跃,小孙子、小孙女又跳又叫,我们好像进入梦境,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好温馨、好泰然。

  缓慢地、缓慢地,缓慢的动作、缓慢的笑。然后,像逐渐停下的电影机般,是静止的画面。看笑容静止在时空中,让记忆里的一切美好凝固。

  生命真是奇妙——

  由年少轻狂时的“只要我好”,到恋爱激情时的“只要你好”,到拖家带眷的“只要他们好”。到有一天,把自己完全地遗忘。

  那是多么美好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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