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微微鞠躬之后说道:“我们建立了sine quonon①议会,它拥有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力,一种任何人都不能颠覆的终极形式的主权。”他纯粹出于冷冰冰的礼貌,为地球上来的心理学家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拉出一把椅子。
  她稍稍微笑了一下,坐了下来。他觉得她看上去很疲惫,她的微笑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①sine quo non:拉丁语,意为“绝对必要的”,“不可缺少的”。
  议会的其他成员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向里特斯道夫博士做着自我介绍。
  “霍华德·斯特劳,曼斯人。”
  “雅·雅各布·斯明,”斯明无法抑制他那低能的傻笑,“希布人,就是你们的飞船降落的地方。”
  “安妮特·戈尔丁,波利人。”她有一双机警的眼睛,笔直地坐着,盯着这个闯入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女心理学家。
  “英格丽德·希布勒,一,二,三,奥布·科姆人。”
  里特斯道夫博士说:“那可能是——”她点了点头,“是的,当然。极度强迫性精神病。”
  “奥马尔·戴蒙德,我想让你猜猜我是哪个家族的。”戴蒙德冷冷地朝四周张望,似乎缩回到他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这使得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很恼火。这不是一个适合个人活动的时间,即便是有什么神秘的任务。此时此刻,他们需要联合成一个整体,否则就会乱成一锅粥。
  德普人以一种空虚而绝望的声音说:“蒂诺·沃特斯。”他努力想多说些什么,但是放弃了。浓重的悲观主义情绪和彻底的绝望使他不堪重负,他坐下去,又垂下视线,令人怜悯地抽搐着摸着前额。
  “你知道我是谁,里特斯道夫大夫。”贝恩斯说,一边把放在他面前的一份文件弄得乱响,那是他们的宣言,是议会代表们的共同努力的成果,“谢谢您来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变得沙哑。
  “谢谢你们允许我来。”里特斯道夫大夫说,她的语气很正式,但是贝恩斯觉得带有明显的威胁的口吻,她的眼睛毫无光泽。
  贝恩斯说:“你要求允许你访问甘地镇之外的其他定居点,你还特别要求允许你视察达·芬奇高地。我们已经讨论了你的请求,我们决定驳回你的请求。”
  里特斯道夫大夫点点头:“我明白了。”
  “告诉她原因。”霍华德·斯特劳大声说道。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来自地球的女心理学家。他对她的恨意充满了房间,连整个气氛都受到感染。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感到他好像要被这种氛围窒息了。
  里特斯道夫博士抬起手,说:“在你们向我宣读你们的宣言以前,请等一等。”她一个接一个地环顾着他们,缓慢而镇定,完全是一种专业化的观察。
  霍华德·斯特劳用恶意回敬她的目光。
  雅各布·斯明立刻低垂下头,茫然地笑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安妮特·戈尔丁紧张地抠着指甲上的角皮,脸色惨白。
  德普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别人观察,因为他一直没有抬头。
  斯基兹人奥马尔·戴蒙德,用一种亲切的庄严回答里特斯道夫博士的注视,然而贝恩斯猜想,在他的那副表情下面,其实是一种焦虑。戴蒙德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逃走一样。
  他发现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的身体很迷人,他毫无根据地猜想她没有带丈夫同来是否暗示着什么。实际上,她很性感。里特斯道夫博士的穿着与这次会议的目的有着一种不能言表的不和谐,她穿着一件非常女性化的外套,黑色的套衫和裙子,没有穿长袜,镀金的拖鞋里翘起精灵般的脚趾。贝恩斯看到,套衫确实是有点紧身,里特斯道夫夫人意识到了吗?他无从知道,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她的讲话转移到她那十分明显的乳房上,它们确实很小,但是非常有型。他喜欢它们。
  他想,不知这个女人,这个他猜测刚刚30出头,正处在身体和婚育的最佳阶段的女人,到这里是否是寻找事业成功以外的其他什么东西。他那强大而情感性的洞察力告诉他,里特斯道夫博士的个人精神和使命使她显得生气勃勃,她自己可能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想,身体有自己的方式,有时会与思想的意图背道而驰。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里特斯道夫博士可能仅仅想到她想穿这件黑色的套衫,而根本没有虑及其他。但是身体,和它内部构造完美的女性器官,却知道得更多。
  对此,他自己身体里机能相同的部分作出了反应,然而他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想,也许这会变成我们这一方的优势,卷入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可能不像对我们的对手那样是一个负担。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陷入了他设计好的防御立场中,他有许多习惯性的防御方案,这些方案不光是保护他自己,也是保护他的同事们。
  “里特斯道夫博士,”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平缓地说,“在我们允许你进入我们的几个定居点之前,我们几个家族组成的一个代表团会检查你们的飞船,看看你们是否载有武器。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样的武器。其他事情则连粗略考虑的必要都没有。”
  “我们没有武器。”里特斯道夫博士说。
  “尽管如此,”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我建议你允许我和这里另一名代表陪同你一起回到你们的基地。我这里有一份声明——”他把声明弄得哗哗作响,“声明要求你们的飞船在48个地球小时之内撤离甘地镇。如若你们不遵守的话——”他看了看斯特劳,斯特劳点点头,“我们会向你们开战,因为你们是敌人,未被邀请的侵略者。”
  里特斯道夫博士将语气缓和下来,低声说道:“我深知你们的理解力。你们长期生活在这里,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但是——”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那美丽而智慧的眼睛果断地直面着他:“恐怕我必须让诸位注意一个会引起你们反感的事实,诸位,不论是个人或是你们全体,你们都是精神病人。”
  一阵紧张而漫长的沉默。
  “该死。”斯特劳说道,并没有特定的说话对象,“多年以前我们就消灭了那个鬼地方,那个所谓的‘医院’,那简直是一个集中营。”他的嘴唇扭动着,“那地方是用我们做苦工。”
  “很抱歉,”里特斯道夫博士说,“你们错了,它是一所合理合法的医院。在你们制定任何与我们有关的计划时,你们必须把这点认识作为一个因素加以考虑。我没有欺骗你们,我讲述的是清楚简单的事实。”
  “quid est veritas?”贝恩斯小声嘟囔着。
  “什么?”里特斯道夫博士说。
  贝恩斯说:“‘什么是事实?’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大夫,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在这里已经克服了集体适应所产生的一些最初的问题,我们已经变得——”他打着手势,“适应,或者是你喜欢的其他词语……如果我们有能力获得适当的人际关系,就像你在这个议会厅里看到的一样。如果我们能够合作,我们肯定不是病人。除了集体工作能力外,你没有其他方法去考察。”他坐了回去,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
  里特斯道夫博士小心翼翼地说:“应当承认,你们团结一致,反对共同的敌人……也就是我们。但是——我可以打一个赌,在我们到来之前和离开之后,你们会分崩离析,成为孤立的个体,互不信任,彼此恐惧,无法合作共事。”她微微笑了笑,这是一种消除敌意的微笑,但是她的微笑太智慧了,他无法理解。她的微笑使她机敏的陈述变得更突出了。
  她的确是对的,一语中的,他们在通常情况下并不能合作共事。但是——她也错了,这是她的错误。大概是为她的行为作辩护,她认为恐惧和敌视的责任都在议会。但是事实上,是地球人在展示他们的威胁战术,他们飞船的登陆就是一种事实上的敌对行为……如果这不是一种敌对行为,他们应该事先获得准许。地球人自己已经首先表明了他们的不信任,因此他们应单独为目前的互相怀疑负责。如果他们不希望这样,他们早就能够避免这种局面。
  “里特斯道夫博士,”他率直地说,“阿尔法商人如果想登陆,就和我们联系,获得许可,我们注意到你没有这么做。而且我们和他们在打交道的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和他们有频繁的生意往来。”
  很明显他的回击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那个女人犹豫了,无言以对。在她思考的时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发出愉快和蔑视的声音,而霍华德·斯特劳也表现出无情的憎恨。
  “我们曾设想,”里特斯道夫博士终于开口了,“如果正式提出登陆要求,你们会拒绝我们。”
  贝恩斯笑了,他平静地说道:“但是你并没有尝试,你只是‘设想’。那么现在,当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
  “你们会允许吗?”她抢白道,声音坚定而威严,打断了他连贯的讲话。他眨着眼睛,不情愿地停下来,“不,你们不会允许。”她接着说,“而且你们都知道这一点。请现实一些吧。”
  “如果你们出现在达·芬奇高地的话,”霍华德·斯特劳说:“我们会杀了你们。事实上,如果你们不离开,我们也会杀了你们。而且下一艘企图登陆的飞船将根本不能落地。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要同生共死。这里的贝思斯先生可以历数你们过去是怎样囚禁我们的,详细的内容都在他和我——以及这里其他人的帮助下起草的这份宣言里。开始读宣言吧,贝恩斯先生。”
  “25年前,”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开始了,“在这个行星上建立了一块殖民地——”
  里特斯道夫博士叹了口气:“我们了解你们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
  “肮脏?”霍华德·斯特劳插嘴说,“你是说‘肮脏①’吗?”他从椅子上半站起来,脸因为极端的愤怒而变得青一块紫一块。
  【① 肮脏:英语中的“assorted”(各种各样)和“sordid”(肮脏)发音相似,因此霍华德·斯壮产生误解。】
  “我说的是各种各样。”里特斯道夫博士耐心地说,“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我们,你们的军事行为会集中在曼斯人的定居点。换句话说,在癫狂症患者的定居地。从现在起四小时后,我们将拔营起寨,离开甘地镇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定居地。我们将在达·芬奇高地降落,如果你们与我们开战的话,我们将投入战斗部队级的地球武装。”她又补充道,“他们在离这儿大约半小时的地方待命。”
  房间里又是一阵紧张而漫长的沉默。
  安妮特·戈尔丁终于开口了,但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管怎样,请读一读我们的宣言,加布里埃尔。”
  他点点头,又开始宣读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安妮特·戈尔丁可怜地哭了起来,打断了他的宣读:“你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他们又要把我们变成医院里的病人,末日来到了。”
  里特斯道夫博士感到很不舒服,说道:“我们将要给你们提供治疗。那会让你们相互之间感到放松,感到更多的自我。生活将变得更愉快,更自然,更有意义。而现在你们却这么紧张,这么恐惧。”
  “是的。”雅各布·斯明小声嘀咕起来,“我们害怕地球人会闯进我们的生活,又把我们像动物一样圈起来。”
  四个小时,加布里埃尔·贝恩斯想,并不长啊。他的声音颤抖着,重新开始宣读他们的联合宣言。
  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姿态。他认识到,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们了。
  会议结束后,里特斯道夫博士离开了,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向他的同事提出了他的计划。
  “你说什么?”霍华德·斯特劳质问道,言语中充满了傲慢的嘲笑,他的脸扭成一团,表现出嘲讽的神态,“你说你准备去引诱她吗?上帝啊,也许她是对的,也许我们确实应该住进精神病医院。”他坐回去,阴冷地喘息着。他已经厌恶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他再也做不出别的侮辱的动作了。他把这个工作留给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你肯定只想到自己。”安妮特·戈尔丁终于开口了。
  加布里埃尔说:“我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的心灵感应能力的人告诉我我是否是对的。”他转向雅各布·斯明:“那个希布人圣徒,伊格纳茨·莱德伯,不是有一点心灵感应的能力吗?他是个万事通,天才的有超自然能力的人。”
  “我不知道,”斯明说,“但是你可以,你可以试一试萨拉·阿波斯托尔斯。”他向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眨眨眼,得意地晃了晃头。
  “我给甘地镇打个电话。”加布里埃尔·贝思斯说,拿起电话。
  斯明说:“甘地镇的电话又坏了,已经坏了六天。你必须亲自去。”
  “无论如何你必须去那儿。”蒂诺·沃特斯说,他终于从他那无尽的绝望的沉睡中醒来了。看起来只有他有些被贝恩斯的计划打动了,“毕竟
  他是甘地镇的人,那里一切正常,孩子们还是不知道都是谁的孩子。现在他也许正在冥想之中。”
  霍华德·斯特劳喃喃地表示同意:“你很幸运,加比,女医生现在就在希布人当中,因为那一点,她应该会更好地接纳你。”
  “如果这是我们惟一能做的事,”希布勒小姐呆板地说,“我想我们真是死有余辜。我真的那么想。”
  奥马尔·戴蒙德指出:“宇宙拥有无限的方式来发挥它的潜能,谁也不能随便忽视这一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甚至没有与安妮特道别,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大步走出议会大厅,沿着宽阔的石阶,走出这座建筑物,来到停车场。他的涡轮驱动车停在。现在,他要以75英里的低时速,赶到甘地镇。假定在路上不会发生什么事耽误的话,他估计自己会在四小时的最后期限内赶到。里特斯道夫博士已经乘坐火箭驱动艇返回甘地镇了,她已经在那里了。他诅咒着这个落伍的交通工具,但是他还不得不依靠它,别无他法。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和他们为之奋斗的现实。重新成为地球文明中的一颗卫星,他们就可以得到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但是无论怎样这都不能弥补他们将失去的一切。最好以75英里的时速旅行,享受自由吧。啊,一句广告语而已,他想。
  然而这样的速度还是让人有点恼火。想想他的任务的重要性……无论议会是否同意他的提议。
  4小时20分钟后,他的身体因为旅行而极度疲惫,但是神志却相当警醒,甚至是有些激动,他来到甘地镇垃圾成堆的郊外。他闻到定居点飘来的恶臭,强烈的腐烂气味混合着无数小火堆散发出的刺激性的臭气。在旅途中他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所以在最后时刻他改变了方向——不是去萨拉·阿波斯托尔斯破烂的小屋——而是去找希布圣徒伊格纳茨·莱德伯。
  他发现莱德伯正在院子里笨手笨脚地修理一台锈迹斑斑的旧汽油发电机,身边围着他的孩子和猫。
  “我已经知道你的计划了。”莱德伯说,抬起手阻止加布里埃尔解释他的来意,“就在不久以前,在地平线上的血迹中可以找到它的踪迹。”“那么你明确地知道了我想请你干什么了?”
  “是的。”莱德伯点点头,“在过去,我曾经多次用它在很多妇女身上取得过成功。”他放下手中举着的锤子,踱进他的棚屋里,身后跟着那些猫而不是孩子。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也跟在他后面,“然而你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强烈。”莱德伯带着责备地说,轻声地笑起来。
  “你能预见未来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否能成功?”
  “我不是一个先知,其他人可能会预言,但是我保持沉默。请等一会儿。”在棚屋里的一间大房间里他停下脚步,那些猫在周围撒着欢眯眯地叫着。他把手伸到水池上方,拿下一个一夸脱的罐子,里面是些黑糊糊的东西。他拧开瓶盖,闻了闻,摇摇头,盖上瓶盖,把它放回原处,“不是这个。”他踱了几步,然后打开冰箱,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塑料盒子,挑剔地皱起眉头仔细看着。
  现在和他同居的妻子——加布里埃尔·贝恩斯不知道她的名字——从卧室里出来迟钝地看着他们两个,然后开始做自己的事。她穿着一件麻袋似的裙子,网球鞋,没有穿袜子,她那团肮脏而凌乱的头发堆在头顶脑后。加布里埃尔·贝思斯厌恶地把脸扭向别处。
  “哎,”莱德伯对那女人说,“那个罐儿在哪儿?你知道的,就是那罐混合物,我们那什么以前——”他打着手势。
  “在浴室里。”女人轻轻走过他们身旁,走到屋外去。
  莱德伯消失在浴室里,可以听见他在翻动着瓶瓶罐罐,最后他终于出来了,拿着一个装满的某种液体大玻璃杯,当他走动的时候,液体溢了出来,“就是它,”莱德伯说,张开嘴笑着,可以看见他掉了两颗牙齿,“你必须引诱她喝掉它。你怎么能做到呢?”
  那时,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并不知道他该怎么做,“到时候就知道了。”他说,一边伸出手接过那瓶春药。

  告别了莱德伯后,贝恩斯驱车来到甘地镇惟一的购物中心,把车停在这座有着圆顶的木制建筑前,油漆已经掉皮了,一大堆坑坑洼洼的罐头,大量的纸板箱乱丢在停车场和入口处。这是阿尔法商人清除废物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丢掉大量的次等品。
  在购物中心里他买了一瓶阿尔法白兰地,他坐回到自己的车上,打开它,倒出来一部分白兰地,加进去一些那个希布圣徒给他的肮脏的沉淀严
  重的春药。两种液体很好地混合在一起。他很满意。他重新盖好瓶子,发动起汽车,启程了。
  他想,这不是依靠他的自然能力的时候,就像议会已经指出的那样,他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但是如果他们想存活下来的话,他就必须具备杰出的自然能力。
  他毫不费力地就看见那艘地球来的飞船,它高高地赫然耸立在那里,在甘地镇的垃圾堆上闪烁着金属光泽。他一看见它,就立刻把车朝那个方向开去。
  一个全副武装的地球警卫,在距离飞船几百码的地方挡住他。他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制服,从上次战争以来这种制服已经很熟悉了。
  贝恩斯看见在附近的门廊里一只重型武器的枪口对准了他,“请出示你的身份证。”警卫说,警觉地仔细打量着他。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告诉里特斯道夫博士,一个最高议会的全权特使来了,要提出一个最终提议,这个提议可以使我们双方都避免流血。”他紧张地直挺挺地坐在汽车驾驶柄后面,直直的看着前方。
  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会面很快安排好了,“你可以去了,先生。”
  另一个地球人,也是一身戎装,佩带着枪支和勋章,引导着他步行走上通向飞船机舱的自动扶梯。他们上升,很快他就跌跌撞撞地沿着一个走廊寻找着32一房间,这使他感到愠怒。狭窄的墙壁让他很不安,他希望能够回到室外,在那里他可以呼吸。但是——现在太晚了。他发现了那个房间的门,犹豫了一下,他敲了敲了门。那个瓶子在他的胳膊底下轻轻地发出汨汨的声音。
  房门打开了,里特斯道夫博士站在那里,仍然穿着那件紧身黑套衫,黑色的裙子和精灵般的脚趾。她疑惑地看着他:“让我们看看,您是——”
  “贝恩斯。”
  “啊,佩尔人。”她有点是对自己说,“精神分裂症的妄想狂。哦,请原谅。”她的脸红了一下,“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来这里,”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是敬酒的。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吗?”他走到她身边,走进她狭小的房间。
  “为什么干杯?”
  他耸耸肩,“那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加入了少许适量的刺激的语调。
  “你们打算让步吗?”她的声音很尖利,富有穿透性。她关上门向他走去。
  “来两杯,”他用一种顺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好吗,医生?”他从纸袋里拿出那瓶阿尔法白兰地——还有与之格格不入的添加物,开始打开瓶盖。
  “我想你们确实作出了明智之举。”里特斯道夫博士说道。当她忙来忙去寻找酒杯时,她看起来异常美丽。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一个好兆头,贝恩斯先生,的确如此。”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看上去仍然是一副失败的模样,他很忧郁地把酒杯斟满。
  “我们可以在达·芬奇高地登陆了?”里特斯道夫博士问,一边拿起酒杯啜饮着。
  “哦,当然。”他无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他喝了一小口,那味糟透了。
  “我将通知我们小组的安全人员,”她说,“马吉布姆先生。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突然安静下来。
  “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有一些奇怪的——”里特斯道夫博士皱起眉头,“我身体深处有点心绪不宁。如果我不知道——”她看起来很困窘,“没关系,先生,您是叫贝恩斯先生吗?”她急促地饮着杯中的酒,“我突然感觉到很紧张,我猜我是太焦虑了。我们不想看到……”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走到小房间的角落,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她站起来,让酒杯从手中掉落,疾步走向远处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当她走过他的时候,他揽住了她的腰,阿三星卫二号家族议会的全权代表动手了。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为了生存奋斗的计划就这样实施了。里特斯道夫博士咬着他的耳朵,几乎撕裂了耳垂。
  “嘿。”他无力地说。
  然后他说:“你在干什么?”
  之后他又说:“莱德伯调制的东西可真有效。”
  他又补充道:“但是我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得有个限度。”时间在飞逝,他喘着气说:“至少应该是这样的。”

  有人在敲门。
  里特斯道夫博士微微站起身,叫道:“走开!”
  “我是马吉布姆。”走廊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里特斯道夫博士一跃而起,从他怀里挣脱,跑到门边,锁上门。她猛地转过身,带着凶狠的表情向他冲过来——他觉得她似乎径直朝他冲过来。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她的猛扑。
  但是这可以为他们带来他们想要的,满足他们的政治要求吗?
  贝恩斯把她压倒在地板的一点上,左边是她一堆零乱的衣服,贝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听着,里特斯道夫博士——”
  “玛丽,”这时她咬着他的嘴,牙齿使劲地咬着他,发出格格的声音。他痛苦地退缩着,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这一下,他可犯了大错。因为就在那一霎那,他的身子倾斜了,然后他不知怎的被玛丽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她尖利的膝盖插入了他的腰部,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耳朵上方,揪住他的头发,向上拽着,好像要把他的头从脖子里拽出来一样。就在那时——他挣扎着虚弱地呼叫着:“救命!”
  然而,门外的那个人显然已经离开了,没有人回答。
  贝恩斯认出墙上那个玛丽·里特斯道夫曾经打算去按的那个红色按钮,但是现在,毫无疑问,一百万年她也不会去按——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朝红色按钮的方向扭动着。
  他永远也做不到。
  使我恼火的是,他后来绝望地想,这样做,在政治上议会也根本不会得到什么利益。
  “里特斯道夫博士,”他喘息着恼怒地说,“让我们理智一些。看在上帝分上,让我们谈一谈,好吗?求求你。”
  这一次她咬他的鼻尖。他感到了她尖利的牙齿碰在了一起。她笑起来,那是拖长的带着回声的笑,让他不寒而栗。
  在那似乎无休止的漫长时间里,除了撕咬,他们之间谁也无法说话。他最终认识到,他会被咬死的,而且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感觉到他好像激起了、遭遇到了宇宙的性欲,那是一种本能而又无穷无尽的力量,这种力量把他固定在地毯上,使他根本不可能逃脱。如果什么人能够闯进来,比如说一个武装警卫——
  “你知道吗,”浑身湿漉漉的玛丽·里特斯道夫抵着他的脸颊耳语着,“你是世上最美的男人!”她轻轻地后退了一下,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看到了他的机会,滚到一边,抓着,爬着,冲向那个按钮,疯狂地摸索着,按下了按钮:叫人来,任何人都可以——地球人或者不是地球人。
  她喘着气,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他的头撞在一个金属柜上,他呻吟着,失败和毁灭的黑暗湮灭了他——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让他经历过这样的感觉。
  玛丽·里特斯道夫笑着,将他滚来滚去,然后又一次猛扑在他身上。她赤裸的膝盖重新插进他的身体,她的乳房在他脸上晃荡着,她的双手钳住他的手腕让他平躺着。当天色完全变黑时,他发现她显然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真的有知觉。最后的一个念头闯入到他的大脑里,这是他最终的决定。
  不管用什么方式,他一定要报复那个希布圣徒伊格纳茨·莱德伯。即使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的行动。
  “哦,你真可爱。”玛丽·里特斯道夫的声音,在他左耳四分之一英寸的地方响起,声音震耳欲聋,“我简直想把你吃掉。”她浑身颤抖,好似暴风雨般剧烈地起伏波动,又好似大地表层的震颤。
  他昏过去的时候,他恐惧地感到里特斯道夫博士才刚刚开始,而且莱德伯的制剂不能解释这一点,因为制剂并未对他产生同样的效果。加布里埃尔·贝恩斯和那个希布圣徒的制剂使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内心里已经存在的某种东西暴露了出来。如果那个化合物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是所谓的催情剂,而不是一个毫不含糊的死亡剂的话,他将感到很幸运。
  他并没有真正丧失知觉。因此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抓住他的那个动作正逐渐消退。人为因素产生的旋风减退了,最终归于平静。然后——他被一种他无法知晓的力量从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房间的地板上移开,移到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
  我希望我死了,他自言自语道。很明显最后的宽限期已经慢慢流走了,地球人的最后通牒已经到期,而且他没有能够阻止这个结果的发生。

  他在哪儿呢?贝恩斯谨慎地睁开眼。
  黑夜。他躺在室外,头上是满天星斗,身旁耸立着一个大垃圾堆,那是甘地镇的希布人定居点。他疯狂地张望着——哪里还有地球飞船的影子。所以很明显它已经飞走了,而且已经在达·芬奇高地着陆了。
  他打了一个冷战,无力地坐起来。上帝!他的衣服在哪儿?她难道连衣服也不愿意还给他吗?这可真是个一无所获的结局。他又躺下来,闭上眼睛,用单调的声音诅咒着自己……他,佩尔人在最高议会的代表。这太过分了,他愤恨地想。
  他右边传来的噪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又睁开眼睛,这次他机警地凝视着。一辆古旧的老爷车轰隆隆地朝他开来。现在他辨认出来了,这是灌木丛,是的,他意识到,他被扔进了灌木丛,实践了那句古老的格言。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把他降到了一个民间谚语中的角色的地位。因为。这个,他憎恨她。但是他对她的恐惧却比憎恨更强烈,而且没有改变。向他开来的不过是一辆典型的希布人的内燃发动机汽车,他能分辨出它那黄色的车灯。
  他爬起来,站在甘地镇郊外模糊不清的希布人修建的牛道中间,挥舞着手臂示意那辆车停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希布人司机拉长了干枯的声音问道,他虚弱到了极点,以至于丧失了警惕。
  贝恩斯走近车门,说道:“我被攻击了。”
  “哦!太糟了。还拿走了你的衣服?进来吧。”希布人在他身后砰地关上车门,但是它又嘎吱嘎吱响地开了,“我会把你带到我的住处。给你拿些穿的。”
  贝恩斯严肃地说:“我更希望你能送我到伊格纳茨·莱德伯的棚屋去。我想和他谈一谈。”
  但是如果性欲原本就隐匿在那个女人内心,他怎么可以责难那个希布圣徒呢?没人能够预料到这个结局。而且如果通常情况下它能够用这种方式来对女人起效的话,莱德伯可能也早就停止使用它了。
  “伊格纳茨·莱德伯是谁?”希布人司机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
  在甘地镇人们很少互相交流。贝恩斯知道,这是一个症状。这个症状确实证明了玛丽·里特斯道夫博士对他们所有人下的结论。他打起精神,尽可能地描述着希布圣徒棚屋的位置。
  “哦,是的,”司机说,“那家伙养着好多猫。我几天前撞死了一只。”他偷偷笑起来。
  贝恩斯闭上眼,叹息起来。
  不久他们就停在希布圣徒昏暗的木屋前面。司机砰地打开车门,贝恩斯艰难地爬出来。他的每一个关节都疼痛不已,疼痛来自于玛丽·里特斯道夫在情欲支配下施加给他的无法承受的千万次的啮咬。他在汽车前灯闪烁的黄色灯光里,一步一步穿过凌乱的院子,找到木屋的门,推开那些挡住去路的猫群,敲着房门。
  伊格纳茨·莱德伯看着他,笑得摇晃起来,“你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光啊——你浑身都在流血。我给你拿一些什么东西穿,埃尔西大概会有一些药,治疗这些咬伤或是什么别的……看起来她用剪铁皮的剪刀来折腾你。”他咯咯地笑着,拖着脚走到屋子后部的什么地方去。一群野孩子盯着站在燃油加热器旁边暖身子的贝恩斯,他对他们视而不见。
  过了一会儿,莱德伯的同居妻子在那些咬伤上敷上膏药——这些伤集中在他的鼻子、嘴和耳朵上。
  当莱德伯拿出来虽然破烂但是还算干净的衣服给他的时候,加布里埃尔·贝恩斯说:“我已经把她搞清楚了。很明显她是用嘴巴来实施性虐待那种人。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清醒地认识到,玛丽·里特斯道夫是病人,和阿三星卫二号上的人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个病还在潜伏期。
  莱德伯说:“地球人的飞船飞走了。”
  “我知道。”他现在开始穿衣服。
  “有一个幻象,”莱德伯说,“我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看到它。另一艘地球飞船要到来。”
  “一艘战舰,”贝恩斯猜测着,“来攻占达·芬奇高地。”他怀疑地球人是否会走极端,以心理治疗的名义,用氢弹袭击曼斯人的定居点。
  “这是一艘小巧的快速追逐舰,”莱德伯说,“我的那种与原生力有关的心理显示指出,它像一只蜜蜂一样急速下降,在靠近波利人定居点附近的哈姆雷特村降落。”
  加布里埃尔·贝恩斯立刻想到了安妮特·戈尔丁。他向天祈祷希望她平安无事,“你有什么交通工具吗?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可以回到阿道夫维尔!”他自己的车也许就停在地球飞船原来占领的地方。该死,他可以从这儿走到那里去。而且他决定不回他自己的定居点,而是驱车去哈姆雷特村,以确认安妮特没有遭到强暴,没有被毒打或者是被激光枪击中。如果她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
  “我欺骗了他们,”他对莱德伯说,“我告诉他们我有一个计划——他们依赖我,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是佩尔人。”但是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佩尔人的大脑有的是灵活生动的计谋。他一直都将计划着如何击败敌人,直到他走进坟墓。
  “出发以前,你应该吃点东西,”莱德伯的女人建议说,“这儿还有一些剩下的炖腰子。我原来打算喂给猫吃,但是很高兴你吃掉它。”
  “谢谢。”他说,强忍着不作呕。希布人的饭菜可不是那么让人期待的。但是她说得对,他需要恢复一下体力,否则他就会在路上死掉。想想在他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他竟然没有死,这可真是让人惊叹。
  吃过饭后,他向莱德伯借了一个手电筒,感谢他给了他衣服、膏药和饭,然后出发步行穿过甘地镇狭窄、弯曲、塞满垃圾的街道。幸运的是,他的汽车还停在他停车的地方。希布人和地球人都没有用车拖走它、锯坏它或是将它弄碎。
  他钻进车里,驾车离开甘地镇,向东朝哈姆雷特村的方向驶去。车子又一次以可怜的75英里的时速前进,穿过定居点之问空旷、暴露的旷野。在他心中生起一种可怕的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紧迫感。达·芬奇高地已经被入侵了,也许已经陷落了,还剩下些什么呢?没有了曼斯家族奇异的力量,他们怎么能够存活下来呢?也许这艘小飞船意味着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一丝希望呢?至少它是意想不到的。然而在可以预想的范围里,他们没有机会,命中注定必遭灭顶之灾。
  他不是一个斯基兹人,也不是一个希布人,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幻象,虽然很模糊。他的幻象是关于那一个极小的可能性的,是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他的第一个计划已经成为泡影,但是仍然还有这个计划。他相信这个计划,而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阿尔法卫星上的家族》作者:[美] 菲利普·K·迪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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