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相信,以前有人警告过你那脾气的,是吗?”勒希神父向忏悔者问道。
  “是的,神父。”
  “您认识到这种意图是想谋杀,是吗?”
  “我没有杀人的意图。”
  “你在为自己找借口吧?”神父质问道。
  “没有,神父。只是伤害罢了。我指责自己,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违背了第五戒律的精神,背离了仁慈和正义,并且使院长的职位蒙羞。”
  “你认识到自己违背了不诉诸暴力的誓言了吗?”
  “我认识到了,神父。我对此深感懊悔。”
  “惟一可以减轻你罪行的情节是:你只是一时生气,这才挥动拳头,没有其他更严重的行为。你常那样任由自己失去理智吗?”审讯仍在继续。修道院院长跪在地上,副院长正襟危坐,在审判他的上司。
  “好,”勒希神父最后说道,“你既然悔罪,请发誓……”

  泽尔基晚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小礼拜堂,格拉莱斯夫人仍在等他。她跪在告解室的长椅上,半睡半醒。院长内心深感窘迫,希望她早已离开。在听她告解之前,他自己也需要忏悔。他在祭坛边跪下,花了二十分钟,完成了勒希神父指派给他的告解祷告。但他走回告解室时,发现格拉莱斯夫人还在那里。他叫了她两次,她才回过神来,起身的时候还有些踉跄。她犹豫地抚摸着拉谢尔的面孔,用干瘪的手指触摸它的眼皮和嘴唇。
  “怎么了,孩子?”他问道。
  她抬头望着高处的窗子,两眼扫视着拱状的天花板。“啊,神父,”她低声说道,“我感觉到上帝的存在,真的。上帝离我很近,就在我们周围。我需要忏悔,神父……还需要点别的。”
  “别的什么,格拉莱斯夫人?”她靠近些,用手掩着嘴悄悄说:“我还得听他忏悔。”
  神父有点儿退却。“谁?我不明白。”
  “忏悔……听他的忏悔,创造我的人。”她呜咽着。但之后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了微笑,“他把我造成这个样子,我,我从未宽恕过他。”
  “宽恕上帝?你怎么可以他是公正的,他就是正义,他就是爱。你怎么可以说”
  她的目光恳求地望着他。“难道一个卖西红柿的老太婆就不能对她的裁决者稍稍表示一点点宽恕吗?在他听我的忏悔之前?”泽尔基师顿感口干舌燥。他在地上瞥见她两个头的影子。这个影子代表着上帝对这个老太婆的可怕的裁决。他无法因为她用了“宽恕”这个词就谴责她。在她单纯的世界里,人类宽恕上帝和上帝宽恕人类一样,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就随她吧,忍受她。想到这里,他整了整长袍。
  在他们进告解室之前,她向祭坛屈膝行礼。神父注意到,当她在身上划十字的时候,她的手触摸了拉谢尔的额头,也触摸了她自己的。
  他拉上厚厚的窗帘,闪进半间小室,隔着铁栅喃喃地低语。 “你在此寻求什么,孩子?”
  “寻求宽恕,神父。因为我有罪……”
  她说话有些犹豫。隔着铁栅上的网眼,他看不到她,只听见夏娃女儿有节奏的低沉呜咽。一样,一样,永远都一样。就连有两个头的女人也想不出新的罪孽,只能愚蠢地一味模仿原罪。他还在对自己对待那女人、警官和科斯的行为感到羞耻,所以觉得很难集中精神。他一边倾听忏悔,手一边不停地颤抖着。透过铁栅传来乏味含糊的说话声,就像远处的一阵阵锤打声。锤打着,长钉穿透手心,刺入木头。他感到自己简直就是耶稣第二,感觉到一阵阵重压,之后这种压力就传递给了造就万物的上帝。忏悔还在继续,与她配偶的事,种种见不得人的隐私,这些事只能用肮 脏的报纸包住,在夜里埋葬。这些忏悔他不太理解,这使他更为恐惧。
  “如果你试图说明,你因堕胎而感内疚的话,”他低声说,“我必须告诉你,解罪得由主教宣布,而我不能……”
  他停顿下来。那是远处传来的轰鸣,从试射场发射的导弹发出低沉模糊的轰鸣。
  “可怕的东西来了!可怕的东西来了!”老太婆哀嚎起来。
  他的头皮感觉到刺痛:一种莫名恐惧之下的骤冷。“快!忏悔吧!”他低声道,“念十遍‘万福玛利亚’、十遍主祷文作为你的告解。过一会儿再重做忏悔,现在,快念吧。”
  他听到她在铁栅另一边的低语。他迅速念出一段赦罪文:“让主,耶稣基督赦免你的罪孽。受他旨意,我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如果你犯下罪孽,我赦免你,我以上帝的名义赦免你……”
  在他结束之前,一缕光穿透厚厚的窗帘照在告解室的门上。这缕光越来越亮,最后,整个房间都充溢着正午的光亮。窗帘开始冒烟了。
  “等着,等着!”他气喘吁吁地说,“等到它熄灭。”
  “等着……等着……等到它熄灭。”铁栅外一个奇怪而温柔的声音附和着。那不是格拉莱斯夫人的声音。
  “格拉莱斯夫人?格拉莱斯夫人?”
  她用一种梦呓般含糊不清的嘟哝声答道:“我决不是存心要……我决不是存心要……决不是爱……爱……”这声音慢慢消失了。这不是刚才回答他的那个声音。
  “跑,快,快跑!”
  还没来得及看她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他就从告解室一跃而出,沿着侧廊奔向祭坛。光线已经暗淡下来。但它还是和正午的阳光一样灼人。还剩几秒?教堂里弥漫着烟气。
  他跳进圣堂,跌倒在第一个台阶前,就算是屈膝礼吧,然后奔向祭坛。他用手从圣体盘中匆匆取出盛着基督的圣礼容器,上帝面前再一次屈膝,然后迅速抓起上帝的圣体夺路而逃。
  就在这时,大楼坍塌了。

  他醒来的时候,除了尘土,一切都化为乌有。他腰部以下被压住。他俯卧着在尘土中试图挪动。一只手臂可以动,但另一只已被困在废墟中。他那只可以动的手仍死死攥着圣礼容器,他摔倒的时候把它打翻了。盖子掉了下来,一些圣饼散落出来。他发现,这次爆炸已经把他从教堂里轰了出来。他卧在沙中,看到一株玫瑰丛的残枝被落石压住。一朵玫瑰仍然连在枝一朵粉红色的亚美尼亚玫瑰,花瓣却已被烧焦了。
  空中传来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尘土中不断闪烁着蓝光。先他不觉得疼痛。他试着伸长脖子,看一眼压在他身上的庞然大物,但接着,疼痛开始了。他的眼睛像罩着一层薄膜,模糊不清他轻声哭了起来。他不会再往后看了。五吨重的石头吞噬了他。腰部以下全被压住了。
  他开始捡回圣饼,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只可以动的手臂,从沙土中捡起圣饼。但风却形成了威胁,吹散基督的这些小薄片。心想,无论如何,主啊,我尽力了。会有人需要最后的礼拜吗?临终的圣餐?如果是的话,那他们得爬到我这儿来了。还有人着吗?
  在可怕的咆哮声中,他听不到任何人声。
  血水不断流入眼睛,他用前臂擦干鲜血,以免染血的手指王污圣饼。血弄错了,上帝,这是我的血,不是您的。原谅我吧。他捡回大多数散落的圣饼,但还有一些散落在外,他够不着他探身去捡,但眼前又一片漆黑。
  “耶稣……玛利亚……约瑟!救命啊!”
  在咆哮的苍穹之下,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应答。是他在告解室听见的那个温柔而奇怪的声音,它又一次重复着他的话:“耶稣玛利亚约瑟,救命啊。”
  “什么?”他喊道。
  他大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尘土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他把圣礼容器的盖合上,以免尘土与圣饼混杂。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卧了一会儿。
  作为一名神父,最头疼的是,到头来,你也必须听从那些你曾给予他人的忠告。自然施加给你的压力都是你能够承受的。他心想,我用斯多葛派的教条劝告她,此后才告诉她上帝的话……这就是我的报应。
  疼痛不再那么厉害,但被压的身体萌生出一种猛烈的瘙痒之感。他试图去挠,但手指摸到的只有裸露的石块。他挖了一会儿,一阵战栗,然后把手挪开了。这种瘙痒令人发狂,受伤的神经不断发出愚蠢的要求,拼命要求抓挠一下。他觉得自己很没有尊严。嗯,科斯医生,瘙痒比疼痛更可怕,你怎么不知道?
  他笑了一下。这一笑使他眼前一黑。他挣扎着想摆脱黑暗,逃到正在尖叫的那人身边。神父突然明白过来,是他自己在尖叫。突然间,泽尔基觉得很害怕。瘙痒已经转化为痛苦,但这尖叫却是因为本能的恐惧,而非疼痛。现在甚至呼吸都是一种痛苦。这痛苦还在继续。但他尚能忍受。恐惧来自刚碰到的那片漆黑。这黑暗似乎要吞噬他,笼罩他,正饥渴地等待着他……强烈的黑色欲望,渴求着人们的灵魂。疼痛他可以忍受,但他不能忍受可怕的黑暗。也许那里面有什么本不该有的东西,也许他在这里还有某种尚未完成的工作。他只知道,一旦他屈服于黑暗,那就没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或可以取消的了。
  他羞于内心的惊恐,竭力祷告,但却似乎并不虔诚……像道歉而不是祈求……仿佛最后的祷告早已说完,最后的圣歌也早已唱完。恐惧一直持续着。为什么?他想跟它争辩。你曾目睹人们死亡,杰思,目睹很多人死去。这似乎挺容易。他们越来越虚弱,接着一阵抽搐,生命就这样完结。那漆黑……最黑暗的冥河,上帝和人类之间的鸿沟。听着,杰思,你确实相信那条鸿沟对面存在着什么,对吗?那你为什么还抖得这么厉害?
  《愤怒之日》中的一段慢慢浮现脑海,不断反复:Quid sum miser tunc dictums? Quem patronum rogaturus,Cum vix justus sit securus?①
  【① 意思为下面的一句。】
  “那么,我这可怜有什么可说?既然正义之士也自身难保,我又能向谁寻求庇护呢?”Vixsecurus?为什么“自身难保”?他当然不会指责正义之士,那你为什么颤抖得如此厉害?
  说真的,科斯医生,你早该意识到,罪恶并非痛苦本身,而是对痛苦莫名的恐惧。害怕痛苦。这种恐惧,加上它正面意义上的对应物,比如对尘世的安全的渴求,对伊甸园的渴求,科斯医生,这就是“万恶之源”。尽可能减少痛苦、尽可能扩大安全,社会和凯撒都以此为号召。但最后,它们成了惟一的目标,法制惟一的基石……这是本末倒置。毋庸置疑,在追求这一目标的过程中,我们找到的只能是相反的事物:最多的痛苦和最少的安全。
  世界的麻烦在于我。我亲爱的科斯,亲自体验一下吧。你、我、亚当、人类、我们。没有“尘世的罪恶”,只有人类带入世界的罪恶我、你、亚当、我们带来的在撒旦这个一切谎言之父责备任何事物,甚至责备上帝,但是,哎呀,别责备我这样行吗,科斯医生?医生,现在世界惟一的罪恶是:世界不再是世界了。那么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惨淡地笑起来,而这笑又带来了黑暗。
  “常人只知道我、我们、亚当,但耶稣呢,人类就是我;常人只知道我、我们、亚当,但耶稣呢,人类就是我……”他大声说道,“你知道吗,帕特?们宁肯被钉死,只要……一起……就行,只要不是独自……当他们流血时……要人陪伴。因为……因为就是因为这样,因为就是这个缘故,撒旦才希望地狱里到处是人。我是说,正如撒旦希望地狱里到处是人一样。因为亚当……但基督却……但我呢……听着,帕特”
  这一次驱散黑暗用了更长时间,但在坠人黑暗之前,他必须让帕特明白。“听着,帕特,因为……为什么我告诉她孩子必须……是因为……我,我是说,我是说基督决不会让人去做任何基督自己不做的事。所以我才……我才不能撒手不管。帕特?”
  他眨了几下眼。帕特不见了。世界由四分五裂的碎片重新聚成整体。而黑暗也已散尽。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了他害怕的东西。在黑暗永远地吞噬他之前,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完成。亲爱的上帝,让我活到完成这些事的时候吧。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承受了多少痛苦,他怕自己在还没有承受那么多痛苦之前死去。他曾试图挽救那孩子,为了让她受更多痛苦不,不是为了让她承受更多痛苦,应该说,尽管她会受更多痛苦。他曾以上帝的名义指责那个母亲。他并没有错。但现在,他害怕还未忍受上帝给予他的更多苦难,就这样被卷入黑暗。
  Quem patronum rogaturus,Cum vix justus sit securus?
  那个孩子和她母亲,就随她们去吧。我强加于人的事,自己也必须承受。这才合乎情理。
  这个决定似乎缓解了疼痛。他静静地卧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往后看了一眼石堆。五吨多重的石块堆在那儿。十八个世纪都堆在那儿。他发现石块中有许多骨头,这场爆炸炸开了地下室。他用手摸索着,碰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终于把它挖了出来。他把它放在圣礼容器旁的沙土里。是一个头骨。颚骨不见了,但颅骨还完整,除了额头有个小洞,一枝干枯半腐的木头从中间穿出来。它看上去像一枝箭的残余。这个头盖骨似乎已经很古老了。
  “修士。”他轻声叫了一声。因为葬在这个地下室里的只能是本教派的修士。
  骨头,你为他们做什么呢?教他们读书写字吗?帮助他们重建,给予他们耶稣,帮助重塑文化?你记得警告过他们这里永远不可能成为伊甸园吗?当然你会记得。祝福你,骨头,他这样想着。然后用拇指在颅骨额头划了个十字。他们用眉间一箭了结了你所有的痛苦。我这儿堆着五吨多重、十八个世纪的石块。我猜想,大概有两百万年的石块都堆在那儿自从第一个灵长人属出现以来。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刚才回应他的温柔回声。这一次她孩子气地唱着:“啦啦啦,啦啦啦……”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跟他在告解室里听到的一样,但可以肯定,那不是格拉莱斯夫人。如果她及时离开小礼拜堂,格拉莱斯夫人早已宽恕上帝,跑回家去了主啊,请宽恕这种颠倒吧。但他已经不敢肯定那真的是一种颠倒了。听着,老骨头,这些话我该不该告诉科斯?听着,我亲爱的科斯,你为什么不能宽恕一个容许存在痛苦的上帝呢?如果他不允许,那么人类的勇气、英勇、崇高和自我牺牲都将毫无意义。再说,科斯,你也会失去工作。
  骨头,也许那正是我们忘记告诉世人的东西。这个世界还朦朦胧胧记得伊甸园,由于莫名地感到失去了伊甸,世界一天比一天怀恨在心。随之而来的便是炸弹、怒火。其实,世界所怀有的愤恨是针对上帝的。听着,人类,你们必须抛弃愤恨之心,正如她所说,“宽恕上帝”。这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爱更重要。
  出现的却是炸弹和狂怒。他们不会宽恕。

  他小睡片刻。是自然的小睡,并非屈服于丑陋、虚无、攫人灵魂的黑暗。下雨了,雨水冲刷着尘土。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他把脸从泥土中抬起来,愤怒地看着它们。它们三只坐在碎石堆上,盯着他,神情犹如参加葬礼般阴郁严肃。他稍一动弹,它们便张开黑翼,惊慌失措地唏嘘起来。他向它们掷了很多石块。它们中的两个张开翅膀,盘旋着飞了起来,但另一只仍坐在那儿,阴郁地凝视着他,脚像跳舞似的蹭着地。一只乌黑邪恶的鸟,但不像那种黑暗。它觊觎的只是他的躯体。
  “鸟啊,晚餐还没准备好哩,”他暴躁地对它说,“你还得等等。”这只鸟自己也吃不了几顿了,不久它便会成为其他动物的盘中餐。它的羽毛在火焰中灼伤了,一只眼总是闭着,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院长猜想,这场雨本身就充满着死亡。
  “啦啦啦,啦啦啦,等着等到它消逝,啦……”
  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泽尔基害怕那只是幻觉。但鸟儿也听见了。它死死地盯着什么东西,泽尔基看不见。最后它尖叫几声,飞走了。
  “救命!”声音微弱。
  “救命。”那个奇怪的声音鹦鹉学舌般重复道。
  双头妇人漫步走进碎石堆。她停下来,俯视着泽尔基。
  “谢天谢地!格拉莱斯夫人!你能否找到勒希神父……”
  “谢天谢地格拉莱斯夫人你能否……”
  他眨了一下眼睛,弄去一层血水,细细打量起她来。“拉谢尔。”他轻声道。
  “拉谢尔。”那人应答道。
  她在他跟前跪下来,身子往后坐在脚跟上。她用冷峻的绿眼看着他,天真无邪地笑起来。那双眼睛十分警觉,眼神中透着几分晾异与好奇……可能还有别的……吖日显然她没有看出他的痛苦。她的眼睛对他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吸引力,使他再也不关心其他任何东西。但接着,他发现格拉莱斯夫人的头在另一个肩膀上沉睡着,而拉谢尔则在微笑。笑容年轻而羞涩,渴望友谊。他又试了一次。
  “听着,还有人活着吗?去……”
  她的应答声音悦耳,却很严肃:“听着还有人活着吗”她说这句话别有一番滋味,吐字清晰,面带微笑。她说话时,嘴唇重新组合着这些词句。他觉得这决不仅仅只是模仿。她在试图说些什么。通过这种重复,她想说的是:我有点像你。
  但她却是刚刚出生不久。
  你是不同的某种东西。泽尔基察觉到了,感到一丝敬畏。他记得格拉莱斯夫人的双膝都有关节炎,但眼前她的这个躯体却跪在那儿,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这分明是年轻人柔韧易曲的姿势。此外,这位老妇人皱瘪的皮肤看上去容光焕发,好像那些衰老的角质组织又重现生气。突然问他注意到了她的手臂。
  “你受伤了!”泽尔基指着她的手臂,但她却没看,反而学他的样,看着他的手指,伸出自己的手指碰它……用那只受伤的手臂。血很少,但至少有十二处伤口,其中一处看上去还不浅。他拉着她的手指把她拖近些。他拔出了五片碎玻璃。她不是用手臂戳穿窗户,就是在爆炸那一刻刚好在窗户旁,这似乎更有可能。只有当他拔出一片一英寸长的玻璃时,才涌出一小股血。拔其他几片时都没有流血,只留下了几点青紫色的疤痕。这情形使他想起曾经目睹的一次催眠演示,当时他还认为只是个骗局,不屑一顾。他再次抬头看着她的脸,感到更加敬畏了。她竟然还在朝他微笑,好像拔掉玻璃碎片没有使她有任何不适。
  他又匆匆瞥了一眼格拉莱斯夫人的脸。那张脸黯然无光,昏迷不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不知为何就断定它快死了。他可以想像它在萎缩,最终像痂或是脐带那样消失。那么拉谢尔是谁?是什么?
  雨水打湿的石块上还有点儿水汽。他把一个指尖弄湿,并示意她凑近些。不管她是什么,她吸收了太多辐射,可能也活不长。他用湿指尖在她额头划了个十字。
  “若你尚未受洗,若你不愿受洗,我来为你施洗礼……”
  他戛然而止。她马上把身子挪开。她的笑容凝固了,随即消失了。不!她的整个表情似乎要呐喊。她转身离开,抹掉额头的水迹,闭上双眼,双手垂在膝上。她脸上彻底沉静下来,低垂着脑袋,整个神情仿佛在祷告。慢慢地,笑容又从沉静中浮现出来,并持续着。她睁开眼睛,把目光转向他。笑容跟先前一样热情。她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的视线停在圣礼容器上。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拿了起来。
  “不!”他嘶哑地咳出声,想把它一把抢过来。但她动作更快。他的这一举动又一次使他失去知觉。
  等他清醒过来再抬头看时,眼前只有一片朦胧。她仍旧跪在他面前。最后,他终于看清她的左手正端着金杯,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灵活地夹着一片圣饼。她把圣饼递给他。或者,这只是幻想,正如他刚才幻想自己跟帕特讲话一样?
  他等着朦胧消失,眼前重新清晰起来。可这次没有清晰起来,没有完全清晰。“主啊,我很渺小……”他喃喃自语,“我只想说……”
  他从她手里接受了圣饼。她重新盖上盖子,把圣杯放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下面。动作和教堂里的不一样,但同样充满敬畏。这使他相信:她感觉到了冥冥中上帝的存在。虽然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但她的举动似乎是受人指示,对他临时施洗意图的反应。他试图再仔细打量这张脸。她的手势告诉他:我不需要你施与的第一次圣礼,但我却有资格施与你最后的圣礼。现在他知道她是什么了。他无法再集中注意力,看看这个新生者冷峻、平静的绿眼。他无助地啜泣起来。
  “Magnificat anima mea Dominum,”他低声念道,“我的灵魂歌颂着上帝,我的精神因上帝;因为他对卑下的婢女也①……”他想教会她这些话,作为他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因为他清楚,她与第一次说这话的婢女有共同之处。
  【① 可能是圣母玛利亚无玷受孕前所说的话。】
  “Magnificat anima mea Dominum et exultavit spiritus meus inDe0,salutarime0,quiares pexit humilitatem……”
  他还没念完就已气喘吁吁,视线模糊,再也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冷冰冰的指尖触摸着他额头,他听见她说了一个字:
  “活。”
  接着她就走了。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这片新的废墟中慢慢消失。
  “啦啦啦,啦啦啦……”
  那双冷峻的绿眼睛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没有追究上帝为什么在格拉莱斯夫人的肩头重塑一个具有原初纯洁的活物,也不追究上帝为什么赐予它伊甸园的神奇天赋那些天赋人类自从失去后,便一直企图用野蛮武力再次从上天手中夺回。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原初的纯洁,看到了让人复活的承诺,匆匆一瞥已是一种眷顾。他感激地哭泣起来,然后把脸埋在尘土里,等待。
  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再也没有出现他看得到、感觉得到、听得到的任何东西。



《莱博维兹的赞歌》[美] 小沃尔特·M·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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