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雪上的痕迹看来,有人本来打算在这里滑雪——他已经滑了50多米,但后来又折了回来。我耳朵里灌满了狂风,不得不脱下手套,用小指头塞住耳朵。然而,我突然听到了马达轰鸣声,像一架双翼滑翔机在我旁边飞行似的。来的是一辆大型摩托。它风驰电掣般从我身边闪过,溅了我一身雪屑雪块。我的眼镜片弄模糊了,不过在我擦好镜片的刹那间,我还是看清这是一个身材纤细,罗锅腰、有一头黑发直竖的人,我还看到他围着红色围巾。我用力撑了一下滑雪杆,跟在摩托的车印后面住旅馆的方向奔去。
  在我跑到旅馆的时候,摩托已停在台阶前面。摩托旁边的雪地上还有一副喇叭口的皮手套。我把滑雪板插在雪堆里,掸掉身上的雪屑,又把摩托看了一遍。这肯定是一部凶多吉少的摩托。
  我已预感到明年旅馆要更换一面写着“附近有摩托骑手罹难”的招牌。旅馆老板又要拉着旅客的手说:“这边来,这边来,这位骑手以120英里的时速冲进了屋子,他连人带432块砖头摔在厨房的时候,地面都抖动了……”这真是绝妙的广告,我想,一面走上台阶。
  旅馆前厅中央站着一个高大驼背的人。他穿着黑燕尾服,倒背着手,疾言厉色地训斥着一个伸开手脚、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的年轻人。这年轻人纤瘦、文雅,白皙的小脸有一半被墨镜遮住,一头蓬乱的黑发,裹着一条红色围巾,看不出是男是女。
  我把门带上的时候,这位高个子转过身来默默地打量我。他打着蝴蝶结,脸上露出上流社会人士的神情,他还长着一只傲慢的贵族式的鼻子。他瞧了我一会儿,有点犹豫不决,最后他咬了一下嘴唇,定过来伸出细长的白手。
  “我叫迪·巴恩斯托克,”他的声音像唱歌,“非常愿意为先生效劳。”
  “您真的是迪·巴恩斯托克本人?”我肃然起敬地捏着他的手,并且问道。
  “是池先么一点不错,”他说,“请问尊姓大名?”
  我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分,感到有点不大自然。要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隐瞒自己的收入,偷税漏税是家常便饭。
  “妙极了!”巴恩斯托克忽然抓住我的翻领“唱”起来,“哪儿弄来的?”他转过头对布柳恩说,“我的孩子,你瞧,真是妙极了?”
  他的手指捏着一朵紫丁香花,还嗅得出一股紫丁香花的气味。尽管我不喜欢这种把戏,但我还是有意鼓掌叫好。沙发上的年轻人张开小嘴打—个呵欠,把一只脚踏到沙发的扶手上。
  “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年轻人用低哑的嗓门宣布,“这太平常了,叔叔。”
  “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巴恩斯托克伤心地重复一遍,“不,布柳恩,把它当戏法看就太肤浅了。但愿像你说的那样,这是件平常的事,对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格列泼斯基先生这样的行家心中有数。”
  他把紫丁香平放在手掌上,皱起眉头看它,接下去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张着嘴,摇头,说不出话来。
  “您滑雪的技巧很捧,格列泼斯基先生,”他说,“我是从窗子里看您滑雪的。应当说,我得到了一种真正的满足。”
  “看您说的,”我含糊地说,“是这样,我有一个时候跑过……”
  “叔叔,”沙发上的人忽然站起来,“您最好给我一支烟。”
  巴恩斯托克这才醒悟过来。
  “对!”他说,“让我介绍一下,格列泼斯基先生,这是布柳恩,我那亡兄的唯一孩子……布柳恩,来,我的孩子!”
  年轻人不情愿地离开沙发走过来。这孩子的头发很密,是个女人,但也许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扎着牛筋的腿又细又长,这是男孩,但也可能完全相反,是道地的女孩。带风帽的上衣又比实际的身材大了3码。一句话,我宁愿巴恩斯托克把他亡兄的孩子直截了当地说成侄儿成侄女,也不愿意在这里胡思乱想。
  年轻人朝我微笑,伸出一只粗糙的伤痕累累的手。
  “我们吓了您一跳,是吧?”年轻人哑声说,“就在那条路上……”
  “我们?”我重复一句。
  “对啦!当然不好说‘我们’。要说我和一匹劣马。这马会……我把马眼睛全蒙上啦!”年轻人对叔叔说。
  “这不是劣马,是摩托,”巴恩斯托克亲切地对我解释,“一部胡闹而又危险的机器,最近两年它一直慢慢地折磨着我,我觉得总有一天它会把我送进棺材。”
  “真想抽烟。”年轻人想起来了。
  巴恩斯托克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在他重新把手合起来后,他的手指之间已经夹了一根点燃的香烟,他把烟递给了年轻人。年轻人吸了一口,又调皮地唠叨涝叨起:“又是一根带过滤嘴的……”
  “您跑了一阵,大概想去淋浴了,”巴恩斯托克对我说,“马上就要开午饭了……”
  “不错,”我说,“我当然要去。再见。”

  走廊照旧是空荡荡的,远处照旧传来枯燥的桌球撞击声,淋浴间的门也照旧反锁着。我在房间里胡乱地擦了把脸,换好衣服,就夹着烟卷倒在沙发上。
  走廊中一阵尖叫和笑中带哭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跳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了,传近来卡依莎的声音:“开饭了,大家请吧!”
  我穿上皮鞋就朝走廊外走去。但是我一出房门就怔住了。
  对面房间的门开着。一个青年人用脚掌顶着门框一边的嵌板,再用背部顶着另一边的嵌板,就这么悬在空中。他从上面向下看着我,朝我行了一个军礼。
  “您好,”我说,稍停以后又问,“要我帮忙吗?”
  他马上像猫一样轻盈地落到地板上,又向我行了一个军礼,笔直地在我面前立正。
  “我很荣幸,探长,”他说,“请允许我介绍,我是上尉西蒙·西蒙纳,搞控制论工作。”
  “请随便点。”我说,我们握了握手。
  “其实,我是物理学家,”他说,“搞控制论就等于把我当平常的步兵使用。这很可笑!”他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中带哭的声音。
  “您刚才在上面做什么?”我克制住自己的惊恐。
  “锻炼,”他回答,“因为我是登山运动员……”
  “这么说,您就是那个死去的登山运动员了?”我挖苦他,但马上就后悔不已,因为他又发出了令我毛骨悚然的笑声。
  “不坏,这故事的开头不坏,”他哺哺自语,擦了擦眼睛,“不,我可是个活人。到这里来是为了攀登陡坡,可是怎么也爬不上去。周围全是雪。所以我练习爬门、爬墙……”他突然不讲了,停了一会儿,又握着我的手说,“老实讲,来这里是为了消遣。我已经4年没有假期了。这次是医生开的病假条。”他又大笑起来,但是我们已经走到餐厅了。
  餐厅很大,有5个窗户。中间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能坐20个人。巴恩斯托克和他亡兄的孩子已经入席了。他文雅地用银勺舀着肉扬,一面用责备的眼光瞅着张大胳膊狼吞虎咽的亡兄的孩子。
  桌子一头坐着一位我没见过的太太——一位叫人神魂颠倒的绝色美人。说不清是20岁,还是40岁,雪白的脖颈、又长又密的睫毛、半张半合的大眼、高而蓬松的头发。毫无疑问,这位高贵的王后就是摩西夫人。这样的女人,我过去只能从畅销杂志和豪华巨片中看得到。
  老板捧着托盘,绕道桌子向我走来。
  “这位先生是上过战场的!”他宣布,“请多吃点,多喝点。”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拿了几个油橄榄和鱼子酱。后来我瞧瞧老板,又拿了点泡菜。最后我看了看高脚酒杯,把半个柠檬弄碎和鱼子酱混在一起。餐桌上的人全望着我。我端起酒杯,一口气倒进嘴里。
  老板赞许地点头咂嘴,西蒙纳也点头咂嘴。
  摩西夫人则用清脆的嗓音说,“啊!这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摩西夫人!”老板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格列泼斯基探长。”
  摩西夫人的头发微微动了一下,漂亮的睫毛扬起后又垂了下来。
  “这位是格列泼斯基先生!”老板说,“这位是摩西夫人。”
  我朝她点了点头。很遗憾,老板把我的座位排在巴恩斯托克的对面,所以我同右首的摩西夫人相距太远;同样遗憾的是,我离左边那位心情忧郁的西蒙纳又太近,这讨厌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暴发出可怕的笑声。
  桌上的话题由老板引起。我们谈到几个不解之谜,准确地说就是最近旅馆里发生的怪事。
  巴恩斯托克证实:两天前他的皮鞋失踪了,直到傍晚,才在陈列室里找到。
  西蒙纳压低笑声说:有人偷看他的书——其中多半是专业书籍,还在书上写了眉批——眉批多半是文理不通。
  老板也激动起来,他介绍了今天发现烟斗和报纸的经过,还补充说,每天夜里都有人在屋内走来走去。他这是凭耳朵听出来的;有一次,他甚至还看到一个白影从大门穿过前厅溜到了楼梯口。
  摩西夫人对这些消息的可靠性丝毫也不怀疑,她还补充说,昨天夜里就有人从窗子上偷看过她。
  巴恩斯托克也肯定说有一个人总是走来走去的,但他本人认为:绝不会是善良的卡依莎,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得凭确凿的证据说话。
  老板接着指出:卡依莎倒是完全可以排除。
  西蒙纳对这些说法都不以为然,好像他每夜都睡得很死,对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但是他也两次提到自己的冰鞋总是湿漉漉的,似乎有人在夜里用他的鞋在雪地上跑过路。
  我也开玩笑地说起了烟灰缸和大狗的事。
  只有年轻人嘶哑着喉咙说,对在座诸位谈到的那些危险的粗人,总的说来没有必要指责,因为他自己对这些鬼把戏已经习惯了。但是,如果有人在烟雾弥漫的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那就不能容忍了。
  年轻人说到这里还透过眼镜瞄了我一眼。
  物理学家打破了笼罩在桌上的这股淡淡的惊恐气氛。
  “有个上尉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了,”他宣布,“现在他就在旅馆里,还把老板叫到跟前……”
  他突然不说了,朝四周看了看。
  “对不起,”他说,“我不敢相信这事会有女士参加,”他朝摩西夫人点点头,“而且还有个小……唉,唉……有小伙子参加,”他瞥了年轻人一眼,“唉,唉……”
  “哎哟,真是蠢人蠢话,”年轻人鄙夷地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掰成两半’,是这个意思吧?”
  “就是这个意思?”西蒙纳叫起来,然后又哈哈大笑。
  “掰成两半?”摩西夫人微笑问。
  “不能掰成两半。”年轻人气冲冲地矫正。
  “啊,您是说不好掰成两半?”摩西夫人感到惊奇,“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好掰成两半呢?”
  年轻人刚要开口,巴恩斯托克做了个不易觉察的动作,然后闭上了嘴。
  “总而言之,怪事也不单是我们的旅馆才有,”巴恩斯托克说,“比方说,诸位不妨回忆一下那些人人皆知的飞碟……”
  年轻人离开了椅子,向出口走去。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巴恩斯托克继续在那里轻声细雨:“诸位,布鲁诺①不是白白被烧死的。茫茫的宇宙也不只是住着我们这些人群。问题只是智慧生物在宇宙中的分布有多有少。根据不同学者估计:仅仅我们银河系就可能有100万个适合生物居住的太阳系。诸位,如果我是数学家,我就根据这些资料来证明我们的地球会不会成为某某星球的科研目标……”
  【① 布鲁诺(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他接受并发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说,被判死刑,烧死在罗马。】
  我陷入沉思:向巴恩斯托克本人提问题似乎不大方便,我看他也未必知道。他能到哪儿去了解呢?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问他等于不问。殷勤的老板大概谁也瞧不上。卡依莎又笨嘴笨舌。问西蒙纳吧,就得忍受那铺天盖地的怨气和毛骨悚然的笑声……怎么办?这案子该怎样办?到哪儿去找热心肠的人呢?
  “诺位一定会同意一种设想,”巴恩斯托克轻声慢语,“其他星球上的眼睛正在穿过广袤的宇宙来研究我们的地球。这种没想本身就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
  “注意,”老板大叫,“请注意!”
  我回过身来,餐厅的大门在这一刻开了。

  门口出现一位怪人:肥胖臃肿,有一张喇叭狗似的面孔,穿着中世纪式背心和缀有将级金色饰条的军裤。他一只手放在背后,一只手攥一只大金属杯子。
  “奥丽加,”怪人吼叫,“快给我上汤!”
  餐厅里出现短暂的忙乱。摩西夫人以同她身分不般配的急促动作,跑到小桌边盛汤。老板也垂立一边,摆出随时听候吩咐的架势。西蒙纳也忍住笑声,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怪人抖动着腮帮,他无疑就是摩西先生,举着金属杯子,旁若无人地在摩西夫人的对面坐下来。
  “天气,诸位,今天下雪,”他已经完全喝醉了。摩西夫人把汤端到他的面前,他瞧了瞧盘子,从金属杯里呷了一口,“你们谈什么来着?”他问。
  “讨论宇宙客人能不能访问地球的问题。”巴恩斯托克笑着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摩西先生怀疑地拿金属杯朝巴恩斯托克指了指,“没想到您会这样,巴恩……巴……哼!”
  “啊!这纯粹是个理论问题!”巴恩斯托克轻松地喊起来,“西蒙纳先生对我们估算过这种可能性……”
  “胡说八道,”摩西先生说,“岂有此理。数学又不是科学……这个人是谁?”他用右眼斜视着我,似乎不大友好。
  “请允许我介绍,”老板急忙说,“摩西先生,这位是探长格列泼斯基先生,格列泼斯基先生,这位是摩西先生。”
  “探长……”摩西先生抱怨,“是专门查假账、查假身份证的……这么说,您也认为我的证件有假了?格列泼斯基,您的记忆力如何?”
  “我不怀疑我的记忆力。”我说。
  “那就好,别把我说过的话忘了,”他又挑剔地看看盘子,从金属杯里呷上一口,“今天的汤不错。奥丽加,把这盘子拿走,再给我来块肉什么的。不过,诸位为什么不说话了呢?请接着谈吧!接着谈,我想听听。奥丽加,拿点盐来。噢!怎么不说了?”
  西蒙纳踌躇起来。
  “对不起,”他迟疑不决地说,“我这里发生过几件很危险的事……”
  “原来这样。发生过几件很危险的事,”摩西先生满意地重复一句,“后来呢?”
  摩西从金属杯里呷了一口,转身对着老板。“斯涅瓦尔,”他说,“找到那个偷皮鞋的坏蛋没有?探长,这是您管的事。有空去查一下。反正您在这里闲着。查查是什么坏蛋偷皮鞋,还从窗外偷看人。”
  我想说一定去以查,但是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在窗外发动了摩托车,餐厅的玻璃被震得咯哒咯哒响,大家没法谈话。巴恩斯托克捂着胸口,向左右点头表示无声的歉意。一会儿摩托启动了,窗外面扬起一阵雪块。
  “这里非常像美国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这是摩西夫人清脆的嗓音。
  “像在火箭发射场!”西蒙纳反驳。
  卡依莎怯生生地走近摩西先生,把一只盛菠萝汁的长颈瓶子放在他的面前。
  摩西先生看看瓶子,从金属杯里呷了一口。
  “探长,”他说,“您对偷东西和偷看女人的家伙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这是在座的一个人开的玩笑。”我回答。
  “这个想法真古怪。”摩西先生不满地说。
  “一点也不古怪。”我反驳,“第一,这些行为除了故弄玄虚以外,没有任何目的,第二,那条狗不声不响,就像呆在自己家里一样。”
  “哦,对了!”老板哑着嗓子说,“狗在家里当然是这个样子。然而这个人不单单是自己人,而且还应当是莱丽的上帝,诸位!”
  摩西打断了他的话。
  “他是谁?”摩西严肃地问。
  “是他。那个死去的登山运动员。”
  “真有意思!”摩西夫人唧唧喳喳地说。
  “少说废话!”摩西对老板说,“如果您知道这是谁干的,您劝劝他,叫他别再干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用充血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要不然,我也来开这种玩笑!”
  大家都不出声了。显然,此刻所有的人都在考虑一个问题:如果摩西先生也来开玩笑,将会有怎样的结局?别人的想法我不知道,但在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了一幅凄惨的画面。
  摩西先生逐个看了我们每一个人,同时没忘记从金属杯里呷上几口。
  看来,此刻想了解他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事是完全不可能了。还有,为什么他要穿这件滑稽的犹太人式的上衣? (也许,他的玩笑已经开始了吧?)他的那只金属杯子又有什么奥秘?为什么他的金属杯子总像喝不完似的?
  最后,摩西夫人把缸子挪到旁边,用餐巾擦一下美丽的嘴唇,抬眼望着天花板说:“啊!我多么喜欢夕阳,这个宴会也太棒了!”
  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我果断地站起来说:“谢谢诸位。晚饭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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