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文书对着电脑说话!”
  我转过身,只见一个大猩猩似的身躯遮住了雅克维茨的门口。
  马屈法官推开勤务兵,走进雅克维茨的办公室,站在房间中央。老头子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西装,袖子依旧钉起来,还打着一只蝴蝶领结。我仔细一看,发现在他的翻领上别着一只纽扣大小的花结,浅蓝色的布纹衬着一颗颗白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这老头竟然得过荣誉勋章。
  雅克维茨昂起头,“你到底是谁?”而后,他伸长脖子端详着马屈法官的衣领和那只荣誉勋章的花结。这算得上是全美国最高等级的饰品了,它能带给你的唯一殊荣就是,包括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内的所有人见到它都应向你行礼致敬。
  雅克维茨站直身体,迅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法官还礼,“上尉,我叫马屈,前陆军上校。”
  这位法官大人竟然是位货真价实的上校?该死!
  “长官,您到这里有何贵干?”雅克维茨问道。
  “我来参加万德新兵训练的毕业典礼。该死的飞机全都停飞了,我只好坐了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
  雅克维茨和我都瞪着他,就像老头已经发霉长毛了。
  “詹森给我寄来了请柬。”
  “我不明白。”雅克维茨说。
  “新兵万德曾是我的一个客户,你可以把他称作我的客户。我好几年前就离开部队。当了法官。当我打电话询问典礼的详情时,我听说詹森出了些问题,还得知即将进行这次听证。”
  奥德。他肯定同奥德通过电话。
  雅克维茨抬起下巴,“并不是‘即将进行’。这次听证会已经结束了。”
  “上尉,你自己更明白。这个程序是不是已经结束,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雅克维茨死盯着马屈法官,“为什么我需要重新履行程序呢?”
  “因为我希望为新兵万德辩护。”
  “作为一名前退役军官和一位法官,您应当明白他没有资格请辩护律师。”
  “但他有资格得到公正的处理!作为一名曾在你父亲麾下服役的军官,我明白这一点!”
  雅克维茨一下子僵住了,“您是迪奇·马屈?”
  马屈法官点点头。他伸手探向雅克维茨的桌面,碰了碰一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那个镜框本来斜对着我们,现在我能看到上面有一个灰发男人,样子同雅克维茨很像。他身穿军装,面带微笑,一只脚踏在一辆悍马式吉普车的保险杠上。“他是个最棒的战士。”
  雅克维茨眨眨眼,“谢谢您,上校,法官。”他扶正照片,清了请嗓子,对法官说,“您有什么要说的?”
  “新兵万德之所以加入步兵,是我极力促成的结果。我认为这会对他有好处,而他对部队也会有所贡献。我现在仍旧这么认为。”
  “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我明白,新兵万德只是服用了正常剂量的非处方药,这种药物完全合法,而他只服用了一次。”
  “但军规上写得明明白白,他这种行为的后果将是什么。再说,他的行为还导致了需要加重处罚的后果:一名新兵死亡。如果在战场上,情况会糟得多。”雅克维茨摇摇头。
  “在战场上我们都明白,即使是优秀的士兵也可能犯错误。而优秀的士兵不容易得到。”
  雅克维茨紧紧闭起双唇。
  “你知道吗,你父亲和我在喀布尔包围战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那时候,我们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敌人的大炮一开火就趴下隐蔽。”
  雅克维茨斜着眼睛,只是出于礼貌才点点头。我同样不感兴趣。这些老生常谈全是离题千里的废话。
  “我们闲得没事,躺在床上互相讲故事。还要抽上一口‘叶子’。”
  我大吃一惊。着并不是因为我听不懂他的话。“叶子”是一句有些年头的黑话,指的是大麻。从那时起。这种东西一直是非法的违禁品。
  看来雅克维茨也能听明白,因为他慢慢地摇头,“我觉得这难以置信。”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因为你竟然认为你父亲会把他空闲时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而你却认为这些行为会让他变成一个糟糕的士兵。你是不是这样认为,如果我们被抓住,部队就应该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开除?”
  雅克维茨从办公桌前向后退去,转动椅子背对着我们,向窗外看去。
  马屈法官瞧了我一眼,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了捅他的下巴。
  我点点头,抬起自己的下巴。
  远方,大力神运输机正在着陆,发动机在熄火时发出一阵阵哀鸣。
  雅克维茨并未转过身,他开口说道:“请在十五分钟后回来。”

  马屈法官和我站在连部前的大街上。“法官大人,谢谢您。太感谢您了!谢谢您能来这儿!谢谢您做的每一件事!”
  马屈法官转身面队我,眨巴着眼睛检查了一番我的靴子,看看擦得够不够亮,“你这身军装穿得还不错。詹森,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不是太好,就像您听说的那样。”这一切看起来都令人难以置信:奥德竟然站在了我这一边;法官竟然来到了这里,而他竟然是一个得过勋章的军官。
  马屈法官指了指食堂,它前面仍旧竖立着空无一人的横梯,那颗细瘦的树苗仍旧在风中瑟缩颤抖,“你觉得一个老兵能在那儿讨到一杯咖啡吗?”
  三分钟之后,马屈法官和我捧着咖啡杯坐在一张空着的餐桌前,还能听到厨房的炊事兵在后灶准备晚饭时发出的嘈杂声。
  他啜了一口咖啡,“除了百忧解之外,你还吃过别的药吗?”
  “从来没有。法官大人,我向上天发誓。”
  他点点头,“如果我听到的与事实有出入,我非把你的耳朵钉在后脑勺上不可。”
  我皱起眉头。法官年轻的时候,在人身上穿洞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他的语气却十分严厉。
  “先生,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
  他耸耸肩,“如果你被开除,就会重新回到我的判决日程表上。你这张判决日程表让我讨厌得要命。”
  “原来如此。”
  他盯着自己的咖啡,而后抬起头来,咧开嘴笑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觉得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只需要有人把你朝正确的方向推一把。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到目前为止,这是人们对我讲过的最美好的话。我摇摇头,“先生,您和上尉的父亲一同服役,这真是一个巧合。而且真没想到,您和他,竟然会抽大麻。”
  法官用仅存的那只手拿起糖瓶,向咖啡里倒下糖块。他放下糖瓶,拿起小勺慢慢搅动起来,“孩子,在同我打交道的刑事被告人中流转着一句话。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生?”
  “如果真相不能让你得到自由,那么就用谎言为自己开脱。”
  他吮了一口咖啡,耸耸肩,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这个说谎的老家伙!
  我们坐在那儿又喝了几分钟的咖啡。

  食堂的大门打开了,雅克维茨的勤务兵把头探近来,“万德!上尉等着见你们。”
  我紧紧握住杯子。
  “快挪动挪动你的屁股吧,老弟!”勤务兵缩回头,砰的一声关上大门。我当时肯定惊跳起有一英尺高。
  我们回到雅克维茨的办公室,他把法官请出了房间。
  上尉坐在椅子上摇动着身体,竖起指尖支在下巴底下,“先说说大麻的事。马屈上校的所有事我父亲都对我讲过。迪奇·马屈是个出色的战士,但他还是个专门同军规对着干的家伙。他们两个一起纵饮狂欢,但谁也没有碰过大麻烟。”
  我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雅克维茨已经识破了我的辩护人,他知道马屈讲了假话,而这假话还诽谤了他父亲。
  “万德,你知道马屈上校是如何赢得那枚荣誉勋章的吗?”
  我摇摇头。
  “在第二次阿富汗战争期间,我爸爸和迪奇·马屈乘坐的直升机被一枚对空火箭击落,只有他们两人幸存。我爸爸的两条腿都断了。马屈上校的一只胳膊被直升机的残骸碾得粉碎,但仍然被压在飞机下面。飞机残骸燃起大火。迪奇·马屈用挖战壕的铁锹砍断了连在胳膊上的筋肉,才在飞机爆炸前把我爸爸拖了出来。后来的三天里,他把我爸爸背在背上,躲避着敌方巡逻兵的搜捕,直到被我们的人救回来。” 

  雅克维茨靠回到椅背上,伸出手抚摸着另外一个相框,那上面有一位漂亮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为了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可以牺牲一切,可实际上,需要做出这种牺牲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但士兵却要时刻面临牺牲的危险。在战场上,我们为之奋斗的不是上帝,也不是国家,甚至不是家中那些我们深爱的人;我们是在为身旁的战友而战。与我们认识的其他所有人相比,他们更能称得上是我们的亲人。”
  我咽下口水,“长官?”
  “我欠迪奇·马屈的情。我爸爸也是如此。迪奇·马屈就是我们的亲人。如果迪奇·马屈认为你值得他为了你而撒谎,这对我就已经足够了,所以,不要以为你能留在部队是因为某个无知的西点毕业生相信那套靠不住的谎话,你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我所关心的那个人认为你能有一番作为。”
  留下。我的心怦怦直跳。
  “长官,我会成为最优秀的士兵——”
  “省省吧。我每天都能听到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许诺。我敢肯定,法官在法庭上也一样。如果你留下,这次事故将记入你的档案资料。今后,部队里每一个象样的任务和体面的职务都没有你的份。”
  反正不会比新兵训练营更糟。我的心狂跳不已,此时我已是飘飘然,大脑一片空白。
  “……别让我们两个都在毕业典礼上迟到了,万德。我再说一遍,解散!”他挥挥手。
  我来了个向后转,几乎忘记行礼。
  新兵训练营被我抛在了身后!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被我抛在了身后!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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