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令人心情愉悦的日子。在埃特渥基学院附属医院门诊部卡尔姆斯的医务室里,或许潜藏着两个幽灵,他们正竭力躲进门后的阴影里,尽可能地摆脱径直射到地毯上的温暖的阳光的照射。
  劳瑞教授边系衬衫的扣子边说:“就是说我明年身体依旧会很健康,是吧?”
  “再活三十八年,你身体依旧会像现在这样健康,”卡尔姆斯微笑着说,“像你这样健壮的男人大可不必因患疟疾而忧心仲仲。即使不幸沾染上最严重的雅卡坦①病毒,你仍然会安然无恙的。你只是稍微有点感冒,不用担心。顺便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墨西哥?”
  【① 雅卡坦:位于墨西哥东南部、中美洲北部的一个半岛。】
  “如果我妻子不陪同我去的话,我就作罢了。”
  “如果我有一位像玛丽那样可爱迷人的妻子的话,”卡尔姆斯说,“病毒一定不会光顾我的。昭,是这样。”卡尔姆斯相信自己说出这番话并非出于对这位埃持涯基学院的人类学家——足迹遍及世界的劳瑞教授的妒忌。“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和你的同伴在那些怪异的地方看到的东西。”卡尔姆斯接着说道。
  “那些都是事实。”劳瑞说道。
  “是的,我想是事实。但我更想知道有关原始祭把以及一些幽灵鬼怪的事。——顺便说一句,上周日你在《周报》上发表的文章写得真不错。”
  门轻轻地动了一下,或许它是被穿窗而过的凉风吹动的。
  “非常感谢。”劳瑞说道,并设法掩饰了一下自己心中的不快。
  “不过,”年轻的卡尔姆斯说道,“你是在自找麻烦。你的傲慢无礼已经使你的朋友托米异常愤怒了。你知道,他是非常尊崇和信奉幽灵和鬼怪的。”
  “他喜欢装腔作势,”劳瑞说道,“但是,你说我‘自找麻烦’是什么意思?”
  “你在杰伯逊手下工作的时间还短,”卡尔姆斯说,“他曾经差点儿把一位年青的数学家折磨死,仅仅因为这位数学家使用埃特渥基学院的名字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但也许我们这位可爱的校长没有看到你的文章。要是这个迂腐的老家伙真读了《周报》,那你的结局就无法想像了。”
  “噢,”劳瑞说,“我想你是指我否认幽灵鬼怪存在的这件事吧。托米……”
  “唔,或许我是那个意思,”卡尔姆斯说,“我猜想我们所有的人在心里都是迷信的奴隶。当你大胆地站出来嘲笑所谓鬼神可以导致疾病的说法而且在好运与厄运面前进行诅咒和诽谤时,你一定是非常非常的自信。”
  “我为什么不自信呢?”劳瑞笑着道,“有谁曾面对面地碰见过任何种类的幽灵?当然,我意思是说没有任何一个确切的例子可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那么关于一些鬼神的幻影;你又如何解释?”卡尔姆斯问道。
  “任何一个快饿死的人都能产生幻觉,以为看见了幻影。”
  “但要是你歇斯底里地面对一位能够向你出示真正幽灵的人的话……”
  “那个人才真正疯了,”劳瑞说,“面对着一位科学家,老伙计,你不觉得你的话太荒唐了吗?”
  “我曾多次去过精神病病房,”卡尔姆斯说,“开始时,我也知道观察幽灵得需要耐心,但渐浙地我开始感到疑惑了。要知道,鬼怪总是在满月时出来游荡,它们会在三天的满月期间窥视整个精神病病房里病人的颠狂景象,但是我却一无所获。”
  “纯粹胡说八道。”
  “或许吧。”
  “卡尔姆斯,在那篇文章里,我设法指出人们是怎样开始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东西的以及科学的解释是如何最终取代了莫名的恐惧的。现在让我先停一下这个话题,告诉我你对调查结果还存在着什么疑问。”
  “噢。”卡尔姆斯笑道,“我们两人都知道‘真理’极有可能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抽象的量。去绞杀你的幽灵和鬼怪吧,劳瑞教授。如果这些幽灵鬼怪对你肆虐无礼,你就硬说它们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本人并没有确认它们是否存在,只是今我感到奇怪的是,若无某种力量在某处暗中帮忙,一个人的运气可能永远不佳而且倍受煎熬。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这是否是因为电子以某种特定的速度震动的结果抑或是因为存在于空中、地上、水里的幽灵们妒忌人类所拥有的舒适和幸福的原因。不过当一个人忘乎所以时,我适时地旁敲侧击一下倒也是件惬意的事情。”
  “照这么说,”劳瑞钻进他的大衣里,“如果我不加小心的话,没准丑妖怪会袭击我呢。”
  “它们会让你得到报应的,如果杰伯逊看到了那篇文章的话。”卡尔姆斯说。
  门又微微动了一下儿——或许是凉爽怕人的春风从窗子吹进来的缘故。

  劳瑞挥了挥他的手杖,从屋子出来走进阳光下。他想回家,家让人感到舒适,而且不论视觉上,还是嗅觉上,家都会令人感到温馨。除了季节的转换外,这个小镇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学生们也还是考样子,大学里正建的一栋大楼在未完工前就已显得陈旧老化了。小镇处处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倒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眼睛因不断受到炎炎烈日的照射而产生的刺痛。
  当他走在通往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时,他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地方。柳树正在抽芽,学生们伸展着四肢躺在绿色的草坪上,五颜六色的夹克衫,温暖湛蓝的天空,古色古香的石头,还有含苞欲放的常青藤……
  片刻功夫,他的脑海里又闪现出自己旅行癖的产生。因宿舍里的一次失窃,他被控告,开除,蒙受耻辱;三年以后——三年的时间太短了,他还未能完全治愈这件事带给他的精神创伤,他们找到了他,并告诉他在他逃跑后的不到一周,犯罪者就被抓到了,一回想起这件事,他就感到一阵羞辱涌遍全身甚至想他应该向路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忏悔。
  但是一切都成为过眼烟云了。现在空气中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和希望,以及潮湿的泥土散发出来的清新气味。云儿在高高的天空中飘荡着,偶尔有谈淡的影子散落在路面和草坪上,贴近地面的微风欢蹦乱跳地与秋天残余的落叶戏耍着,叶子被逐出墙角,穿过草坪、倚在树旁,直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为新的收获季节的即将到来铺平了道路。
  这个宁静的令人神往的教育圣地似乎没什么变化。二十五年前,他的父亲,富兰克林·劳瑞,总是沿着同一条街道散步,五十年前,他的祖父,艾扎克尔·劳瑞,也是在这散步。他们都是这样每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同一个路线,就连载他们的灵车也曾沿着这条路缓慢而行。但是詹姆士·劳瑞改变了这一传统并渐渐地以自己那平静却倔强的方式改变了许许多多的传统。他是第一个背叛这个学究气浓厚的家族的人,同时他自然也是家族中第一个有旅行癖的人。那时他只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但并不怪异难缠,只是或多或少有点好奇而已。
  他拾起头,看见了一家坟墓,坟墓上的每个字都多于三个音节,而最吸引他注意的字是“肃静”二字。詹姆士·劳瑞已经从眼前温馨的梦境中构筑了一个自己的空间。如果他想走进那座大厦里去看望那位年迈的牧师的话,他知道他能找到那些被漠不关心地塞进顶楼天棚下面的他的儿童时代的伙伴儿们。他们是:斯威夫特①、丁尼生②、卡罗尔③、凡尔纳④、大仲马⑤、吉本⑥、莎士比亚⑦、荷马⑧,圆以及那些创造出了许多神秘的传奇故事的无名作者。他们都是他的导师、朋友、玩伴,而且把他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肮脏的小脸上满是果酱和蜘蛛网的孩子,从废墟和灰尘以及怪异的思想中解脱出来。现在他休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清晰地意识到,他也会重复这条路走下去,周而复始地经过这些窗子上挂着三角旗的商店,经过这些古老的榆树以及斑驳的墙壁,最后由一辆灵车载着沿着这条路到那个休息地,和他的那些迂腐的祖先们长眠在一起。
  【① 斯威夫特(1607~1745)英国讽刺作家。】
  【② 丁尼生(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
  【③ 卡罗尔(1832~1898)英国儿童文学家。】
  【④ 凡尔纳(1828~1905)法国小说家。】
  【⑤ 大仲马(1802~1870)法国剧作家。】
  【⑥ 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
  【⑦ 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剧作家。】
  【⑧ 荷马:古希腊的叙事诗人。】
  自己是幸运的,他告诉自己。他有一个可爱的淑女作为妻子;有一位诚实、睿智的绅士作为朋友;有一份令人尊敬的工作;作为一位人类学家还小有名气。患点儿轻微的疟疾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也很快会好起来的。只要人们是善意的,通情达理的,那他们不理解我写的东西又有何妨?生活如此美好,应该尽情享受人生,还过多地奢求什么呢?
  一群学生经过他,两个穿着羊毛衫的运动员碰碰帽沿向他致意,一位教授的妻子友好地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她的奴仆带着很重的东西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个从图书馆里出来的女孩走在他后面,用敬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他对此毫无察觉,继续笔挺地走着。生活的确很美好。
  “劳瑞教授。”喊话的是一个不知哪个系的,死气沉沉的书呆子。
  “什么事?”
  这个年轻人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那儿,手里拧着一个破帽子,喘息了片刻,才响亮地说:“先生,杰伯逊先生看见您经过,就让我来追您,他想见您,先生。”
  “谢谢你。”劳瑞说。他转过身往回走上径直通住办公楼的环路。他对被传唤并未在意,因为他不太畏惧杰伯逊。埃特握基学院的校长更换频繁而且其中有些校长总能搞出点儿新名堂,杰伯逊属于那种一本正经、严肃乏味的人,所以劳瑞觉得没什么可忧虑的。

  办公室外间的女孩跳起来为他开了门。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校长想马上见你,先生。”
  劳瑞迈步走进办公室。
  新校长在办公室里摆了些家具试图改变办公室的外观形象。但是墙要比喷的漆旧得多,而且地板上的旧地毯在新地毯的映衬下更显得寒酸了。眼睛呈闭合状态的西塞罗①雕像守护着一箱子无人翻阅的图书。死人的头像挂在路上,冷冷地盯着框外。椅子又深又旧让人怀疑在椅子里面装了不少淹死的死尸。
  【① 西塞罗(公元前106~公元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
  杰伯逊正凝视着窗外,好像漫不经心会使收在眼底的景物在片刻之间倒塌殆尽。他并没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了声:“坐下,劳瑞。”
  劳瑞坐了下来,面对着校长。杰伯逊看起来溶瘦、苍白、衰老,他身体僵硬,看起来更像一尊石膏塑像而不是一个活人。每过一年,岁月都会无情地在他那张不友善的脸上刻上更深的皱纹。杰伯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总是摆出这种目中无人的姿态,使人永远看不出他会有丝毫的紧张不安。劳瑞等着他发话。
  终于,杰伯逊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报纸。报纸中有一部分篇幅是彩色印刷的。杰伯逊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报纸铺到劳瑞的面前,同时把一支钢笔立在报纸上以使报纸能平躺不动。
  直到此时,劳瑞才平静下来。他早已完全彻底地忘记了在《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况且他本来就认为那篇文章没有什么错。
  “劳瑞,”杰伯逊说道。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那一定是脸制的白醋)并碰了碰眼镜,才继续说:“劳瑞,对你,我们已忍耐很长时间了。”
  劳瑞挺了挺腰,向后靠了靠,把身体深深地陷进椅子里,用带黑眼圈的眼睛盯着杰伯逊。
  “我们这里一直很需要你,”杰伯逊说,“但你却常去一些扑朔迷离的地方闲逛,做一些亵渎神灵的确,四处寻找一些小玩意儿,就像一条狗在寻找一根被它埋掉后又忘了埋在哪儿的骨头。”杰伯逊对自己能流利飞快地说出这个比喻而感到惊诧,于是停顿一下,过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当埃特握基学院除了用于建楼的投资,再没有多余资金时,却惟独拨给你一些经费。要知道,埃特涅基可不是一所糊里糊涂的学院。”
  “我取得的成果足以抵得上你付的经费,”劳瑞大胆地说,“再说,学校的资助三年前我就已经偿还清了。”
  “请记住,我们是为了给我们伟大的国家开拓知识和培养人才,不是为了挖掘野蛮文明的尸骨。我不是人类学家,我对人类学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我能理解一个人或许会用这种游戏作为一种业余爱好,我认为那完全是由他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我看不出研究异教徒的风俗习惯对理解人类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很好,你已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们学校开设人类学,而你是人类学和人种学的教授。我对研究什么并不持异议,但我却坚决反对过于迷恋。”
  “我很抱歉。”劳瑞说。
  “我也应该说对不起,”杰伯逊用一种宗教法庭的法官审查犯人才用的口吻和腔调说道,“当然,我指的是这篇文章,是谁允许你写的。”
  “唔,”可怜的劳瑞胡乱地说道,“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对我来说一个学者的作用就是把他的学问传授给那些使用它的人们……”
  “学者的作用跟这件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劳瑞,没有任何事和这件事有关!嗯,这张破纸是招牌、垃圾、欺诈,它打着科学的旗号,实际上全是谎言。”他令人恐惧地降低了声调接着说,“今天早晨,我在这张报纸上发现了埃特渥基学院的名字!如果不是一个学生把它拿给我看,恐怕我永远也看不到它了。看这,‘作者詹姆士·劳瑞,人类学家,埃特握基学院’。”
  “我觉得没理由在这儿写上别的什么东西……”
  “你没有权利这样写,‘埃特涅基学院,劳瑞教授。’这是卑鄙下流的行为,是一个追逐名利的阴险企图。它珐污了教育的名声和教育的目的。但是——一”他轻蔑地补充道,“我想我们也不可能从一个人品不佳的人身上期望得到别的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劳瑞说道。
  “嗅,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很长了,我了解每一个教师的背景,我知道你曾被开除过……”
  “那件事早就真相大白了!”劳瑞喊道。这个痛苦的回忆使劳瑞的脸涨得通红,略有些扭曲。
  “有可能。有可能。那件舆并不重要。这篇文章是卑鄙的,愚蠢的,而且这种卑劣的行为,这种愚遂的作法已损害到了埃特握基学院的名声。”杰伯逊把身子弯向报纸并调整了一下戴在瘦瘦鼻梁上的眼镜。“‘人类心理上的毛病部分是出于昨天邪恶的医生的胡言乱语而导致的心理幻觉!’噢!‘作者詹姆士·劳瑞教授’,人类学家,埃特握基学院。’我看你下一步应该写一部妖魔学的书好让大家都相信你的话!真是太无耻了,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谈论这篇文章——”
  劳瑞设法停住自己手的颤抖,并控制住了喉咙的颤动。刚才喉咙的颤动阻碍了他讲话。“先生,那不是一篇关于妖魔学的文章。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人们,他们的迷信和许多恐惧来源于从前的错误信仰和观念。我在寻求说明幽灵鬼怪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是为了满足部落里某个奸诈的人想要控制别人的需要。这种家伙创造出一些令人们恐怖的事物,然后要求人们按他的解释去做。”
  “我已经读过这篇文章了。”杰伯逊说,“我已经读过了而且我了解得比你想要告诉我的还要多得多。你喋碟不休地谈论幽灵鬼怪,还别有用心地劝诱人们摆脱对上帝的恐惧。先生,我突然恍然大悟,你是在影射宗教!我断言,下一步,你就要攻击基督教了,而且还会歪曲地说基督教的产生是为了推翻罗马帝国!”
  “但是……”劳瑞刚想开口,脸又涨红了,他止住舌头,又缩进椅子里了。
  “这种对幽灵和鬼怪的无情责骂,”杰伯逊说,“使人读起来像是你在反对一种信仰,通过对遥远地方的事物的不敬来表达你的观点。你也太荒唐了,你使埃特握基学院成了笑料。对此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劳瑞,无论如何,我不想再听你溶解了,除非你想通过牺牲我们学院的良好声誉进行勒索。再过两个月,这个学年就结束了,一到学年末,我就立即解雇你。那以后,”杰伯逊一边说一边把那张报纸揉成纸团扔进垃圾箱,“恐伯你不得不另谋他路了。”
  劳瑞跳了起来:“但是……”
  “如果你的个人简历要是好一点儿的话,我或许会原谅你。但你的简历从来就没干净过,劳瑞。去返回你那被世界遗弃的角落,去和那些邪恶的东西融为一体吧,再见,劳瑞。”
  连为他开门的女孩都没看,劳瑞就匆匆走了出来。直到来到街道上,他才发现忘记了带好帽子,他茫然若失地走过了好几个街区,他想不起来今天是否有课,接着,他记起今天是周六,星期六他没有课。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是去参加一个会或是在去吃午饭的路上——不,不可能是去吃午饭,因为根据太阳,显然时间大约有两点钟了。随后回忆又占据了他的思维。
  他在颤抖,这倒使他有些清醒了。他开始反省自己。他决不应该仅仅因为这个世界突然结束而颤抖,他的许多其他同事或许会高兴地看到他和他们在一起;或许某个百万富翁会出钱资助他,因为他的旅行能给这位百万富翁带来滚滚财源。不,他不应该感到这么心灰意冷。然而他还是抖个不停,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迎着一场冬天的暴风雨。
  天空中流云的影子偶尔染黑了街道,在去年的落叶不断被逐出角落时发出的沙沙声中,传递着某种死亡的讯息,裸露的榆树枝干里一定隐藏着丑恶的事物。劳瑞努力地想找出自己寒战的原因。
  寒战来源于玛丽。
  可怜的玛丽。她受人尊敬,并热爱着这个充满茶香的世界。她在这个小镇上长大,她的记忆和友情也都在这儿。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感到心满意足。为了他,她放弃了许多生命赐予她的东西,以致于现在一看见她,她的许多朋友都会摇头叹息。
  她将再也不想呆在这儿。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猜测为什么他被免职了,这里的每个人也不会再邀请她喝茶了。
  还有这个学术大楼——她爱这个老地方。
  劳瑞不能理解杰伯逊。他太大大咧咧了,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杰伯逊会产生这样的思维过程,一开始就以小人之心去肆意伤人,嫉妒自己的浪漫和神秘,然后又歪曲自己给学院带来了耻辱,最后竞说他将以某种邪恶的方式去冒犯基督教。杰伯逊把他置于耻辱的顶峰,使他又想起了自己20年前所受的不白之冤。那种耻辱和现在被解雇的痛苦交织在他的心里。他心情沉重地往家奔去,这种煎熬使他暂时地忘记了疟疾的折磨。
  可怜的玛丽。
  可怜的、美丽的、甜蜜的玛丽。
  他总竭力在她面前显出高大健壮,以此来弥补他俩之间的悬殊的年龄差距。现在他给她带来了耻辱。她会接受现实的;她会跟随他的;她会很难过但永远不会提她对此感受多么糟。是的,是的,她会那么做的。
  他回忆起在某处他有个约会,但是他又一次记不得了。风在用力拉扯着他的帽子,使他略有些凉意。云儿继续把它们的影子洒在路上。
  他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正在一栋门前带有铁鹿酌老房子前。这是托米·威廉教授的家。因为独身一人的缘故,他把家安在一个远离众人的地方。
  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在经历了渴求庇护和陪伴的过程后,一切又像都没发生似的了。他迅速地走到房前。这房子好像在有意回绝他,两面墙上的窗子像一个模制的法官鼻梁上戴的一副眼镜。他犹豫了片刻,想要转身离开。
  这时,他脑海里闪现出托米的形象。托米是这个世界上劳瑞惟一愿意交往、谈心的人,劳瑞一直把他看作一个老顽童。虽然,托米童年时代是一个既脑腆又少言寡语的孩子,但长大后托米却走向了性格的另一个极端。他给学生以及整个校园带来了快乐。他曾游过历许多古老的国家,因此给这个小镇带来丁一股大都市的气息。他是一个与传统的习俗和守旧的思想格格不入的人。托米·威廉喜爱涉猎古怪的、边缘的以及被禁止的东西;他喜爱喝带着古怪的外国名字的特殊的茶,并酷爱读有关政治阴谋的书;他喜爱根据水晶球来判断一个人的吉凶祸福,在作这种不索取费用的“慈善事业”时,他总是用一种狡猾的斜视目光看着他的客人,从表面上听,他的话好像是在取乐,但谁能保证那不是真话呢?托米是大家的笑料,他极其圆滑,具有伦敦人的风格和巴黎人的幽默。他太过于聪明了,使他即没敌人也没有太多的朋友。
  不,他不必站在托米家门口,进去和托米谈谈会对自已有好处的。托米会使他高兴起来的,而且会告诉他老杰伯逊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考笨蛋。他登上台阶叩响了门环,门廓上的枯死的叶子跳舞似的四处乱撞,弄出一些僻辩啪啪的响声,随后这些叶子又像神经错乱一样迅速掠过草坪,仿佛与云儿赛跑以逃脱葬身火海的厄运。紧张不安的叶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摆脱最终腐烂的悲惨结局,它们无法与生命力极强的幼芽竞争。那些幼芽不断地生长,致使这些也曾光彩翠绿的叶子不得不四处逃窜,与风共舞。但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景致,因为这使他触景生情,面对着这些新鲜、嫩绿、洁白无暇,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新事物,他感到自己在衰老,腐朽,无用。从现在起到另一个人接替他的工作还有多少时间?或许接替他的是一个年轻人,但愿吧。
  他又叩了叩门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得到火一般的温暖和友谊;他的牙齿开始打颤而且胃部一阵阵恶心,疟疾——他对自己说。是的,他剐从卡尔姆斯那儿来,医生说这种颤抖是疟疾的一种症状。就在不到两个小时前,他通过显微镜观察到了自己的被感染的血液,见到了许多溶血的红血球。疟疾并不危险,但令人很不舒服。是的,一定是疟疾导致的颤抖,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再一次叩响门环,好像听到屋子里高高的天棚上传出来的隆隆声,他想要离开那儿,但就是迈不开腿,似乎托米已来到了门口。他浑身颤抖,竖起了自己的衣领。很快,他开始发烧了,有点儿像一片树叶,他一边描绘着自己,一边从侧面的窗子向屋里窥视。
  他再一次想起在某处他有个约会,他沉思了片刻,设法唤起自己对事件的记亿。
  不,他不应该站在这儿,这个小镇的住宅家家不上锁,即使托米不在家,等他回来时看见自己在这儿也会相当高兴的。他推开了门,然后又把门关上了。
  门厅里相当昏暗,使人觉得这座房子已有很多年了,而且在这里发生过很多已被人们淡忘的往事。长长的发皱的墙皮碎成了细片,新娘的花束已经凋谢成了尘土。某处传来的一阵急促奔跑声仿佛是一个博学的老鼠在啃一本大部头的书时突然遭到骚扰似的。起居室的双层门不祥地向右开着。劳瑞感觉到那儿可能有火炉。于是,他手里拿着帽子向那走去。
  他大吃一惊。
  托米·威廉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悬垂着,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衬衫敞开着,既没扎领带,也没有穿外套。刹那间,劳瑞认为他死了。
  然而,托米打了个呵欠,开始舒展四肢,与此同时,他看见了来访者正摇摇欲坠,头晕眼花地走到自己近前,于是又揉揉眼睛,看了一下劳瑞。
  “天哪,伙计,”托米说,“刚才你吓了我一跳,我睡着了。”
  “对不起,”劳瑞说,马上感觉这道歉完全没有必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在门口等了好一阵儿,直到……”
  “自然,”托米说,“我睡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几点钟了?”
  劳瑞扫了一眼前厅的大钟。“两点零五分。”
  “唔!把你的帽子递我,到火边暖和暖和吧,上帝!我从未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人。外面很冷吗?”
  “我感觉似乎有点儿冷,”劳瑞说,“我想是因为疟疾。”劳瑞现在感觉好多了,因为托米似乎非常高兴看到他。他穿过屋中央走到火炉旁。两根圆木正在壁炉中无火焰地闷烧着。托米走过去把炉火弄得熊熊燃烧起来。随后,托米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酒来。
  “你要更加爱护自己,老伙计,”托米说,“我们埃持涅基学院只有一个劳瑞教授,我们可不能冒风险把他丢了。来,喝点这个,你会感觉舒服些的。”
  劳瑞手里章着酒,但他没有立刻喝,他环顾一下屋子四周,发现在角落的柜橱上摆着几个面向窗玻璃的箱子和一些陶瓷像。当他很小的时候,他和托米从不允许进入这个屋子,除非有一大群客人来访需要介绍他俩时,还有就是他俩洗干净脸为所犯的错误仟悔时。这时,他俩被迫身体挺直地坐在坚硬的椅子上,但慢慢的,他们还是重犯以前的愚蠢的错误。
  那时的托米和现在多么不同啊5尽管都露着同样自信的微笑;尽管同样地长着黑发,脑袋油光可鉴,以一种艺术家一样无所谓的方式歪着;尽管同样一张在黑发映衬下苍白得有些吓人的脸;尽管同样地潇洒,细长的体形以及做起移来如舞者般迅速的动作。劳瑞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托米是一个潇洒、英俊的男人;或许这就是托米吸引人之处,这正好和劳瑞本人的迟钝和不修边幅形成强烈对比。劳瑞呷了一口酒,感受到酒精给全身带来的暖意,还有,啪啪作响的火焰发出的热量使他感到极其舒适。
  现在托米正坐在沙发边上,他总爱这样坐着,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似地。他正要点一支香烟,由于过于集中凝视劳瑞以致火柴烧了他的手指头。他赶紧把火柴扔掉,同时把手放进嘴里。一会儿,他就忘了疼痛,重新点燃香烟。
  “出什么事了,吉姆①?”
  【① 詹姆士·劳瑞的昵称。】
  劳瑞看着他,又唱了一口酒。“就是因为杰伯逊,他发现了我发表在《周报》上的那篇文章。”
  “他会恢复常态的。”托米笑着大声说。
  “他会恢复常态的,”劳瑞说,“但我怀疑我自己是否会恢复常态。”
  “怎么了?”
  “这个学年结束时,我就会被解雇了。”
  “为什么……为什么……老傻瓜,吉姆,他不可能那么做,这需要得到校董事会的许可。”
  “他控制着董事会,他能做到,我将不得不另找一份工作。”
  “吉姆2你必须好好处理这件事。杰伯逊原本就不喜欢你,真的,他常在背后对你的作法大发牢骚,你太迟钝了,吉姆。他不可能采用这种方法让你走,这样会激起公愤的!”

  关于这件事,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然后,一股无望的感觉逐渐地渗入了二人的腔调中,他们的谈话也渐渐地不连贯起来。直到最后陷入沉默状态,只有壁炉里的木头偶尔发出啪啪的声音订破这种沉寂。
  托米迈着一种不安分的步伐,在屋里来回跟着。间或停在格架旁,去捡起一个陶瓷像;他以一种迅速的、紧张不安的动作抛出一个易碎的动物陶瓷像后,转向劳瑞,托米的嘴唇上挂着一种怪异的、牵强的笑,但他的眼里却流露出暗淡的光。
  “似乎,”托米说,“你的文章已经开始给你带来麻烦了。”
  “那是显而易见的。”
  “不,不,别用这样谴责的语气对我,吉姆。我的意思是说,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关于幽灵和鬼怪方面的并有嘲笑它们的魔力的倾向……”
  “托米,”劳瑞带着一种少有的微笑说道,“学校应该让你去教妖魔学。你极其相信那些东西。”
  “一旦信仰发生危机了,一个人就要转向别处了,”托米开玩笑说——或者这是个玩笑吧。“你说所谓的命运之神都是假的;你写道:一个人不依靠自己的主观努力,而一味寻求诸神的帮助的作法是愚蠢的;你说幽灵和鬼怪都是那些女巫医制造出来的,并且人们受那些他们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所造成的恐惧的左右和驱使;你说正是因为无知,人们才把这个美好的世界看成了一个邪恶的世界,进而又杜撰出一个恐怖的幽灵结构填满自己的恶梦。”
  “我的确是这么写的,那又如何呢?”劳瑞说道,“世界并不是邪恶的,这句话千真万确;空中、水里、地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极其渴望暗中破坏人类幸福的妒忌之物。”
  托米把陶瓷像放回原处,然后自己坐到长凳的边上休息,他显然是太激动了,他把目光移向下方,假装审视着他的完美的指甲。“不,人们知道它们存在,吉姆。”
  劳瑞发出一声短笑,说:“你是在告诉我你对这些东西极有研究,使你确信这些东西有存在的可能性。”
  “吉姆,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总是一块美好的地方;其实,那只是一种机械性的反应,你喜欢通过这种反应来忘掉世界上所有恶的东西所给你的影响。你应该像我才行,吉姆。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邪恶的,变幻莫测,而人从本质上都是邪恶的。正因为我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总是喜欢找一些善的事物,极其厌烦看一些丑恶的东西。而你却走向了另一面:鲁莽地前进,结果陷入了悲哀和失望中;对你来说,一切事物都应该是美好的,当你发现某种可鄙的、邪恶的、虚伪的事物时,你就感到厌恶,作呕——今天你来到我这儿,全身颤抖的原因,就是由于一个你曾认为不错的人作出了对你不义的事情;使你感到痛苦造成的。你的那种观点,吉姆,除了给你带来痛苦和眼泪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其他的东西。无论幽灵存在与否,如果一个人知道一切都是邪恶的,而且空间里充满了一些隐藏着微笑,增加了人类悲哀的幽灵鬼怪的话,那这个人是最安全的。”
  “如果这样做,”劳瑞说,“那就等于我向迷信俯首称臣,将违心地继承我们那些可爱的前辈们的所有令人沮丧的思想。幽灵是你的幽灵,托米·威廉,我跟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但从目前情况看,”托米用一种平静的却是恶狠狠的口吻说,“它们会战胜你的。”
  “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结果的?”
  “看起来,”托米说,“幽灵鬼怪已经赢了第一回合。”
  “呸,”但一丝寒意已涌遍了劳瑞的全身。
  “你在《周报》上发表的文章中说幽灵鬼怪是不存在的。就是这篇文章招致了一个报复心理极强的傻瓜的勃然大怒,进而把你从埃特握基学院开除了。”
  “胡说八道。”劳瑞说,但这时他的语气中已少了活泼的声调。
  “振作起来,这个世界是邪恶的,充满了邪恶的幽灵。一定要振作起来,忘记你的骑士风度,回家去,吃下足量的奎宁,然后马上上床休息!”
  “我来你这儿,”劳瑞笑着说,“是为了得到安慰。”
  “说安慰话那是撤谎,”托米说道,“我给了你比安慰更好的东西。”
  “幽灵鬼怪?”
  “智慧。”
  劳瑞慢慢地走过前厅。寒战和颤抖已使他很难清晰地讲话。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某个地方,他一定是有个约会。他模糊地记得约会时间大概是差一刻到三点,现在客厅里那个古老的钟正指着这个时间。他朝衣架走去,他的帽子挂在那儿,混杂在一大堆衣服和藤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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