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那些梦六周后开始了。
  夜里,乔治不知为什么突然醒了,简没有在身边,她已经起床蹑手蹑脚地进了儿童房,轻声和杰弗说着话,但听不清说些什么。
  乔治也起身走进儿童房,杰弗经常梦游,就是高声喧哗也吵不醒他,肯定是别的什么事,不知简怎么惊醒了。
  儿童房墙上那幅彩色的荧光画发出微弱的光,简坐在杰弗床边,听到乔治进去,掉头低声说:“不要吵醒孩子。”
  “怎么回事?”
  “我感到杰弗需要我,就醒了。”
  这样的回答令乔治很担心,“‘我感到杰弗需要我’,你怎么知道?”他虽然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是:
  “他在做噩梦。”
  “不知道, ”简说, “现在看上去好了。我进来的时候,他好像很害怕。”
  “我不害怕,妈妈。”那个稚嫩的声音不满地说, “但那个地方好奇怪。”
  “什么地方?”乔治问,“讲来听听。”
  “那里有好多高山,”杰弗迷迷糊糊地说,“很高很高,山顶上看不到白雪,有些山在燃烧。”
  “你说的是——火山?”
  “不像。整座山都在燃烧,发出蓝色的火焰。我正在看那些山,太阳出来了。”
  “接着说呀,怎么不说啦?”
  杰弗迷惑地看着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升起来的速度很快,而且太阳很大,颜色也不对,是一种漂亮的蓝色。”
  他们都沉默了,乔治觉得一股寒意陡然生起,他轻声问:“没有了?”
  “没有了。我觉得有点孤独,妈妈就来把我叫醒了。”
  乔治一手抚摩着孩子乱蓬蓬的头发,一手拉紧自己的睡衣,他感到冷,感到自己太渺小,但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很镇定:
  “那只是个梦。你晚饭吃得太多了,忘掉它,睡吧,好孩子。”
  “好的,爸爸。”杰弗回答,他停顿了片刻又说, “我还想到那儿去。”

  “蓝色的太阳,”没过几个小时,卡瑞林就知道了,“那应该很容易识别。”
  “是。 ”瑞沙维莱克说,“肯定是阿尔法尼登1号,硫磺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时间发生了有趣的变化,那颗星本来运转得很慢,他一定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看到了几个小时的场景。”
  “都是你的想法?”
  “对,没有直接问过孩子。”
  “不能去。一切都顺其自然,不要干预。等他的父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许可以问问他。”
  “他们可能不会来找我们,就算来了,也太晚了。”
  “此外别无他法。记住,在这些事上,人类的幸福比我们的好奇心更重要。”
  卡瑞林挥手断开了连接。
  “继续监视,汇报一切进展,不能采取任何形式干预。”

  杰弗醒来跟没事一样。乔治觉得这样已经够幸运了,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杰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这样的梦就像一场游戏,不管多奇怪,终究只是梦。除了第一次,他越过那些不知名的海湾后感到孤独,呼唤过妈妈,以后的梦里就再也没有孤独的感觉,他一个人可以大无畏地在梦的世界里闯荡。
  早上醒来,父母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会回忆梦中的故事,有时,描绘的场景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人们也无法想象,他结结巴巴,讲不清楚,这时他们就会启发他,给他一些图画、颜色提醒他,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通常还是弄不明白。在杰弗的脑海中,梦中的世界是清晰、鲜明的,他只是无法讲清楚。但他的讲述中至少还有一部分是清楚的。
  没有行星,周围没有任何风景,脚下没有任何世界的踪迹,天鹅绒般的黑色天空中,一轮巨大的红色太阳在恒星的映衬下像心脏一样不停地跳动着,一会儿,大而稀薄,接着慢慢变小了,亮度逐渐增强,好像补充了新的燃料,亮度接近黄色时,它又开始恢复原样,逐渐变大,亮度逐渐减弱,又成了一个燃烧看红色火焰的云团,如此周而复始。

  “典型的跳动变星,”瑞沙维莱克急切地说,“也是在时间剧烈加速的状态下看到的。我不敢肯定是哪颗星,与描述相符的最近的巨星是让馓尊9号,不然就是发闰尼登12号。”
  “不管哪颗星,”卡瑞林回答,“他越走越远了。”
  “更远了。”瑞沙维莱克说……

  很像在地球上蓝色的天空中挂着白色的太阳,暴风雨追逐着天上的云朵,一座小山缓缓地没入海中狂风肆虐,把海洋撕扯得浪花飞溅,然而这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像闪电划破沉沉黑夜照亮的那一幕,凝固了。遥远的地平线上有种现象是地球上没有的,一排柱状的水蒸气从海洋直升上云霄,越往高处柱子越细,在地平线上均匀分布着。如果是人造的,规模太大了;如果是天然的,分布又太有规律了。
  “西得讷斯4号和它的晨雾柱, ” 瑞沙维莱克的口气里带着敬畏,“他已经到了宇宙的中心。”
  “他的旅程还没有真正开始。”卡瑞林回答。

  这是颗完全扁平的行星,在巨大的重力作用下,那些桀骜不逊的年轻山脉被压到几乎同一高度,最高的山峰也不超过几米。这样的地方竟然有生命,行星的表面上爬满了无数的几何图案一样的生物,有的在蠕动,有的在挪动,有的在改变颜色,在这个二维的世界里,它们的厚度不超过一厘米。
  天空中的太阳,就是吸食鸦片的人在最佳境界也想不到,热得不止是白炽化了,在那个充满紫外线的天空中,几乎像妖魔一般要将一切烧焦,这样的阳光如果照在地球上,所有生物都会顷刻间丧命。紫外线穿过几百万公里厚的大气层,和空气、灰尘产生反应,发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它比起来,地球上的太阳太苍白,就像正午的萤火虫。
  “只能是赫克馓讷可斯2号,我们已知的宇宙中再找不出这样的地方,”瑞沙维莱克说,“我们只有几只飞船到过那里,都没有降落,谁会想到这样的地方还有生命?”
  “好像,”卡瑞林说,“你们科学家也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细心。如果那些图案样的生物有智慧,和它们交流起来会很有趣,只是不知道它们了不了解三维知识。”

  这是个不分昼夜、不分季节年份的世界,天上六个太阳,有的只是光线明暗的变化,没有完全的黑暗。在六大恒星不同引力场的作用下,行星或划着大圈,或绕着曲线运行,没有固定轨道。每个时刻的轨道都不同,六个恒星在空中的分布位置永远不会重复。
  由于轨道不固定,行星靠近恒星一会儿就完全可能被烤焦,远离一会儿又可能冰冻起来,就是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智慧生物。许多多截面的大水晶体拼凑成各种精细的几何图案,严寒时候,一动不动;气候变暖时,它们矿物质的血管又开始慢慢生长,照这样它们要完成一个想法需要上千年的时间,但宇宙还年轻,时间多得是……
  “我查过我们所有的资料,”瑞沙维莱克说,没有发现这样的行星,也没有空中存在多个太阳的情况。如果是在我们的宇宙里,即使飞船去不了,天文学家也应该会发现……”
  “那么说,他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星系?”
  “对,看来我们要等的时间不会长了。”
  “谁知道呢?他只是在做梦,他醒来还是老样子。这只是第一步,等变化出现时,我们就知道还需要等多久了。”
  “我们以前见过面,格雷森先生。”那个外星人认真地说,“我叫瑞沙维莱克,你肯定还记得。”
  “对,”乔治说,“我们在鲁柏特的聚会上见过,我不会忘记,我想我们应该再见面。”
  “你为什么要求这次会见?”
  “我想你肯定知道。”
  “也许,但如果你亲口告诉我,对我们都有好处。在某些方面,我和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对此你可能会觉得吃惊,我能理解。” 乔治吃惊地看着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总认为外星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认为他们知道发生在杰弗身上的事,并且负有一定的责任。
  “我猜, ”乔治说, “你已经读过了我交给心理医生的报告,知道了那些梦。”
  “是。”
  “那些梦不是一个孩子单凭自己的想象力能够想出来的, 太难相信,那些梦应该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他焦急地望着瑞沙维莱克,不知道会得到一个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对方什么也没说,一双宁静的大眼睛看着他。他们面对面坐着,房间专门为这样的会谈设计,高低错开,外星人的大椅子比乔治坐的椅子要低足足一米。这是个友好的姿态,让那些要求面谈的人得以放松紧张的心情。
  “我们最初只是有些担心,并不害怕。杰弗醒来后很正常,那些梦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停顿了片刻,看了对方一眼,“我一直不相信超自然,我不是不学家,但我认为每件事都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瑞沙维莱克说,“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当时我也在看。”
  “我一直怀疑你们在监视我们,卡瑞林说过你们不再使用任何仪器监视我们了,你们为什么没有信守诺言?”  “我没有违背诺言。他说整个人类不会再受到监视,我们一直信守着这个诺言。我监视的是你的孩子们,不是你。”
  乔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你是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等他重新开口,他问:“我的孩子们不是人,是什么?”
  “这个,”瑞沙维莱克说,“我们也在努力寻找答案。”

  詹妮弗·安·格雷森仰面躺着,一双眼睛紧闭着,很久都没有睁开,她不愿再睁开眼,因为她就像漆黑的深海里那些生物一样,有多种感官,视力是多余的。她能感觉到身边的一切,实际上还远远不止是这些。
  不知什么原因,她喜欢的那个拨浪鼓现在整天响个没完,鼓声复杂多变。最初就是这种奇怪的鼓声把简从睡梦中惊醒,直奔儿童房,眼前的情景吓得她大声呼唤乔治。
  那只鲜艳的普通拨浪鼓悬浮在半空中不停地敲打着,距离周围足有半米远,詹妮弗·安躺在摇床上胖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一脸沉静而满足的微笑。
  她比杰弗开始得晚,但进步神速,没多久就超过了哥哥,她需要忘记的东西比哥哥少得多。

  “你们做得对,”瑞沙维莱克说,“没有去碰她的玩具。我想你们可能也动不了那玩具,如果真动了,她肯定会生气,那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你是说,”乔治忧伤地说,“你也无能为力。”
  “我不想骗你。我们也只能观察,就像我们现在做的,但我们不能干预,我们也不了解。”
  “我们该怎么办呢?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发生在我们身上?”
  “这样的事总会发生在某个人身上,不是因为你们特殊。就如原子弹爆炸总是由众多中子中的一个开始的,它可能是所有中子中的任何一个,谁是第一个纯属碰巧。杰弗里就这样碰巧成了第一个。我们称之为完全突破。我很高兴,现在也没必要保守秘密了。从来到地球上的第一天,我们就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事发生,最初我们也没办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开始,直到我们在鲁柏特的聚会上偶然相遇,那时我就几乎敢断定你妻子的孩子们会是第一个。”
  “但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
  “我知道。但莫瑞尔小姐的头脑是人类未知信息来源的通道,尽管只是暂时的,这种信息只能从和她头脑密切相连的另一个头脑传来,尽管那个头脑还没有出世,这样的事情不符合事情的发展顺序,但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有点明白了杰弗知道这些事情,他可以看到其他世界,知道你们从哪里来,而简捕捉到了他的思想,尽管他还没有出世。”
  “事情比这还要复杂,但已经很接近了。历史上有些人有超越时空的特异功能,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试着解释这种现象,结果产生了很多垃圾。那样的东西我读得太多了!”
  “有一个类比很有启发意义,对帮助我们理解很有益处,它在你们的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假如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一个海洋环抱的小岛,看上去彼此分离,实际上海底的基石连接着它们,如果海洋消失了,小岛就没有了,变成了大陆的一部分,个性也随之消失。
  “你们说的心灵感应就是这种现象。在某种适宜的情况下,人的大脑可以和其他人的大脑融合,共享彼此的知识,等到分离时,就把对方的知识也带走了。这种能力的最高形式通常不受时空限制。正因为如此,简才知道了自己未出世的儿子的信息。”
  乔治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努力理解这些让人吃惊的观点,他有点明白了,这种形式虽然很难相信,但它自有本身的内在逻辑,它能解释那个晚上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还能解释简为什么对超自然现象如此好奇。
  “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乔治问,“会怎样发展?”
  “我们也不知道。宇宙中还有很多生命形式。其中一些很早就发现了这种能力,那时人类、甚至我们都还不存在。它们等着你们去加入,现在时候就要到了。”
  “那你们在这中间又起什么作用呢?”
  “也许你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把我们当成你们的主人,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们只是在照看你们,履行上面派给我们的任务。这个任务很难定义,你就把我们想成一个遇到难产的接生婆吧,我们帮忙把新的好的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瑞沙维莱克突然犹豫起来,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
  “对,我们就是接生婆,可我们自己不能生孩子。” 那一刻,乔治明白了他们的悲剧比自己还要凄惨,真是难以相信,事实会是这样。一个有着各种非凡能力、超常智慧的外星人类在发展中也会走入死胡同,一个各方而都超过人类的强大而高尚的种族,却没有未来,而且它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跟这样的大悲剧相比自己那点问题几乎微不足道。
  “我知道了你们为什么要监视杰弗,他就是实验中的小猪。”
  “对——但这个实验不在我们的控制下。这个实验不是我们开始的。我们只是在观察,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采取任何措施。” 对,乔治想,那巨浪,他们绝对不会让这样宝贵的实验品就这样被毁掉。他替自己害臊,这样的痛苦完全设有必要。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我们该怎么办?”
  “多和他们待在一起,”瑞沙维莱克柔声说,“很快他们就不再属于你们了。”
  这句日常生活中很普通的建议,现在多了几分威胁、几分恐惧。


《童年的终结》作者:[英] 阿瑟·克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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