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和谐振荡

 



  怀疑精神是才智圣洁的体现,过于轻易地放弃或浅尝辄止即行放弃是可耻的:以冷静平和与深感自豪的心情长期保持这种精神是高贵的体现,在青年时期如此,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有朝一日成熟,达到自立的成年,这种精神就会安全而平稳地转变成真诚、严格、准确、实事求是和幸福无边。

      ——乔治·桑塔耶纳①《怀疑论与非理性信仰》第Ⅸ章。

  【① 乔治·桑塔耶纳(1863—1952),生于西班牙,9岁迁居美国。他有句名言:忘记过去,历史将会重演。他认为,基督教起初是希腊神学和犹太道德的结合,这并不牢固,一个因素终必让步;在天主教是希腊和异教的因素得胜;在新教,是严格的希伯来道德占了优势。】

  这是一场暴乱和颠覆。敌人的数量巨大而且来势强悍。可是敌人的弱点尽在掌握之中。可以将外来势力的首脑机关一举擒获,把敌对势力的资源转变,让他们听从调遣,为我所用。现在,几百万具有奉献精神的斗士已经到位……

  总统在打喷嚏,她在毛巾浴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索着,想找一张干净的卫生纸。她没有化妆,嘴唇上显示出滋润唇膏的痕迹,可是仍然干裂。

  “医生告诉我,必须卧床,否则就会得上病毒性肺炎。我问他是不是可以用点抗菌素,他说抗菌素对付不了病毒。他怎么知道我的病是由病毒引起的?”

  德·黑尔正在做出姿态,刚要张嘴回答,总统截住了他的话。

  “不,没关系,你可以开始讲有关DNA,有关如何识别宿主,还有其它我所需要的,特别是以前没有机会听到的那些内容。如果你不怕我的病毒传给你,拉过一把椅子来。”

  “谢谢您,总统女士。这次是有关操作入门读本的事。这里有一份报告。其中包括一个附件,是一份很长的技术说明。我想您也会感到非常有兴趣。简单说来,阅读和真正理解这些事,没有任何困难。这里有一套极其聪明的学习程序,能把任何人都收拾利落。当然不是真的收拾利落,而是无需任何困难,都能学会。我们现在已经掌握的词汇量大约达到三千字。”

  “我不理解,这怎么可能?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怎么教会你,让你认出数目字的名称。你画一个圆点,然后在下面写上字母ONE(一),如此等等。也能看得出来,你画一个星星的图画,然后在下面写上STAR(星)。可是我不明白动词怎么处理,还有‘过去时’,还有‘条件句’怎么办。”

  “他们用一些动画来表示。动画非常适合于表现动词的动作。还有很多词汇他们用数目字表示。甚至抽象词汇也可以,他们可以利用数码相互沟通抽象的概念。大致是这个样子:他们首先数出一些数字,然后引进某些新字——某些我们不认识的新字。这里,我用字母来代表这样的字。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例子(其中的字母代表织女星人引入的符号)。”

  德·黑尔写出这样的一组数码和文字:

  1A1B2Z 1A2B3Z 1A7B8Z

  “你认为这是什么?”

  “我的高中学习成绩单?你的意思是说,这里面,A代表一组点与划线的组合,B代表另外一组不同的点与划线的组合,等等,依此类推?”

  “太对了。你已经知道了数字1和2的意思,可是你不明白A和B是指的什么意思。你通过这样一组式子,体会到了什么?”

  “我想,A应该代表‘相加’的意思,而B应该代表‘等于’的意思。你是不是就想说明这个意思?”

  “好极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弄明白,这个Z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如果再加上这样一个式子:”

  1A2B4Y

  “你猜猜看?什么意思?”

  “也许能猜到,这个。能不能再写一个以Y结尾的式子?”

  2000A4000B0Y

  “喔,我明白了,我想应该是这个意思。只要不把最后这三个符号当成一个名词的话,那么,根据上下文的推断,Z的意思就是:正确;而Y的意思就是:错误。”

  “对极,太正确了。作为一位总统,内有病毒攻击,外有南非危机困扰,能这么快就理解,相当出色了。所以,通过文本中的几行,他们就教给我们四个词:相加、等于、正确、错误。四个非常有用的词。然后他们讲了除法、讲1除以0、讲表示无穷大的词汇。或许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不确定。他们说到,‘三角形内角的和等于两个直角’。然后作出评论,只有当空间为平坦的时候,这样陈述才是正确的,如果空间为弯曲的,那么,这个陈述就是错误的。从这番讲述中,你也就学会了用什么词汇表达‘如果’和……”

  “我不知道空间怎么会是弯曲的。坎,你在这儿胡说些什么?空间怎么会成为弯曲的。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不管什么弯曲不弯曲,这与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实际上……”

  “叟耳·哈顿跟我说,是他出的主意,到哪儿能找到入门读本的。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德·黑尔。我跟各式各样的人都说过。”

  “我的意思不是……啊……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哈顿先生主动地提出过很多的建议,这些建议其他很多科学家也提出过。阿洛维博士一一对它们加以检验,从中发现了有价值的方法。这种方法就叫相位调制,或者叫相位编码。”

  “是这样。现在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坎,是吧?操作入门读本分散在大消息的各个地方,是这样吧?有大量的重复。而且,就是在阿洛维拾取到最初的信号,不久,就含有入门读本的某些内容。”

  “是在拾取到重写羊皮纸卷的第三层,也就是机器设计的部分之后,不久,出现入门读本的内容。”

  “而且现在很多国家都掌握了这种技术,能够读懂操作入门读本,是这样吧?”

  “是这样,需要安装一个名叫相位相关解调装置,有了这个装置,当然可以。不过能掌握这种技术的国家,屈指可数。”

  “那么说,是不是俄罗斯一年以前已经能够找出并读懂操作入门读本,是吗?或者说,还有中国,还有日本。你难道没有获得什么消息,是不是他们已经着手在建造这台机器?”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中央情报局主任马温。杨说不可能。卫星照片、电子情报、实地到各国现场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证实,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哪里有那么巨大的工程,如你所关心的,正在建造那台机器。我们有关的全部人员都疏于考察、玩忽职守,那是不可能的。一上来,就应当有一本操作入门读本,我们受这种思想的诱惑太厉害了,总以为不可能分散在大消息的全部内容中间。一直到了大消息重新循环,我们才发现这个读本并没有单独出现,这才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是不是还有其它的可能性。所有的这些工作,都是在俄罗斯人和所有其他人紧密合作共同努力之下进行的。我们并不认为会有什么人比我们更超前,可是从另一方面考虑,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获得了操作入门读本。我并不认为,对于我们来说,还会有什么单边行动路线。”

  “我并不希望我们还有什么单边行动路线。我只是想弄清楚,的确没有任何其他人,在搞单边行动路线。好了,既然这样,还回到你说的入门读本。你已经知道了他们如何表达‘正确-错误’,‘如果-那么’,还有空间是弯曲的。那么仅凭这些,如何建造机器呢?”

  “您不要着急,我并不认为这些东西索然无味,与主题无关,或者您所知道的那些东西会使进程缓慢。不会的,那是一个起点,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例如,他们画出了一个元素周期表,这样就可以给所有的元素命名,讲述原子的概念,讲述原子核、质子、中子、电子。随后一直讲到某些量子力学的内容,他们是想弄清楚,我们的确对此加以注意——从后面补充的材料中,已经显示出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一些更为深入的知识,还没有那么尖锐的洞察力。然后,开始集中精力关注所必需的一些特殊材料。例如,出于某些理由,需要两吨的铒。所以他们接着又展示出一套精巧的方法,告诉我们如何从普通的岩石中提取这种元素。”

  德·黑尔举起一只手,掌心向外,作了一个安抚的姿势,“别问我,为什么需要两吨铒。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丝毫的概念。”

  “我不想问这个。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告诉你,一吨有多重。”

  “他们按照普朗克质量作单位,累计计量出来的。一个普朗克质量等于——”

  “行了,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全宇宙的物理学家都知道这个数值,是吧?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说到底。我们是不是已经彻底理解了入门读本?可以读懂了全部的大消息?我们有没有能力建造那个东西?”

  “应该说,可以吧。到目前为止,我们找出入门读本才只不过几个星期,大消息的全部章节,还远远没有读完。它那令人头痛的设计,连篇累牍的解释和说明,就我们现在所能理解的,机器设计得烦琐、冗长而且累赘。如果您觉得需要,到星期四讨论机组人员的会议上,我们可以给您拿出一个机器的三维模型。至今,对于机器是干什么的,如何运转,找不到任何一点线索。其中还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有机化学物质的组件,作为机器的一部分,好像毫无意义。可是几乎所有的人好像都认为,我们有能力建造这个东西。”

  “谁说不能?”

  “可是,卢那恰尔斯基和那些俄罗斯人,就这么想。当然还有比利·卓·兰金。仍然有一些人担心机器会把世界炸毁,或者把地球的轴心炸歪了、炸斜了,偏离原来的位置,或者出现其它恶劣后果。可是让科学家们印象最深的,是这些指导和说明太仔细了,对于同样一件事,反复地用各种不同的好多方式加以解释。”

  “爱琳诺·阿洛维对此有什么看法?”

  “她说,如果他们想对我们搞鬼,他们早就干了,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足够了,而且在这二十五年期间,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他们超前于我们太多了。所以她说,干!而且还说,如果你担心会产生环境灾害的话,可以把它建在遥远偏僻的地方。庄慕林教授说,你愿意建在哪儿,就建在哪儿,你就是把它建在帕萨迪纳的闹市区,我也不担心。事实上,他说,在机器建造的整个期间,他都会在现场,如果机器爆炸了,他就会第一个飞上天。”

  “庄慕林,是不是就是他,想象出这是一套机器的设计图?是吗?”

  “这话并不完全准确,他——”

  “在星期四会议以前,我将阅读全部的简报材料。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您是不是认真严肃地考虑,要让哈顿建造这台机器?”

  “可是,你知道,这件事并不完全取决于我个人。巴黎会议敲定的条约,给了我们大约四分之一的任务。俄罗斯人四分之一,中国人和日本人合在一起干四分之一,世界上其它的国家干四分之一,大致说来是这个样子。有很多国家想争取干这个机器,至少要争取到一些零部件。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特权,这里有新的工业技术,有新知识。只要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超前于我们,我就感到一切都还不错。哈顿有可能分到一部分,难道有什么问题吗?你觉得他技术上有优势吗?”

  “当然。只是——”

  “如果没有别的事,坎,星期四见吧,病毒下命令了。”

  当德·黑尔关上房门,走进邻近的起居室,总统的喷嚏之声突然爆发。一位值班的二级准尉僵直地坐在一个长沙发上,明显地看得出来,吓了一跳。在他脚下的手提包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有关核战争的权威法典。

  德·黑尔五指伸开,手掌向下,反复用手示意他,保持安静。

  这位军官报以深含歉意的微笑。

  “这就是那个织女星吗?折腾得大伙儿够呛的,就是它吧?”总统的口气多少有些失望的味道。新闻界的拍摄狂潮已经过去,总统的两只眼睛在一番闪光灯和电视强光的残酷绞杀之后,已经慢慢地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第二天所有各家报纸登载的那些照片,总统刚毅的眼神,透过海军天文台望远镜,专注地凝视着,当然,总不免含有故意摆样子、逢场作戏的成分。因为拍摄时,她通过望远镜,其实任何东西也看不到,只有当那些拍摄者全都离开现场,环境恢复了黑暗的状况,她才能看到。

  “为什么在扭动?”

  “那是空气湍流的扰动,总统女士,”德·黑尔解释说,“热气团从旁边经过,使图像产生畸变。”

  总统深情地说,“就像早餐桌上,我隔着中间那台面包片烘烤器,看对面的希默一样。”她故意提高嗓音,让她的丈夫听见,“我记得他的那副面孔变了形。”

  总统的丈夫与身穿海军军装的天文台台长站在附近,一起闲谈,当然能够听得到。

  “是啊,最近这些天早餐桌上,没有放面包片烘烤器。”德·黑尔和蔼可亲地回答。

  退休前,希默·拉斯克是国际妇女服装工人联合会的高层官员。他与他的夫人几十年前相遇,那时,他夫人是纽约少女时装公司的代表,在长期的劳动协调谈判中,两人相爱。考虑到两个人现在地位的特殊性,两人之间十分明显的健康关系总是引起人们的注意。

  “没有烤面包器,我照样能吃,可是跟希默在一起吃早饭,我总吃不饱。”总统扬起眉毛朝她丈夫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单孔目镜中观察。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蓝色的阿米巴虫,整个……湿漉漉黏糊糊的。”

  在经过选择机组人员会议的艰难之后,总统进入一种轻松的心态。她的感冒几乎完全好利索了。

  “如果没有湍流扰动,会怎么样呢,坎?那我看到的应当是什么样?”

  “如果通过建在地球大气层之上的太空望远镜观察,就能看到一个稳定的不闪烁的光点。”

  “就是这颗星星?就是织女星?没有行星?没有光环?没有激光武器工作站?”

  “不,情况不是这样,总统女士。你所说的一切还有其它细节,都太微小了,即使是非常巨大的望远镜也观察不到。”

  “是这样,我希望你的这些科学家们知道,他们正在干什么,”她用接近耳语的小声说,“我们正在投入大量的精力,人力、物力、财力和期待,投到一件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的东西上。”

  德·黑尔听了,不免有些惊讶。

  “可是我们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万一千页的文本,既有图画还有文字,另外还有一大套操作入门读本。”

  “在我的书里,这些东西并不像你所说的,看得那么清楚分明。能见到的,推理性的东西显得过多。别跟我说什么,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能获得同样的数据。这些东西我都知道。也不要再跟我谈论什么,机器的蓝图是多么的清楚,多么的精确而且没有歧义。这些东西我也知道。还有什么,一旦我们后退,肯定有什么人出来建造这台机器。所有的这些东西,我都知道。可是,我仍然感到紧张不安。”

  这一行人轻松地漫步,向回走去,进入海军天文台的大院,到达副总统的官邸。

  在几周前,巴黎会议期间,关于机组人员人选的试行方案,已经艰难地达成协议。

  美国和苏联争辩说,各自都要占有两个名额;对于这样的做法,他们两家形成了牢固的同盟。可是这样的协议很难得到支持,因为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所有的其它国家都不同意。这些日子,美国和苏联在与世界上其它国家协调工作方面——即使他们两家已经达成协议的那些方面——像以前曾经出现过的一样,仍然会遇到困难。

  企业广泛地进行宣传鼓动,作为人类物种全体的一项活动蓬勃开展。几乎要把“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的名称改变成“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

  任何掌握大消息某个片断的国家,都试图利用这点东西作为敲门砖,想争取让他们国家的国民成为机组的一个成员。

  中国人不动声色地提出,到下个世纪的中期,他们将达到十五亿人口,由于中国实行计划生育,其中将有很多独生子女。他们预言,这些独生子女一旦成长起来,与其它国家在较为宽松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孩子相比,将会更为出色,感情上更为安全可靠。他们认为,在今后的五十年间,中国人将在世界上承担更为突出的角色,因而,在机器上的五个席位中,中国至少应当保留一个。

  这是一场大辩论,正在很多国家中进行,而参与讨论的官员对于大消息和大机器均不负任何责任。

  欧洲和日本放弃了机组席位,以换取承担制造大机器重要构件的业务,他们相信,为此会获得重大的经济效益。

  讨论的最终结果,美国、苏联、中国、印度,各占有一个席位,第五个席位悬而未决。这意味着还有一场困难而长期的多方谈判过程,涉及种种因素,人口多少、经济状况、工业化程度、军事实力以及当前的政治态度和归属,甚至于还要考虑考虑该国在人类历史上所曾经产生过的作用。

  对于第五个席位,巴西和印度尼西亚基于人口数量、地理环境的因素综合平衡,提出自己的意向;瑞典凭着一种中立的角色,可以在发生争执时,起到协调作用,提出自己的意向;埃及、伊拉克、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根据宗教平等的原则,提出各自意向。还有人建议,这第五个席位,更多地应当考虑个人的素质和品行,而不应当争论归属于哪个国家。至此,决策陷于困境,留下了一个以后再做决定的空缺。

  在四个中选的国家里,科学家、国家领导人,还有其他人,卷入了一场运动,讨论如何选择候选人。

  在美国,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争论。根据调查和民意测验,宗教领袖、体育明星、宇航员、国会最高荣誉勋章获得者、科学家、电影演员、前总统的配偶、电视谈话秀的节目主持人、新闻节目主持人、国会议员、具有政治抱负的百万富翁、基金会的总裁、西方乡村音乐的歌手、摇滚乐歌手、大学校长,还有当选的美国小姐,都获得不同程度的群众认同。

  自从副总统的官邸搬迁到海军天文台地界以来,按照这个区域长期的传统,一切室内外的杂务和勤务都由在美国海军中服役的菲律宾海军军士承担。他们身穿色彩鲜艳款式漂亮的海军蓝色军便服,上面绣着明显的标志“美利坚合众国副总统”,正在为客人们端上咖啡。

  大多数白天忙了一天的参加机组人选会议的人员,并没有受到邀请,没有来参加晚间的非正式讨论。

  那正是希默·拉斯克个人独特的命运,他竟然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第一先生”。他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他所编辑的政治时事评论漫画、迎合官场趣味的笑话,以及左右逢源机智灵活的趣闻轶事,已经达到了任何其他男人所从未达到的程度,凭着这些,凭着他这样性格直爽与善良,美国终于能够容忍和宽恕他,竟然娶了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具有勇气敢于想象自己能够领导半个世界。

  就在拉斯克逗得副总统的夫人和她们十几岁的儿子捧腹大笑,乐得前仰后合的氛围中,总统带领德·黑尔离开房间,进入旁边附设的图书室。

  “行了。”总统开始说,“今天没有必要做出官方的正式决定,也没有必要特意向公众发布公告。只是看看能不能把当前的状况概括一下。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什么大机器究竟要干什么,可是可以合理地猜测到,它将要去织女星。谁也没有丝毫的概念,它究竟如何地运转和工作,谁也无法想象究竟会花费多长时间。你上次说过,织女星离地球有多远来着?”

  “二十六光年,总统女士。”

  “这么说,如果这个大机器是一架太空航行器,而且能够以光速飞行的话——我知道,它的速度不可能达到光速,只是相当接近,不要打断我的话——那么,飞抵织女星就需要花费二十六年的时间,这只是我们站在地球上,这样计量时间。是这样吧?德·黑尔?”

  “是的,完全正确。可能还需要再增加一年时间,用以把航行速度加速到光速,另外再增加一年时间,用于减速,以便进入织女星体系。但是从机组成员的立足点考虑,所需的时间将大大减少。或许只要一两年,取决于航行速度与光速的接近程度。”

  “作为一个专业的生物学家,德·黑尔,你还学了不少天文学的专业知识。”

  “谢谢总统夸奖。我想总得千方百计使自己深入到这个课题里面去。”

  总统略微盯着他,注视片刻,继续说:“所以只要航行速度非常接近于光速,机组成员的年龄年轻一点或者老一点都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如果花费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你说过,并非没有这种可能的——那么,就要选择年轻人了。我知道,俄罗斯人对于这个观点并不买账,因为阿坎捷尔斯基和卢那恰尔斯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她看着眼前的文件卡,读着外国人的名字,有点磕磕绊绊的。

  “中国人几乎可以肯定要派出习乔木了。他也六十出头。所以,每当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我禁不住要说,‘怎么搞的,非得让我们也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不可’。”

  德·黑尔知道,庄慕林刚好六十岁,一点不差。

  “可是另外还有……”德·黑尔想举出不同的例子。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印度医生,她只有四十多岁……这种方式,可以说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最为愚蠢的处理方式。我们选拔人员参加奥林匹克,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去那里到底参加什么运动项目。我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在谈论要派科学家去。我看最应当派去的人物应该是圣雄甘地。或者,我们大家都认可的,送耶稣·基督去。德·黑尔,不用你说,这不合适。我还不知道吗。”

  “当你不知道究竟参加什么项目的时候,你就派一名十项全能冠军。”

  “可是到了那里,一看,是象棋比赛,或者是讲演比赛,或者雕塑比赛,你派去的运动员得了倒数第一。你说合适的人选,应当是能想象得出地外生命的活动,应当与大消息的接收和解码密切相关的人员。”

  “至少这个人能够相当熟悉织女星人如何考虑问题。至少能想到,他们对我们如何考虑问题,能有所了解。”

  “按你的说法,真正够条件的一流人才,就缩减到三个人。”

  总统再一次查阅了她自己的记录。

  “阿洛维、庄慕林,还有……这个人,他是不是会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罗马帝国的瓦莱里安①将军。”

  【① 瓦莱里安(公元190~260),Valerian,或译为瓦勒良,罗马皇帝。】

  “瓦缬润博士,总统女士。他只是与一个罗马皇帝重名。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当罗马将军。”

  “瓦缬润甚至连人选委员会发的人员情况调查表都没有填写。他根本不考虑这件事,因为他不想离开妻子?是这样吗?我不是批评他。他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知道如何使夫妻关系经常维持良好状态。是不是他的妻子有老病缠身?还是怎么的?”

  “没有,据我所知,他的妻子身体非常健康。”

  “好啊,那太好了,祝愿他们都好。以我的名义给她发一个私人便函——就说她已成为一位那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了她,一位天文学家竟然放弃研究宇宙的机会。注意,语言要生动有趣,德·黑尔。你知道我想干什么。要加进去一些名人语录。或许还有诗词。可是不要太过于多情。”她伸出食指,冲着德·黑尔摇了摇。

  “像瓦缬润这样的人能教给我们很多东西。我们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参加国宴呢?再有两周,尼泊尔国王就要来访。正好,就让他们参加。”

  德·黑尔心里焦躁,信手乱涂乱画。一旦这个讨论结束,他马上就得给已经回家的负责白宫接待工作的秘书打电话,而且还有一个更为紧急的电话。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抽不出时间打电话了。

  “这样一来,就剩下阿洛维和庄慕林了。阿洛维就像二十岁那么年轻,庄慕林体格简直好得吓人。进行高空滑翔、悬崖高空跳水、海底潜水……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他提出了大量思路帮助解开大消息的密码,他在与其他老家伙的争论中,屡屡获得优势。他并没有从事过核武器的研究,是不是?我不想把从事核武器研究的人送上去。

  “现在,看看另一个人,阿洛维也是非常出色的科学家。她领导了整个百眼巨人工程,她知道有关大消息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并且具有不断探索的精神。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说,她兴趣和知识非常广泛。而且,她能够表现出一个美国年轻人的形象。”她暂停了片刻。

  “而且,你喜欢她,坎。这没有什么不对。我也喜欢她。可就是有一样,她是一尊别人难以控制的大炮,点火就着的大炮。你仔细地听过她的问卷调查陈述没有?”

  “您谈到的这些事,我想我还是清楚的,总统女士。可是机组人选委员会,问了她几乎八个小时的问题,让她感到恼火,有些发问的方式和问题本身,让她觉得十分愚蠢。庄慕林也有同样的感觉。也许她受到庄慕林的影响。她过去有一段时间,是庄慕林的学生,您知道吧。”

  “是啊,可是她也说出了一些愚蠢的事情。这里有一套视频录像重放机,所有的重要细节都能够看得到。前面是阿洛维的问卷陈述,后面是庄慕林的。坎,请按一下‘播放’健。”

  在视屏上,爱丽坐在百眼巨人工程管理局的办公室里,接受询问。德·黑尔甚至连那张发黄的纸张上写着的卡夫卡语录都能看得清楚。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在内,倘若,爱丽从所有的星星接收到的仅仅是默不作声,或许,她会感到更为幸福。现在她嘴边出现了更多的皱纹,明显地看出了眼皮下垂。就在她的鼻子上面,前额上,出现了两道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垂直的皱褶。从录像上看,爱丽极度地疲劳,德。黑尔感到痛苦与自责。

  “你问我怎么看待‘世界人口危机’?”爱丽正在谈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认为存在。世界人口危机。?还是不存在?你认为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如果到了织女星,你说,这是一个人家必然会提出的问题,而且你要弄清楚,我对问题的回答是不是正确?好,是这样。我之所以赞同同性恋和神职人员独身生活,就是因为,那样可以避免人口过剩。神职人员独身生活是个特别好的主意,因为这有助于抑制任何导致盲从和狂热的遗传倾向和嗜好。”

  爱丽说完,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等着下一个问题。

  总统按下了“暂停”按钮。

  “真的,现在,我也承认某些问题选择得就是不太好,”总统继续说,“这项工程带有积极而潜在的国际影响。所以,我们也不想让处于这样显著地位的人士,只不过是一个鲁莽的种族主义者。在这项活动中,我们希望发展中的第三世界站在我们一边。所以,有充分的理由,应该问一下这类的问题。你看出来了吗?你是不是发现她的答案,显得……有那么点……缺乏老练、灵活和委婉?你的这位阿洛维博士,有点……有话直说、有屁就放的味道。现在,再看看庄慕林。“

  庄慕林扎了一个波尔卡圆点花纹的领结,肤色晒得很结实,衣装紧身得体。他说,“当然,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有感情,可是我们大家不要忘记,究竟什么是感情。它实际上就是,当我们十分愚蠢,愚蠢到无法领会具体的事物,在这种状况下,为了做出适当行为的一种心理动机。当我遇到一群鬣狗,龇牙咧嘴向我冲过来,我当然领会到,我面临了麻烦。我并不需要几个毫升的肾上腺素,来帮助我理解面临的局面。我当然也可以领会到,对我来说,对下一代作出某些遗传方面的贡献,或许是十分重要的。我也不需要在我流动的血液中,加上睾丸激素来帮助我实现。你能肯定:远比我们超前的地外生命,就会受到感情的支配和驾驭吗?我知道,认为我个人过于冷酷过于保守的,大有人在。可是,如果你真的想要理解地外文明,你就会把我送去。我比任何你能找到的人,都更加像一个地外的生灵。”

  “够入选资格!”总统说,“这家伙是一个无神论者,也许还有人以为,他本来就是从织女星来的。为什么我们必须送上科学家呢?为什么不能送上别的什么人……一个正常的人?”她立即加上一句,“我只是这么顺嘴说说。”随之接着说,“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送上科学家。大消息是关于科学的问题,而且是用科学语言写成的。科学是我们理解的东西,同时能与织女星上的生灵共享的东西。不,还有更良好更充足的理由,坎。我记得你说过。“

  “爱丽不是无神论者。她只是一个不可知论者。她的心胸是开放的。她不受教条的约束和局限。她聪明、刚毅、坚强,她非常专业、非常在行。她知识面广阔渊博。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坎,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么一项大工程维持得井然有序团结一致。可是其中还有大量令人担忧的问题。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围绕着这项工程的那些男人们抑制了多么强烈的感情,克制了多少渴求的欲望。我所谈到的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相信我们不应当、也没有权利去建造这个东西。如果这项工程真的到了无法扭转的局面,他们也希望送上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阿洛维具有你所说的所有的各种条件和优势,只可惜,她绝对不是一个安全可靠的人选。我能抓住各方面关心和议论的热点,来自国会、来自院外活动全球第一委员会、来自我自己的国家委员会、来自宗教界。我猜想,在那次加利福尼亚见面会上,爱丽给帕尔默·卓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她惹恼和激怒了比利·卓·兰金。兰金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总统女士,’——对于把‘女士’和总统联系在一起,他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他说,‘总统女士,那架机器将直接飞往上帝或魔鬼。无论飞向哪一位,您最好送上一位对上帝忠诚的基督教徒’。他试图利用他与帕尔默·卓思的关系,看在上帝的分上,影响我的意愿和决定。我并不怀疑他这里有什么他自己不可告人的不良居心。对于某些人,像兰金这样的人来说,庄慕林会比阿洛维更为容易让人接受。我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讲,庄慕林就像是一条冰冷的鱼。可是,他可靠,能加以信赖,有强烈的爱国信念,身体结实。他具有值得信赖的科学成就。他本人也愿意去。没有任何的其它选择,只能是庄慕林。我能提供的最大支持,就是让阿洛维做一个后备队员。”

  “我能跟她这么说吗?”

  “在庄慕林得知情况之前,不能向阿洛维透露任何消息,就这样约定,好吗?在做出最后决定,并通知庄慕林之前,我会及时告知你……喔,情绪振作点,坎。难道你不希望阿洛维待在地球上?”

  六点刚过,爱丽结束了对国务院“猛虎小组”的简要介绍,这个小组是支持参加巴黎谈判人员的后盾。

  德·黑尔曾经答应过,一旦机组人选会议一结束,就马上给她打电话。

  德·黑尔希望,关于爱丽是否当选这件事,由他自己来告诉爱丽,不希望别人在他之前跟爱丽说。

  爱丽知道,在这些审查人员的眼里,十多个候选者中间,就是自己显然不够温顺和恭敬,就凭这一项,就足以使自己落选。尽管如此,她总还抱有一线希望,万一能选上呢。

  在住宿的酒店里有一个便函,不是那种由酒店服务人员塞进来的“在您外出期间,云云”的粉红色便条,而是信封口粘贴牢靠、没有贴邮票、亲手送达的函件。其中写着:

  “今晚八点,在国家科学技术博物馆见面。

  帕尔默·卓思。”

  没有抬头称呼、没有问候语、没有说明什么事、没有具体联系方式、没有署名之前的谦词。爱丽心想,

  这可真是一个充分自信的男人。收信地址就是她住宿的这个酒店,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他准是已经闲逛了一个下午,从国务卿本人那里了解到爱丽的情况,得知爱丽就在城内,估计总要回到酒店。

  这一天够累的了,而且把点点滴滴的大消息整合到一起的业务很忙,爱丽不愿意撂下,去干别的。她实在不想再到外面跑一趟,不过,她还是冲了个淋浴,换上衣服,拿了个钱包,搭乘了四十五分钟的出租,赴约了。

  离闭馆时间大约一小时左右,博物馆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巨大的黑色机械装置已经装进巨大门厅的每一个角落。这些都是令人骄傲的19世纪的制鞋机械、纺织机械和煤矿机械。一架1876年博览会展出过的蒸汽笛风琴正在给从西非来的旅游团表演,是一首欢快活泼的曲子,爱丽听着心想,这原来大概是为铜管乐器谱写的乐曲。到处都看不到卓思的影子。爱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转身离开。

  爱丽心想,如果真的在这样一个博物馆里见到帕尔默·卓思,能够跟他谈论的是什么呢,只有宗教和大消息,那么与他见面的地点应当在哪里呢?这就有点像在SETI(搜寻地外生命)中,频率选择的问题:你还没有从先进文明接收到任何消息,可是你必须弄清楚,他们会采用什么决策——然而你对他们的状况实际上一无所知,连他们是不是存在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确定它们会按照什么频率发射。那么所能涉及到的知识和技能必须是双方都能掌握的。你们和他们双方肯定都知道在宇宙之间,哪一种元素是最为丰富的,选择这种类型的单独射电波,基于其本身的特性,必然能够吸收与发射。正是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所有早期的SETI搜寻,都包含有1420兆赫吸收线,这是属于中性的原子氢的谱线。按照与其等价的推理,眼下,是什么呢?贝尔(1847~1922)的电话?马可尼(1874~1937)的电报?哎,不,有了,当然是这样。

  她向一个警卫人员问道:“这个博物馆内是不是有一个傅科摆?”

  当她走入圆形大厅的时候,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笃笃笃地回响。卓思靠在围栏上,俯身向下注视着大理石池内用马赛克镶嵌的东西南北标志。在各个整点位置都树立着一个小标杆,有些还立在那里,其它的由于当天摆锤的运动,已经被撞击,倒下了。大约在下午七点左右的时候,有人将摆锤的运动停了下来,静静地悬挂在中间,纹丝不动。大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卓思最后终于听见爱丽走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你想最后确定,祈祷能不能使摆锤停止运动?”爱丽笑着说。

  “那是对信仰的滥用与诬蔑。”卓思回答。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竟然能说服那么多的人皈依宗教。这样的事务由上帝来做很容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你经常与主对话……这难道不是滥用吗?难道你真的要测试一下我对谐振物理学的信心吗?行,可以。”

  爱丽真的多少有些惊讶,卓思居然非要她经受这样的测试,她决定让卓思看看她是如何完满地通过测试。她从肩上卸下手包,脱下鞋。卓思文雅礼貌地翻越黄铜护栏,并帮助爱丽爬过来。他们顺着斜坡慢慢地半步行半滑行地到达池底,站在摆锤的一侧。摆锤是暗淡的黑色,爱丽弄不清它的材料是钢铁还是黑铅。

  “你得帮助我一下。”爱丽说。她能够很容易地抱住摆锤,两个人一起连推带拉,使摆锤偏离垂直线,达到足够的倾斜角,靠近爱丽脸部。卓思密切地观察着她。卓思并没有问爱丽是不是有把握,也不去警告她,千万不要向前倒,也没有提醒她,松手时,千万不要给摆锤附加水平的推力。在爱丽的身后还有一米到一米半的水平地面,接着就是上升的斜坡,斜坡最高处有一段直立的圆形围墙。爱丽心想,只要自己机警一点,这只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她松开手,摆锤离她而去。

  她在想单摆的周期,有点晕晕乎乎,是2π,乘以L的平方根,除以g,其中:L是摆的长度,g是重力加速度。由于轴承的摩擦,摆锤摆回来的位置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原来初始的位置。她提醒自己,我所要做到的就是,不要向前摇晃!

  在接近对面栏杆处,摆锤速度渐渐变慢,进而完全停止。沿着原来的运动轨迹返回,运动速度突然加快,超出了她的想象和预期。当摆锤偏斜着疾驰而来的时候,摆锤体积仿佛惊人地增大。来势凶猛,几乎就要砸在她的脸上。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当摆锤再次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失望地说:“我畏缩了。”

  “仅仅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不,我畏缩了。”

  “你充满信心。你相信科学。只有沧海一粟那么一小点的犹豫,或者说怀疑,不信任。”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上百万年的思考对抗上亿年的本能。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职业那么容易,而我的事业为什么这么难,其根源所在。”

  “就此而言,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是完全一样的。轮到我了。”卓思说着,在摆锤沿着运动轨迹达到最高点时,吱吱嘎嘎地抓住摆锤。

  “我们可不是在这里测试你对能量守恒的信念。”

  卓思笑了笑,正打算认认真真地试验一下。

  “你们在下面干什么呢?”有一个声音问道。

  “没处闹腾,跑到这儿发疯?”博物馆执勤警卫人员进行闭馆前的例行检查,看看有没有尚未离馆的参观者。想不到在一个洞穴般的建筑里,平时绝少游人的幽深处,碰上这样一男一女,一个从上而下的单摆,一个向下凹陷的深坑。

  “啊,没什么事,长官,”卓思充满趣味地说,“我们只是测试一下自己的宗教信仰。”

  “这是斯密森博物馆,是研究院,是科学学会,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这个警卫回答,“这是文明的场所。”

  卓思和爱丽哈哈大笑,竭力把摆锤稳定在静止的位置,沿着斜坡爬上地面。

  “按照‘第一修正案’①,这是允许的。”爱丽说。

  “可是还有‘第一戒律’②。”警卫回答。

  【①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1791”确立了美国宪政最基本的信念,以及新闻、言论等多项自由权利。】

  【② 基督教十戒之一,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

  爱丽穿上鞋,挎上手包,高昂着头,与卓思和警卫一起走出圆形大厅。他们没有说出自己是谁,警卫也没有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好说歹说,才没有被拘留。可是在此后走出博物馆的一路上,身穿制服的人组成的方队护送着(其实是押送着)他们,生怕爱丽和卓思瞅个空子,又溜到蒸汽笛风琴那里,去追寻有没有捉摸不定的上帝。

  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沿着林荫大道相互无言地走下去。夜空非常晴朗,爱丽辨认出了斜挂在天边的天琴座。

  “其中最亮的那一颗,就是织女星。”爱丽说。

  卓思长时间地注视着那颗星星,最后说了一句:“解码工作是一项辉煌的成就。”

  “喔,哪儿的话。只不过是平凡小事。对于先进的文明来说,这只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容易传递的消息。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事都解释不清,那可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我注意到,你并不把那些赞扬的话十分当真。不,不过不像你说的,实际上,这是一项足以改变未来的重大发现。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对未来的期望。就像使用火,就像学会书写,就像学会农业耕作一样。或者说,就像天使报喜圣母领报根据耶稣降生在12月25日,倒回去推算,确定3月25日为圣母领报节。这是天主教的一个重要宗教节日‘世界各地都有圣母领报大教堂’一样。”

  卓思再次注视着织女星。

  “如果你能在那台机器上取得一个席位,如果你能够乘坐它到达大消息发送者那里,你设想一下你能看到什么?

  “物种演化是一个随机过程。可能性简直太多了,无法做出合理的预测,难以猜想到,在其它环境下,生命究竟会演化成什么形态。假如你能看到生命起源之前的地球,当时,你能猜想得到将来会有知了(蝉)吗?猜到会有长颈鹿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猜你准是以为我在编造一些材料。好多东西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或者从祈祷的人那里听来的。其实都不是。这是来自我本人自己的直接经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事更为清楚明白直截了当的了。我曾面对面地见到过上帝。”

  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

  “那么你说吧。”

  所以,他就从头至尾讲述了他所亲历的过程。

  “好了,那么,”爱丽最终说了,“从临床上讲,你已经死了,然后你又复活了,而且你清楚记得通过黑暗见到光明苏醒过来。你看到过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的形象,你认为那就是上帝。可是在经验中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告诉过你,这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创造了宇宙,或者制定了道德的戒律。这样的经验就是如此的一个经验而已。你为此受到深深的感动,绝对没有疑问。可是这完全能做出其它的解释。”

  “试举一例?”

  “比如说,就像婴儿诞生一样。婴儿诞生的过程就是穿过一个长长的黑暗通道见到光明苏醒过来。请不要忘记,那是多么的明亮和辉煌——婴儿在黑暗中度过了九个月。诞生,使她第一次见到了光明。请想象一下,那是多么的震撼和令人敬畏,想象一下,第一次见到了光明,第一次见到了色彩,第一次见到了阴影,第一次分辨出明暗,或者第一次看到了人的面孔——这副面孔,或许事先已经编排好了程序,当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够辨认出来。也许,当你就要死去的时刻,一瞬间,你的生命里程表又被倒拨回去,重新置于零点。明白吗,我倒不是一定要坚持这个说法就是千真万确。这只不过是很多种可能的解释之中的一个。我的意思在于提示你,对于你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想法有可能是一种误解。”

  “你并没有看到过我所看到的那些景象。”

  卓思再次仰望天空,注视着织女星蓝白色闪烁的寒光,然后转身对爱丽说。

  “按照你的宇宙观,你是否感受过……迷失方向?如果没有上帝的话,你如何知道应该做什么?怎样去做?只是遵守物理定律或自然法则?再不就是,听任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你不是担心迷失方向,帕尔默。你是担心所创造出的宇宙没有被放到中心位置,不合乎理性。在我的宇宙中,有大量的规律和秩序。万有引力、电磁场理论、量子力学、大一统理论,它们都包含有很多定律。至于说到行为,说到怎样去做,作为一个物种,为什么我们不能设想出我们最感兴趣的那些东西?”

  “我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必然有热心而高尚的认识,我总是认为在人们的心中存在着善良的愿望。可是如果没有上帝的爱,人们会做得多么残酷与暴虐?”

  “就算有了上帝的爱,残酷与暴虐就能减少吗?萨沃那柔拉①1481年被派往佛罗伦萨,在圣马可修道院任牧职。他在讲道中,批评教会的弊端与腐败,揭露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残暴统治和富人的贪婪无耻。被判为异教徒,被绑在佛罗伦萨西尼约里亚广场的树桩上烧死。和托奎麻达托奎麻达(1420~1498),西班牙巴塞罗那宗教审判所的第一任大法官,人称地狱之王,是残暴、顽固、绝不宽容和宗教狂热的典型。残酷镇压吉卜赛人,在他任职的十年间(1487~1497),被判火刑的约两千人。都接收了上帝的爱,或者至少他们这样说。可是,一个死于宗教的火刑,一个借助宗教审判将大约两千人送上火刑柱。你的宗教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儿童,认为需要有一个恐怖的幽灵,来震慑他们,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你希望所有的人都相信上帝,从而他们就会遵守法令与戒律。你所能采取的唯一手段就是:一支严格的世俗警察势力,无论警察遗漏或忽略了什么,统统由洞察一切的上帝加以监督和惩罚。你丝毫也不付出代价,出卖了人世间的平民百姓。

  【① 萨沃那柔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传教士、改革家和殉道者。初学文科,后转学医,1475年放弃医学,成为多明我会的基督徒。】

  “帕尔默,你以为,由于我没有你那样的宗教体验,所以就不能感受你的神明之庄严与伟大。其实,你的讲述恰恰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听了之后,反而让我感到,你所讲述的神,简直太渺小了!蕞尔之地的一个小小行星,短短的几千年时间——太难以引起人们重视的一个小神仙,哪里够资格做一位宇宙的创造者。”

  “你把我与其他的某些传道士混为一谈。那次见面所在的博物馆是属于兰金兄弟的领地。我准备接受一个几十亿年古老的宇宙。我只是说,科学家们也并没有对其做出证明。”

  “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不懂现有的证据。如果这些历来认为是智慧的东西,这些宗教的。真理。只不过是一个谎言,怎么能使民众从中得到恩惠呢?当你真的相信民众是成熟的人,你就会宣扬另外一种不同的教义。”

  短短的一阵沉默,只有清脆的脚步声在回响。

  “如果我的话过于难听和刺耳,请你原谅,”爱丽说,“我总是控制不住,时不时地就会言辞过激。”

  “我给你一个回话,阿洛维博士,今天晚上,我会认真仔细地考虑考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提出了很多问题,是我必须设法回答的。可是现在,我按照你同样的精神和态度,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爱丽点头答应,卓思继续说:“想一想,意识会是什么,就在这一瞬间的意识会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么几十亿个细小的原子在那里不停地扭动?而且除了生物学的机制以外,从科学中,儿童所能学习到的,爱究竟是什么?这里可以——”

  突然,爱丽的传呼机,嘀嘀响了。可能是她一直等待的,坎,发来的消息。当然盼着是好消息。她看了一眼液晶所显示的符号和数码:是坎的办公室号码。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可是很快就能招呼一辆出租车。

  “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回去,”爱丽满含歉意地说,“很高兴,能与你交谈,对于你的问题我也要认真地考虑……你还想再提一个问题?”

  “是的。在科学上有些什么箴言、戒律和规则,防止科学家从事罪恶的活动?”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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