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重新编程

 



  我们并不是盲从乖巧捏造的虚言……而是亲眼见证。

  “我们从前,将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大能,和他降临的事,告诉你们,并不是随从乖巧捏造的虚言,乃是亲眼见过他的威荣。”

      ——《圣经·新约全书·彼得后书》第1章,第16节。

  望一眼记住它。请凝视这天空:

  目光穿透清澈明净的大气层,

  辽阔无边,祈祷者对它倾诉衷情。

  诉说吧,向空无一物的苍穹诉说。

  你听到了什么?天空回答了什么?

  天堂已经搬家;这里不是你的家。

      ——卡尔·杰伊·夏皮罗①《流放见闻》。

  【① 卡尔·杰伊·夏皮罗(1913~),美国诗人、评论家。】

  电话线路已经修通,道路清理干净,经过精心挑选的世界各国媒体的代表,得到一个机会,匆忙短暂地观看了一下现场的设施。

  有几个记者和摄影师通过班周上相互匹配的孔洞拍摄了几幅照片,他们通过气压密封闸门,进入正十二面体。在里面拍摄了一段电视新闻,记者坐在五个人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向世界发表评论说,第一次勇敢地试图启动大机器的尝试失败了。

  从远处,给爱丽和她的同事们拍了照片,以显示他们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不允许进行个人访谈。

  大机器工程项目暂时封存,进一步考虑将来做出何种安排。

  从本州到北海道的隧道重新开通,可是从地球到织女星的隧道关闭了。他们实际上根本不打算试探一下这样的建议——爱丽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当他们五个人刚刚离开现场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立即把班周再次旋转起来——其实爱丽自己也相信,在银河中心时,人家告诉她的话:大机器不能够再次使用;地球的生灵,在未来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那重重的隧道。如果没有人从另外一端加以连通,我们最多只不过是在时空系统上造成一些小小的凹痕,愿意弄出多少都可以;不过对于我们自己并没有任何实际效果和益处。

  爱丽心想,无论如何,我们总算看到过一眼,为了自己继续生存,随之就离开了。我们要是能够再去一次,那该多好啊!

  最后放宽限制,允许五个人之间相互交谈。爱丽郑重地向每一个人一一话别和深入交谈。谁也没有因为空白录像带的事抱怨她。

  “图像是按照磁学的原理记录到磁带上的,”唯慨提醒爱丽。“在班周上积累起很强的电场,而且这个电场处于运动之中。一个随时间变化的电场造成一个磁场。麦克斯韦方程描述的就是这个现象。我猜想你的录像带就是这样被抹掉的。这也不是你的过错。”

  这一场审查,把唯慨折腾得够呛,也令他困惑不解。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地指控唯慨,可是做出明确的暗示,他成了一个有西方科学家参与策划的反苏阴谋的成员。

  “我跟你说,爱丽,现在唯一无法解释的问题,就是政治局内部是不是存在有间谍活动。还有白宫。我不相信,总统会让凯茨这样为所欲为,而不受到任何处罚和监督。总统,她本人同意这个项目这个行星被一帮疯子控制和操纵。请不要忘记,他们干了一些什么样的勾当,才爬到他们现在这个地位。他们的前景如此地狭窄,如此地……短暂。只有几年的光景吧。最多也不过几十年。他们只顾他们自己掌权的时间能够长一点。”

  爱丽想到了天鹅星座A。

  “可是他们至今也不敢肯定地说,我们讲述的就是谎言。他们无法证明这一点。因此,我们必须让他们信服。在他们的内心,他们也有疑问,‘会不会真的就是这样?’其中甚至有少数人希望这就是真的。承认这是真理,要冒很大的风险。他们需要拿出一些接近确定无疑的东西……或许我们能够提供。我们有能力修正引力场理论。我们能够做出新的天文观测来证实我们说的话——特别是对于银河系中心和天鹅星座A。他们并不打算停止天文学的研究。而且,如果他们让我们接触这个正十二面体,我们也可以对它进行研究。爱丽,我们将会扭转他们的心理。”

  爱丽心想,如果他们都是一群疯子,想干,可就困难重重了。

  “我看不出,政府部门怎么能够说服民众,让他们相信这是一个骗局。”爱丽说。

  “真的吗?你想想,他们是怎么让民众相信别的事的。他们会这样说服我们吗?只有我们把所有的财富都挥霍干净了,我们才能安全,等到有那么一天,政府决定,那个时刻一到,顷刻之间,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被杀光。我想,他们绝对不会如此地愚蠢,就能让民众相信他们所说的事。不可能的,绝对不是这样,爱丽,他们很善于让别人信服他们。他们只需要这样说,大机器运行不起来,而我们这几个人已经有点精神失常。”

  “如果我们几个人齐心合力地坚持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不相信,别人就会以为我们发疯了。不过你说得很对。或许我们应当首先花点儿力气找到某些证据。唯慨,当你回去之后,你会不会……会有什么不测?”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流放到高尔基城?那我也死不了,照样能活下去;在那里的海滩上,我体验过美好的日子……不会有什么意外,我会安然无恙的。你和我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份相互安全条约,爱丽,你知道吗?只要你能活着,他们就需要我活着。反过来,当然也是一样,只要我能活着,他们就需要你活着。如果我们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他们必然很高兴,在我们苏联居然还能有这么样一个见证人;无论把你流放到什么地方,最终,他们也会千方百计把你找回来。就像你们国家的人民一样,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琢磨,我们亲眼见证的那些东西,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军事用途或者经济价值。他们让我们去干什么,都无所谓。‘最有所谓’的,就是我们仍然还活着。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讲话,就可以讲述我们的故事——我们五个人,大家一起讲——当然了,必须要小心谨慎。起初,只向那些我们信得过的人说。他们这些人还会向更多的人讲述。这样,事实就传开了。这样的传播方式,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早晚有那么一天,政府就会承认,在正十二面体内,我们所经历的是真实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相互之间,就签下了保险单了。爱丽,对于所有这一切,我感到幸福。在我经历的所有事件中,这是最伟大的。”

  “替我亲吻一下小妮娜。”唯慨就要登上飞往莫斯科的夜航班机,爱丽说了最后一句道别的话。

  吃早饭的时间,爱丽问习乔木,他是不是感到失望。

  “失望?去到那个地方”——他抬眼向上,仰望天空——“看到那些人和那些人物,还说是失望?我是一个孤儿,出生在红军长征的途中。我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得以死里逃生。有六年的时间,我就在长城的脚下,就在长城的阴影之中,学会了栽种土豆和甜菜,当地叫‘甜疙瘩头,。从一出生,我就开始了翻天覆地、风云激荡的生活。我懂得,我体验过什么叫失望。”

  “你参加过一个宴会之后,当你回到家里,他们没有欢庆你的归来,你感到失望吗?这不叫失望。我们只不过是在一场小小的遭遇战中,不幸失败。重新检查……检查一下兵力部署。”

  他很快就要回到中国,行前,他已经同意,回去之后,不向公众讲述有关大机器所发生的一切。他回到西安,仍然可以管理考古发掘工作。秦始皇陵正在等待着他习乔木。他想要找机会看一看,这个真正的秦始皇和那个在重重隧道另一端见到的仿真者,究竟像不像,像到什么程度。

  “对不起,请原谅。我知道,这样问……很不合适……很不礼貌,”爱丽犹豫再三,说出这话,“事实上,我们中间,只有你一个人,所遇到的是……是一个……请问,在您的一生中,难道没有什么人,你曾经,爱过吗?”

  爱丽心想,要是能把问题表达得更为委婉、更为妥当一些,岂不是更好。

  “我曾经爱过的人,都离开了我。从记忆里消失了。我看到20世纪的帝王们,你才唱罢我登场。”他平静地回答,“我渴望有这样的人,谁也不能随意修改粉饰、谁也不能随意贬低夸大、谁也不能随意压制废黜、谁也不能随意平反昭雪、谁也不能删除抹掉。历史上,只有很少数的几个人不能被随意抹掉。”

  他注视着餐桌桌面,手里拨弄着茶匙。“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革命事业,无怨无悔。可是我丝毫也不知道自己母亲和父亲的情况。我对他们毫无记忆。你的母亲还活着。你还记得起你的父亲,还能再次找到他。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多么幸运。”

  对于戴维,爱丽感觉到她有一种痛苦,爱丽发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爱丽认为这只不过是因为本来应当受到工程项目领导层和政府的欢迎,结果反而受到怀疑,从而产生的一种反应。戴维摇摇头加以否认。

  “是不是相信我们,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核心的问题在于这次的经验本身。一种观念的转换。爱丽。我真的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真实的。回到北海道这里,第一个晚上,我梦到了,我们的经历只是一个梦。你想象得到吗?可是那不是一个梦,那不是梦。是的,我很悲痛。我的悲痛在于……你知道,在这么多年之后,我能再次找到萨润达,在那里,我满足了一个一生的愿望。他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差,就像是我梦见他那时的样子一样。可是当我真的见到了他,当我看到一个模拟得如此精确到位的仿真品的时候,我懂得了:这份爱情是宝贵的。只是因为,这个爱被夺走了,只是因为,我为了爱他,我所放弃的东西太多了。再也没有更多别的什么了。这个男人是一个傻瓜。与他在一起十年,也许,还不如和他离婚。也许可以一起生活五年。我太年轻了,我太傻了。”

  “实在太对不起,”爱丽说,“我体会不到失去爱情的哀痛。”

  “爱丽,”她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一旦当我进入了成年,我并不哀痛失去了萨润达的爱情。我所悲痛的是我失去了我的家,为了他的缘故,我放弃了我那个家。”

  苏卡维塔就要到孟买,度过几天的时间,然后拜访位于泰米尔纳德邦她的祖籍乡村。

  “最终,”戴维说,“这很容易使我们确信这只是一个幻觉。每天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的经验更为遥远,更像一场梦。如果我们大家都聚会到一起,那就更好一些,那样可以加强我们的记忆。他们明白,要是那样的话,对他们来说是危险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我们带到海滩上,那里有些像我们自己的行星,这是一个我们可以掌握和感受的现实。我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贬低这种经验,使这种经验庸俗化。要牢牢记住。那是真实发生的事实。那不是一个梦。爱丽,千万不要忘记。”

  考虑到具体的环境,埃达非常放松。爱丽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在她和唯慨经受旷日持久的审查期间,埃达一直在进行计算。

  “我认为这个隧道就是爱因斯坦罗森桥,”埃达说,“广义相对论承认有这样一类解,名字就叫虫洞,类似于黑洞,可是没有调优联络——它们不能像黑洞那样,由于恒星的重力坍缩而生成,虫洞不能够按这种方式生成。通常类型的虫洞,一旦生成,只要有任何物体想要从其中通过,它就剧烈地膨胀和收缩;一种灾难性的强大潮汐力在产生作用,而且在紧随其后的观察者看来,几乎要求无限长的时间才能通过。”

  爱丽看不出来这样的论述怎么就能表示出一种认识上的进步,问他能不能解释得更为清楚一些。关键问题是如何设法保持虫洞始终维持张开的状态。埃达发现这种场论方程的一类解,暗示其中还有一种微观场,包含一种张力,能够用于防止虫洞收缩,使它不至于完全地收缩。这样的虫洞,根本就不存在黑洞所引起的任何其它问题;潮汐作用力就会减小很多,可以双向通过,在外部的观察者看来,转瞬之间,就可以迅速通过,而且没有灾难性的辐射场。

  “我还没有搞清楚,对于微小的外部扰动,这样的隧道是不是能够维持稳定性。”埃达说,“如果不能维持稳定,那就必须建立一套非常强制性的反馈系统,去检测和矫正不稳定性。对于这方面,我还没有确切的把握。但是,至少,如果这样的隧道就是爱因斯坦罗森桥的话,那么,当他们再胡说我们是什么产生幻觉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给予严正的回击。”

  埃达急于要返回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爱丽能够看到绿色的尼日利亚航空公司的机票就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微微露出那么一点儿。埃达现在还没有把握,根据他们的经验所隐含的新型物理学,能不能完全彻底地成功。他承认自己还没有充分的把握,自己是不是胜任这样一项任务,特别是因为他觉得搞理论物理,他的年纪已经有些过大,他已经三十八岁了。说到底,他告诉爱丽,他急于想要和妻子儿女们团聚。

  爱丽拥抱了埃达。爱丽告诉他,能与他相识,感到荣幸。

  “为什么只提过去的事?”埃达问道。“我们肯定会再次见面。还有,爱丽,”他又加了一句,好像是临时想到的,“能帮我做点儿事吗?对于所有发生的事——加以回忆,所有的细节,把它们都写下来。寄给我。我们的经验就是实验数据。我们中间每一个人看到了某些现象,可能是别人所忽略的,对于深刻地理解发生的一切,某些事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把你写出的东西寄给我。我也会向其他人发出同样的请求。

  埃达挥挥手,提起他那破旧的公事包,有人引领他走进等在那里的办公用车上。

  他们分手了,两国之间相距遥远,给爱丽的感觉,就仿佛她自己的家庭分离、离散、各奔东西。爱丽也发现这个经验正在发生转变。而自己为什么不能转变?一个妖魔被驱赶走了。还有好几个。而且正当她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能量十足的爱,充盈全身的时刻,她发现自己竟然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们偷偷把爱丽搭载上直升机,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工程现场。

  在乘坐政府的飞机,长途飞行,去往华盛顿的途中,爱丽睡得如此深沉和香甜,直到白宫人员登上飞机,把她推醒——飞机在夏威夷希勘机场作短暂停留,降落在一条独自隔离的跑道上。

  他们达成了一笔交易。允许爱丽返回百眼巨人工程局,研究她喜欢的任何科学问题,但不能再担任主任的职务。如果她愿意的话,一生都可以维持这种状况。

  “我们并非不讲道理。”相互同意妥协,凯茨最后说,“再次见面时,你能拿出一项坚实可靠的证据,要有点儿真正的说服力,我们就将与你一起公开宣布。我们会说,我们终于有了绝对的把握,可靠地落实了一切,此前,是我们要求你保持沉默。只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们支持你进行你想要做的任何研究工作。如果我们现在就宣布你们的历险故事,虽然,会立即兴起一股热潮,可是那些执怀疑态度的人,也会立即开始吹毛求疵、百般挑剔。那将使你陷入尴尬,同样也令我们感到尴尬。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不如先收集证据,那将会更好一些。”

  或许总统帮助这个家伙改变了主意。

  可是作为交换条件,关于大机器上面发生的一切,爱丽绝对不能向外透漏。

  这五个人曾经坐在那个正十二面体里面,相互交谈,然后走出来。只能是这样一件事,如果爱丽再多说一句别的废话,那顶假造的精神病患者的大帽子,立即可以通过种种渠道串通给媒体,而且,无论你爱丽,愿意还是不愿意,立即开除公职。

  爱丽在琢磨,他们是不是试图收买彼德·瓦缬润、或者是唯慨、或者是阿邦讷达,让他们保持沉默。

  在爱丽看来——即使五个国家和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不召开新闻发布会——他们也难以希望这种沉默永远保持下去。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所以,爱丽得出结论,他们只是为了以种种手段争取时间。

  威胁性惩罚如此温和,令爱丽惊讶,可是如果出现了违反协议的情况,却赖不到凯茨的头上,他的时间表很精到。他很快就要退休了,还有一年时间,拉斯克政府届期己满,就要离开白宫,按照美国政治体制的规定,总统任期最多两届。凯茨已经接受了华盛顿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合伙经营的邀请,这家事务所历来以承接国防部的法律事务而著称。

  爱丽以为凯茨的意图不仅仅局限于此。因为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担心爱丽将来会宣布在银河系中心发生过什么事。爱丽可以确定,令凯茨担心和苦恼的,就是隧道是不是仍然处于开放状态,即使从地球向外的通道关闭了,从外向内的通路开放,也是很危险的。由此,爱丽想到,北海道的设施很快就要被拆卸拆除。这些工程技术人员各自返回原来的工商企业和公司以及各个大学。他们将会如何向公众解释呢?或许,会把这个正十二面体搬迁到筑波科学城去展览。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当世界的注意力中心被其它事件所分散,就在大机器的展览现场,或许会发生一场爆炸——核爆炸,那时,凯茨必然会出面编造出一篇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解释。如果采用核爆炸的方式,放射性污染就可以成为一个极其充分的理由,就可以把该地区整个宣布为禁区。至少可以把该现场隔离起来,禁止随便参观,甚至只要能够达到使隧道入口动摇、松散、垮台,也可以。不过日本人对于核武器过于敏感,即使是偷偷摸摸这样干,也难以迅速平息,这将会迫使凯茨不得不采用传统的爆炸。他们或许会假装,说这是一系列北海道煤矿灾难的延续。不过,爱丽很怀疑,无论是传统方式的爆炸还是核爆炸,是不是能将地球与这个隧道的联系切断。

  也许,凯茨想象力没有那么丰富,没有想到过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也许,爱丽过于低估了凯茨的潜力。

  毕竟凯茨也曾受到大机器方式的影响。凯茨也有凯茨的家庭,凯茨也有自己的朋友,也有他所爱的人。难道凯茨就一点也得不到这股清新之气的熏陶?

  第二天,总统在白宫举行了一次公开典礼,授予爱丽国家自由勋章。

  在靠近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之前,大木块在火堆中燃烧着。就像通常的金融投资一样,总统曾经对大机器工程投入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在国家和世界面前,总统决心以最满意的方式,为自己赢回面子。

  美国和其它国家在大机器上的投资,数量巨大、出手大方、相当可观。是否应当如此,争论仍在继续。

  新技术、新行业蓬勃兴起,至少能够像爱迪生的发明创造一样,给普通的民众带来好处。我们已经发现,我们并非孤独的,在外太空,肯定存在有智能比我们更为先进的生灵。总统说,这将永远和彻底地改变我们对我们自身认识原有的观念。说到她自己——当然了,她也想到了,对于大多数的美国人也是一样——这样的发现,毫无疑问将会加强她对上帝的信仰,昭示我们,有众多的世界正在创造着生活与智慧,总统确切无疑地得出结论,将与所有的各种宗教和睦相处、和谐共存。总统继续说,大机器带给我们最大的好处,就是给地球带来一种精神——在人类社会中,日益增长的相互理解,大家产生了一种感觉,我们都在一趟特殊的时空旅行中,成为相互依存的旅客,奔向一个全球统一的目标,这就是现在已经成为全星球人所共知的大机器方式。

  总统把爱丽引荐给媒体,把她带到电视镜头前,介绍她十二年坚持不懈地观察,称她是一位发现和解密大消息的天才,当时谁也不知道登上大机器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凭着她的努力,阿洛维博士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登上大机器。大机器启动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并不是阿洛维博士的过错。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做到了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条件下可以做到的一切。全体美国人以及地球上所有各地的民众理应对她敬致谢意。爱丽的性格非常低调。尽管爱丽天性沉默寡言,但需要的时候,她会挺身而出,承担起解释大消息和大机器种种疑难的任务。实际上,她的确也显示出对于媒体的耐心,作为总统,她对此特别赞赏。所以现在,真的应该允许阿洛维博士享有某些真正的私人安排,也就是,她可以重新恢复她的科学事业。凯茨部长和科学顾问德·黑尔曾经向媒体发布过大量的声明、简报、访谈录,总统希望新闻界能够尊重阿洛维博士的意愿,就不要再举行记者招待会和新闻发布会了。当然了,拍摄照片还是有机会的。

  爱丽离开了华盛顿,她始终也不清楚,究竟总统对于实际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

  他们用一架豪华的小型喷气客机,把爱丽送回到联合军事空运司令部,并且同意在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中途停留。

  爱丽的母亲仍然穿着她那身旧式的手工缝制的睡袍。有人在她的脸颊上略施脂粉。

  爱丽把自己的脸靠在枕头上,贴着母亲的脸。

  除了已经失去的说话能力有所恢复以外,这个老妇人的右手活动能力也有所恢复,能够在爱丽的肩膀上有气无力轻轻地拍打几下。

  “妈妈,我有点儿事儿要告诉您。那可是一件大事。您可别激动,尽量镇静,千万不要引起您的不安。妈妈……我看见爸爸了。我真的看见他了。他让我带问您的安好,说,他爱您。”

  “是啊……”这个老妇人慢慢点点头。“就是昨天,就在这儿。”

  爱丽知道,就是在头一天,约翰·斯铎顿来过疗养所。他借口工作太忙,曾向爱丽的母亲提出,今天不来陪伴爱丽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很可能,就是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介入其间。

  爱丽不顾一切,一再地重复,“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爸——爸。”

  “告诉他……”老妇人说话显然仍旧非常费力。“告诉他……穿那件雪纺绸的上衣。打发清洁工回去……关了店铺,赶紧回家。”

  在母亲的心灵世界里,她的父亲仍然在经营那家五金器件商行,在爱丽的心目中,也是这样。

  现在,那一大片抵御旋风的藩篱,从地平线到地平线,毫无意义地延伸着,在低矮灌木丛点缀的荒原上,显得益发调零落败。爱丽愿意回到这里,愿意重新开始一项新的研究规划。尽管规模比起以前要缩减很多很多了。

  现在,贾克·希伯特被任命为百眼巨人工程局的代理主任,爱丽感觉卸掉工程局的职责,如释重负。

  由于从织女星发来的信号已经终止,射电天文望远镜腾出了很多的空闲时间,有十多项长期拖延的射电天文学的次要分支课题,似乎匆匆忙忙之间就取得了进步。与她一起工作的人,一点也显示不出来支持凯茨关于大消息是骗局的观念。

  爱丽摸不透,有关大消息和大机器的事,德·黑尔和瓦缬润跟他们的朋友们和同事们究竟是怎么说的。

  爱丽怀疑凯茨,就在他那即将迁出的五角大楼办公室的隐蔽处之外,曾违背诺言。爱丽曾经到过那里一次;一个海军现役军人——手枪插在皮套内,两手交叉在背后——身体笔直地站在门厅内,以防在这人员拥挤的中央大厅通道上,突然有某个人一时冲动,做出非理性的举动。

  威利已经把爱丽的雷鸟跑车从怀俄明州开回来,以便在这里等待爱丽。因为按照协议,爱丽只能在工程局领地内开车,作为通常的消遣和兜风,这么大的范围也足够了。可是,再也看不到得克萨斯州西部的风景了,再也看不到成排成队致敬的野兔群,再也不能在山路上驱车,追逐着去看一眼南方的恒星。这也可以算是她隐居生活的唯一遗憾之处。其实在冬季,那列队致敬的野兔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

  起初,规模巨大的媒体记者军团在这个地区经常出没和搜寻,总希望找机会向爱丽提出一个问题,或者通过远摄镜头拍摄到爱丽的照片。可是爱丽仍然坚定不移地与外界隔绝。在阻止采访与打听消息方面,这些新安排的公关人员非常有效,可以说丝毫没有通融,甚至有点儿近乎冷酷无情。毕竟,这是总统提出的,让阿洛维博士隐居于私人生活之中。

  随后的几周和几个月,大军团缩减为几个营,这几个营的记者群,在战斗中“消耗”为几个连,然后剩下几个排。现在,只有最为顽强和死硬的一个班仍然还在坚持,大多是来自《世界全景》和其它几家专门报道耸人听闻消息的类似周刊、周报、千年至福论者发行的杂志,此外还有一个自称是代表《科学与上帝》宗教出版物的单打独斗者。谁也不知道这个教派的归属关系,他们派出的这个记者自己也不说。

  当这些故事报道出去,他们讲述了十二年无私奉献的工作、重大事件如何达到顶峰、胜利地破解大消息,以及如何建造大机器。在全世界对事业前景的期望达到巅峰之时,突然一落千丈,令人悲痛,失败了。

  大机器不知道弄到什么鬼地方。很自然地,阿洛维博士深感失望,或许,根据他们记者反复地思索与推测,甚至有一点儿消沉。

  很多专栏作家对此加以评论,认为这样暂停一下是必要的,值得欢迎。新发现的步调和证据需要从主流哲学与宗教的视角,再次重新评估,其中混杂和交织的东西太多,进展过于匆忙和草率,需要把步调暂时放慢,缓和一下,调整一下,进行从容不迫的详细评价。也许可以这样说,地球还没有做好准备,立即与地外的文明进行接触。

  社会学家和一些教育家宣称,存在有比我们更为先进的地外文明,仅仅这个事实本身,就需要我们花费几代人的时间,才能真正地消化、吸收和接受。他们说,这是对人类自尊的一次全身心的打击。我们需要理解、消化、吸收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再经过几十年,我们将会对大机器的基础原理有更为深入的理解。那时候,我们就会明白,究竟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时,回顾1999年第一次的整机试验,我们会因为竟然是那么一小点疏忽,而出现功能失调,感到十分可笑。

  有一些宗教评论家论证说,大机器的这次失败,正是对于人类骄傲自大、狂妄已极的惩罚。比利·卓·兰金在一次全国电视广播讲话中提出,事实上,大消息就是直接来自地狱,那个叫织女星的地方,这是他对于这项事务历来观点与立场的权威性整合。他说,大消息和大机器就是当代版的通天巴别塔①,人类愚蠢而可悲地妄图通达上帝的宝座。几千年前曾经建造过一个名叫巴比伦的城市,一个淫乱和亵渎神明的城市,上帝把它毁灭了。在我们当代,也有一个叫同样名字的城市。那些信奉上帝和上帝教诲的人,同样也在那里履行和体现了主的意愿。这个大消息和大机器代表了针对正义和对上帝敬畏的另外一次邪恶的攻击。这种恶魔的动机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制裁和惩罚——在怀俄明体现在一场偶然的事故之中,这是神的意愿和旨意,在不信神的俄罗斯,依靠神的天恩,通过共产主义科学家的惊慌失措和混乱不堪,体现出来。

  【①《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11章,第1、9节: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译注:经文中所说“石漆”就是沥青和柏油。〕】

  尽管有了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体现上帝意志的警告,兰金继续说,人类仍然执迷不悟,非要进行第三次的尝试,非要建造这个大机器不可。上帝让执迷不悟的人群有机会继续表演。等他们表演得充分之后,以一种温和而微妙的方式,主,让大机器归于失败,扭转了恶魔的企图,再一次,充分地体现了,主,主的怜悯、关怀与眷顾,对于如此任性、如此为所欲为、如此罪恶的孩子,这些,主,在地球上不可救药的孩子,主,曾反复耐心地向他们宣示真理,他们依然一意孤行。是时候了,应当从我们的罪恶中汲取教训,洗心革面,应当从我们的憎恨中汲取教训,仁慈博爱,在新的千年到来之前,真正的至福千年是从2001年1月1日开始的,把我们的星球和我们自己,重新奉献给上帝。

  大机器应当毁掉。所有它遗留下来的东西以及所有它的零件,一个也不能存留。他说,那种借口和托词,说什么与其净化心灵还不如建造一座大机器,那样人类能够让上帝发挥更大更有效的作用,这种论调必须彻底铲除,从头到脚、连根带叶,一点也不能存留,否则后悔也来不及了。

  在小小的公寓套房里,爱丽一直把兰金的布道听完,关掉电视,重新继续她的编程工作。

  爱丽被容许的唯一外部电话就是从威斯康星州简斯维尔疗养所打来的电话。所有外部打进来的电话,除了简斯维尔的之外,其它的,一律屏蔽掉。安排了一个很讲礼貌的表示歉意的话音。德·黑尔、瓦缬润,还有大学时代的老朋友贝姬。爱嫩宝茛写来的信件,爱丽一律原封不动放入文件夹。还有一些信件是通过特快专递成者专门的信使送来的,来自南卡罗来纳,也就是来自帕尔默·卓思。爱丽特别想看一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可是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爱丽给卓思写了一个便函,只有这么几个字,“亲爱的帕尔默,来函未读。爱丽”,没有写任何回信地址,就投递出去。爱丽根本没有办法知道,这个便函是不是收到了。

  有一个电视的特别节目,未经她本人同意,自行播出,把她描写得比第一个踏上月球表面的尼尔·阿姆斯特朗更为隐秘和幽闭,甚至比好莱坞红极一时的著名影星格兰特。嘉宝更为闭锁,更为与世隔绝。

  爱丽对于这一切说法,微微一笑、泰然处之。爱丽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她心目中现在只有一件事。真的,可以说,她在日夜兼程地工作。

  不与外界通讯的戒律,并不适用于纯粹科学研究的合作领域,通过信道开放的非同步远程网络,爱丽与唯慨形成了一个长期合作的研究项目。

  这些准备考察的项目就有位于银河系中心的人马座A附近的区域,以及巨大的河外射电源,天鹅座A。

  百眼巨人的天文望远镜用做相控阵的一部分,与苏联撒马尔罕射电天文望远镜链接到一起。美国和苏联的相控阵统一步调,协调一致,一起工作,就仿佛是有一台地球那么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在工作,它们分别只是这台射电天文望远镜的一个部分一样。用几厘米的微波进行操作,他们能够分辨的射电源,对于遥远程度达到银河系的中心那么大的范围,就像是近在咫尺的太阳系内部一样。

  爱丽担心这样还不够完善,比起如此之大的工作范围,那两个沿着轨道运行的黑洞,就显得相当渺小了。爱丽想到,他们真正需要的,是用太空飞船,把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发射到太阳的另一侧,与地球上的射电天文望远镜,两方面配套一起工作。人类就可以创造出一套天文望远镜,其有效工作场所就像地球绕日运行轨道那么大。根据爱丽的计算,利用它,他们这些观测者就可以把位于银河系中心,像地球这么大的一个物体,分辨出来。或许,甚至于像中央总站那么大的物体也能分辨出来。

  爱丽把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编写、修改现有的克雷21型大型计算机上使用的程序;还有另一件事,就是开始记录事件——尽可能地详细——记录自从大机器启动之后,被压缩在地球计时的二十分钟之内的所有事件。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爱丽意识到,她这是在写一篇地下流传的手抄本,像在苏联那样地下流传的秘密刊物式的内容。只能利用打字机和复写纸的技术。

  她把原稿和两个副本锁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就放在颜色已经发黄的“哈顿决议”复印本的旁边——第三份副本秘密放在第49号望远镜电子电气柜一块松动的侧板后面,并且把复写纸统统烧掉,产生一股呛人刺鼻的黑烟。

  利用六周的时间,爱丽完成了程序的重新编写,正当她打算给帕尔默回信的时候,帕尔默自己来到了百眼巨人的大门之前。

  帕尔默与总统已经相识多年,他打电话给总统的特别助理,了解到来这里的路线。甚至亲自来到这里,来到美国西南部。他仍然像以前一样,穿着随意剪裁缝制的夹克、白衬衣和普通的领带。

  爱丽把那支棕搁叶送给了他,并感谢他所赠送的胸章,尽管凯茨一再告诚,有关自己的虚幻经验对任何人都要保持沉默,可是爱丽禁不住,一股脑儿地,一下子,把一切都告诉了帕尔默。

  两个人吸取了爱丽的苏联同事的实践经验,无论是谁,不管什么时候,一旦需要说点儿不符合正统政治的言论他们发现很有必要加快脚步。说不定什么时候帕尔默会停下脚步,注意是不是有人在远处观察,并把身体靠向爱丽。

  每一次,爱丽都会挽着帕尔默的胳膊,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帕尔默听着,时时袒露出同情的和颜悦色,充满了智慧,一种心底坦荡的宽宏大量——特别是他的宗教信条和教义,从根本上受到爱丽讲述的挑战,爱丽在想……他究竟对此相信多少呢?还是根本不信?回想当初,大消息刚刚出现,帕尔默说什么也不愿意到这里来,可是今天,不管怎么说,爱丽终于能够把百眼巨人的工程现场——地指点给他看。帕尔默是很容易接近很容易相处的,爱丽发现自己见到他感觉很幸福。爱丽心里想,上一次在华盛顿见面的时候,要是自己没有那么多先入之见,那该多好啊。

  表面看起来,像是出于偶然,他们随便登上横跨第19号望远镜基座外部的狭窄金属扶梯。一眼望去,一百三十架射电天文望远镜显出错落有序的阵容——其中绝大部分都安装在自成一体的滚动轨道上——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难以见到这样的场面。

  在电子电气柜旁,爱丽随手挪开了一块侧板,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大信封,上面写着卓思的名字。

  帕尔默把它放进自己上衣内侧胸部的口袋里,一看那个地方就是鼓鼓囊囊的。

  爱丽向他介绍观测人马座A和天鹅座A的规程与规约。介绍自己所使用的计算机程序。

  “即使使用像克雷21这样的大型计算机,要想把π计算到,比如说,10的20次方,那么多位,也是非常消耗时间的业务。而且,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要找的东西,是不是就在π里面。那些人说,根本就不在这里面。或许是在。里面。他们那些人还跟唯慨说,或许是在超越数组中的某一个数的里面。也可能是某一个完全不同的数。直接那么硬性计算的笨办法,仅仅计算那几个最常见的超越数,没完没了地计算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在百眼巨人这里,我们拥有非常成熟和巧妙的解码算法,经优化设计,专门用来寻找信号中的特征模式,专门检测、筛选和显示那些看起来并非随机的组合。所以,我就根据这些具体要求,重新编写了程序……”

  根据帕尔默脸上的表情,爱丽看出来,恐怕他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爱丽在自己的独白里,变换了不同的说法。

  “……并不是具体一个一个计算像π这样的数,把它们打印出来,然后再从中找寻什么特征。根本没有时间那么干。实际上,程序本身自己就能够浏览π展开的数目字,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的0和1数字序列,立即停下来,进行检查和判断。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有些数字序列是属于非随机性的。当然了,在通常情况下,会随随便便地出现一些0和1。平均来说,其中百分之十的数目字是0,还有百分之十的数目字是1。浏览的数目字越多,我们偶然遇到的、出现纯粹0和·组成的数字序列有可能越长。程序知道,从统计学意义上讲,预期的通常序列会是什么,它仅仅注意那些长度超乎预期的0和1数字序列。并且不仅仅只是察看以10为基底的数字序列。”

  “我不明白。如果你察看的随机数据足够多的话,难免会碰上你想要寻找的特定模式?”

  “的确是这样。可是你能够计算出来:仅仅是偶然的,还是真的有这种可能。如果很早的时候,你就得到一个非常复杂的信息,你就知道,这不会是偶然碰上的。所以,每天早上,最初的几个小时,计算机就要处理这类问题。没有任何数据从外部世界进入内部。而且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任何的数据从内部世界跑到外部。只是运算π展开的优化系列,只能看到数字飞快地通过。这一切都是它自己自动进行。除非它发现了点儿什么不同的东西,除非有人通知它,让它报告。否则它就不停地自动运行。这些都是在它的内核里不停运算的结果。”

  “上帝知道,我可不是数学家。能不能,举个例子?”

  “当然可以。”

  爱丽想从连体的工作服口袋里找出一张纸,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爱丽想伸手到帕尔默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刚给他的那个信封,在那上面写,可是,立即决定,在这户外的开阔地带,这样做,太过于鲁莽和充满风险。

  略一停顿,帕尔默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笔记本。

  “谢谢。π开始的几位是3.1415926 ……你可以看到,这些数字很好地体现了随机分布的特征。在前四个数字中,1出现了两次,可是当这样一系列的数字继续延长的时候,就能显出它们的平均值。每一个数字——0、1、2、3、1、5、6、7、8、9——当累积起来的数据足够多的时候,几乎严格地按照百分之十的平均值出现。偶尔地,也会遇到同样一个数字连续出现的情祝——例如,4144——但是不会超出统计规律。现在,假定,你很正常很高兴地运行,数字大量通过,突然之间,发现别的什么数码都没有了,只剩下了4。几百个4排成了一行。这无法承载任何信息,这也不可能是统计的偶然失误。就这样,你可以计算π的数码,只要宇宙存在,你就可以这样一直计算下去,可是只要是处于随机状态,你就永远也不可能碰到上百个连续不断的4。”

  “就像是你在搜寻大消息。利用这里的射电天文望远镜。”

  “是这样。在这样两种情况下,我们都在搜寻一个信号,它们与一般的噪音具有明显的不同,那绝对不能归结为统计上的失误。”

  “可是那没有必要,一定非得是连续一百个4不可——是这个意思吧?它自己会向我们主动说出来?”

  “当然是。请想象一下那个情景,过了一会儿,我们获得了一长串的数目字,全部都是0或者1。那样的话,恰恰就像接收到大消息一样,如果其中的确隐藏着某一幅图像,我们可以把它从中抽取出来。你明白吗,也可能是别的说不上的任何什么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把隐藏在π里面的信息解码,描绘出一幅图像,或者可能是一大堆希伯来字母?”

  “就是这样。规格巨大的黑体字母,镌刻在石碑上。”

  帕尔默满怀迷惑不解、探询地望着爱丽。

  “请原谅,爱琳诺。可是你不认为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于……迂回曲折?你又不是神圣的女菩萨。为什么你不干脆地直接讲述你自已经历的故事?”

  “帕尔默,如果我得出了坚实的证据,我会讲出来的。可是如果没有任何的证据,像凯茨这样的人就会说我撒谎骗人,或者说,那些只是一种幻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这些内容写下了,为什么把这份手稿放到你的内衣口袋里。请你把它密封起来保存好,标明日期,经过公证人的公证,放到一个安全保险的地方,妥善地收藏好。如果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可以向全世界公布这些内容。我授予你全权,你可以按照你的意志随意处理。”

  “可是,如果你什么意外也没有遇到呢?”

  “如果我根本就没出什么事?那么,我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到那时,这份手稿就会证实我们的故事。如果我们发现了在银河系中心存在有成对的两个黑洞的证据,或者在天鹅座A存在有某些人工建造的结构,或者在π里面隐藏着一条消息,这份材料”——爱丽轻轻地拍拍帕尔默胸前口袋的位置——“就是我的证据。那时我就要把一切都讲出去……千万不要把它丢失了。

  “我还是不明白,”帕尔默坦言。“我们知道,这个宇宙符合一种数学化的秩序。引力定律还有相关的一切。这有什么区别?难道说有一种秩序隐藏在π的数目字里面,或者是别的什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个所谓世界有所不同。宇宙的形成并不仅仅是依照那些决定物理与化学规律的严格数学定律。这是一个信息、一个消息。无论是谁造就了这个宇宙,是他,在超越数中隐藏了一些信息,从而就会在一百五十亿年之后,终于演化出了具有智慧的生命,他们来闽读和解读这些超越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批评你和兰金不懂这个道理。我说,‘如果上帝想让我们知道,他是存在的,为什么他不发送一个准确无误的消息呢?’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你认为上帝是一个数学家。”

  “即使不叫数学家,如果告知我们的那些是真理,如果这些不是徒劳无益的举动,如果有一个消息就隐藏在π里面,而不是隐藏在其它无限多的超越数之中的某一个里面。还可以一连气儿地提出很多的‘如果’。如果这样的话,至少也可以说,与数学家差不多。”

  “你在运用算术和计算的方式寻找最高的启示。我还知道一种更好的方式。”

  “帕尔默,这就是唯一的方式。这就是唯一的做法,能够让怀疑论者信服的方式。想象一下,我们发现了某种东西。并不一定非得是特别复杂的东西。只不过是,比起偶然聚集到π内的很多数目字,更加合乎理性和秩序。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然后,全世界的数学家都可以准确地找到这样的匹配模式,或者说信息,或者说已经证明出来的无论什么东西。对此,绝对不会出现四分五裂的不同派别,没有七嘴八舌的不同意见。所有的人都开始阅读同样的手稿。没有人会跳出来争论,相信和信奉关键性的奇迹只是一些骗人的鬼把戏,后来的历史学家也不会把这些记录视为伪造,也不会有人指责这些东西只是歇斯底里、只是幻觉,或者只是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起到一个替代家长的作用。再也没有任何人产生任何怀疑。”

  “你并不能保证,你准能找到一点什么有益的东西。早晚你会面临一种选择,一个是,你就隐居在这里,一直不停地计算下去;另一个就是,站出来,向全世界讲述你的故事。”

  “我希望我不必去做什么选择,帕尔默。第一步,实际具体的证据,随后,向公众宣布。除此而外……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是处于多么脆弱的地位,这并不仅仅是指我自己,而且……”

  帕尔默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轻微地摇摇头。一丝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上。他发觉他们所处的环境有一种可笑之处。

  “你为什么这样急于要让我讲出我的故事?”爱丽问道。

  也许,帕尔默只是把这个问题视为修辞性的发问。所以,帕尔默并没有予以回答,爱丽继续说。

  “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各自的立场已经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翻转吗?我站在这里,承担着我不能证实的意义深远的宗教体验——说真的,帕尔默,我几乎没有能力探测,它究竟有多么深远。可是你在这里,千百次地做出怀疑的试探——比我原来做出的多次试探还要成功——而且表现得那么容易轻信。”

  “啊,不,不是这样,爱琳诺。”帕尔默说,“我不是怀疑主义者,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相信你说的。”

  “你真相信?我不得不向你讲述的故事,根本不是什么有关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惩罚、奖赏的故事。根本也不是什么救世主降临和行善者升天的事。丝毫也没有提到耶稣。我所获得的部分消息,说明大宇宙的主旨,并不是专注于我们。我所经历的体验使我们所有的这些人,都显得那么渺小。”

  “的确如此。我想,这同样会使你感到上帝是多么的伟大。”

  爱丽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赶紧说:“你知道,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这件事,这个世界的权力——宗教的权力、世俗的权力——过去,一度都妄称地球根本是一动不动的。他们从事那些权力无限的事务。或者至少故意装做拥有无限的权力。可是在真理面前,使他们感觉过分地渺小。真理威胁到他们;真理不知不觉不可阻挡地暗中破坏了他们的权力。所以他们就害怕真理,就要压制真理。他们这些人感觉真理的存在,对他们是危险的。你敢肯定吗?你确切无疑地了解?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持着我,让我坚定不移、丝毫也不动摇?”

  “我一直不停地在搜寻、在摸索,爱琳诺。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请相信我,当我已经眼睁睁地看到了它的时候,我能分辨出这是不是真实的、这是不是真理。任何服膺于真理的信仰,任何极力想要理解上帝的信仰,都要接纳和承认宇宙。我的意思是指这个真实的现实的宇宙。其广漠无垠延伸至无尽无休的光年,其万千变化容纳着多彩多姿的世界。我反复地想象你所说的宇宙的范围,它提供给造物主多么无限的机会,这令我感悟、令我震惊。这样要比仅仅把至高无上的主,局限在单独一个小小的世界之内,要优越得多。我从来就不喜欢那种狭隘的想法,把地球仅仅当做上帝的一个绿色的落脚之处。这简直过于简单化了,就像一个小孩子讲述的故事……就像一服让人们什么也不要多想的镇静剂。可是你的宇宙拥有足够享用的无限空间,足够享用的无限时间,这一切都提供给我所信仰的仁慈的上帝。我的意思是说,你根本就不需要再去寻找什么更多的证据。证据已经足够多了。天鹅座A还有相关的所有其它的那些,都只不过是为科学家们准备的。你以为这些内容很难说服普通的民众,让他们理解,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想,其实这很容易做到。你以为你的故事太离奇了、太离谱了、太怪异了。可是,以前,我早就听说过。我对此太熟悉了,我敢说,你也非常熟悉。”

  帕尔默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声调悠长深沉地背诵: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架梯子,矗立在地球上,顶端直达天庭:他看见上帝的使者,沿着它上上下下……可以肯定,天主就在这里;可是我原来并不知道……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恰恰就是上帝的宫殿,这就是通向天国之门。①

  【①《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28章,第10~17节:

  雅各出了别是巴向哈兰走去。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耶和华站在梯子以上、说、我是耶和华、你祖亚伯拉罕的上帝、也是以撒的上帝、我要将你现在所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你的后裔必像地上的尘沙那样多、必向东西南北开展。地上万族必因你和你的后裔得福。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雅各睡醒了,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就惧怕说:这地方何等可畏,这不是别的,乃是上帝的殿,也是天的门。】

  讲诵到此处,帕尔默难以自制,静默无语,仿佛在一座宏伟的教堂里,他站在讲经坛之上,面对着信徒们在布道,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露出一丝超脱自我的微笑。

  两人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走去,无数白刷刷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林立左右两侧,一个个纷纷指向天空。

  过了一会儿,帕尔默转换成一种平常谈话聊天的语调:“你的故事早有人预言。在你之前,已经有人讲述过。你必然已经意识到,就在你心灵之中的某个地方。可是你所讲述的细节,在创世纪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当然不会提到。他们怎么能够知道呢?创世纪所记述的完全是雅各那个时代的事务。正像你所亲眼见到的,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事务一样,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爱琳诺,人们会相信你所说的。成千上万的民众都会这样。他们遍布于全世界。我知道,这是出于……”

  爱丽摇摇头,两人继续前行,沉默片刻、相互无言。

  最后帕尔默又继续说:“那么,好,不说了。我已经理解了。你不得不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如果还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事情进展速度加快,请你想办法那样做——为了我本人的缘故。我们离新的千年,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我也看清楚了。耐心地等我几个月了。如果到那时候,在π里面仍然找不到任何东西,我就考虑,把那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在2001年1月1日之前。也许,埃达和其他人也愿意把那些事讲出来。怎么样?”

  两人默默无语返回,向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大楼走去。喷水器正在浇灌着贫瘠的草地。两人一步一步地绕过水洼在这样干旱的土地上,出现水洼似乎显得异样,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你结过婚吗?”帕尔默问。

  “没有,没有结过婚。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忙碌了。”

  “曾经恋爱过?”问得太直截了当了,就仿佛公事公办。

  “半途而废,有过几次。可是”——爱丽观察了一下最近的天文望远镜——“其中总是夹杂着那么多的噪音,真正的信号很难找到。那么,你呢?“

  “从来没有过。”帕尔默的语调那么平淡无奇。暂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附加了一句,“可是我有信心。”

  爱丽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就让这件事那么含含糊糊的,两人走上一段不长的楼梯,去察看百眼巨人的大型计算机主机的工作状况。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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