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仆人不安地碰了碰迈尔斯的肩膀,迈尔斯在朦胧的灰色光线中醒过来。
  “弗·科西根勋爵?弗·科西根勋爵?”那人小声唤道。
  迈尔斯眯缝着睁开眼,现在睡意正浓,身体像沉在水里一样不能动弹。几点了?为什么这个傻瓜用他父亲的头衔称呼他?等等,难道是他?不……
  当意识到这个男仆话中的涵义时,他立刻清醒了过来,感觉胃都揪紧了。他坐起来,脑袋发晕,心在下沉。“怎么了?”
  “您、您的父亲要您穿好衣服立刻下楼见他。”这个人那像是打了结的舌头证明了他的担心。
  现在是拂晓前夕。迈尔斯走进书房,黄色的灯光在房间里形成了一圈温暖的小小光晕。半透明的长方形窗户呈现出冷冷的蓝灰色,抵挡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屋外的光线照不进来,屋里的光线也反射不出去。他的父亲站着——身上穿着制服的裤子、衬衫,脚上却穿着拖鞋——正神情肃穆地和两个男人在低声交谈:一个是他们的私人医生,另一个是穿着皇宫制服的侍从武官。他的父亲——已经是弗·科西根伯爵了吗?——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是爷爷吗,先生?”迈尔斯轻声问。
  新伯爵点点头,“非常安详,是在睡眠中,大约两小时前。我想,他没有什么痛苦。”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颤抖,但他的脸看起来比平时要苍老,几乎满是皱纹。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一个意志坚定的司令官。局势在控制中。只有他的眼睛,偶尔从某个角度看,才像是有如受了打击、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的眼神。那眼神远比严厉的嘴唇更让迈尔斯害怕。
  迈尔斯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愤怒地使劲儿用手背擦掉从眼眶落下的愚蠢的泪水。“见鬼!”他哽住了。他从没感觉到自己这么脆弱。
  他的父亲犹疑地注视着儿子。“我……”他开口了,“他受病痛折磨了好几个月,命一直都悬在一根细线上,你知道……”
  而我昨天彻底断了那根细线,送了他的命,迈尔斯哀伤地想,我很抱歉……但他却只是说:“是的,先生。”
  为老英雄举行的葬礼几乎成了一个全国盛典,要三天穿着盛装做个木头人,迈尔斯疲惫地想,这有什么用?葬礼用的礼服被匆忙赶制出来了,是恰到好处的忧郁的黑色。弗·科西根官邸因为纷至沓来的公众成了个混乱不堪的舞台。灵枢停放在弗·哈腾葛城堡——伯爵理事会的所在地。先是悼词。再是出殡——感谢格雷格·弗·巴拉调拨来一支穿制服的军乐队和盛装打扮的一只骑兵队,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成了个阅兵式。最后才是埋葬。
  迈尔斯原以为他的爷爷是那个时代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但看来并非如此——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帮遗老,老头儿们一副硬邦邦的军人派头,带着他们驼背、干瘪的老太婆们,像一群遍走遍打瞌睡的乌鸦,步履蹒跚地走出隐居的木头房子,来到官邸。当别人把这位皮噢特·弗·科西根的孙子介绍给他们时,迈尔斯礼貌地忍受他们震惊和同情的目光,同时还要忍受那些人翻来覆去念叨的往事,讲的都是些在他出生前就死了的陌生人,以及那些——他真诚地希望——再也不会听到他们名字的人。
  即使最后满满的一铲土被添进了泥坑,这一切也都还没完。从下午到晚上,弗·科西根官邸里挤得水泄不通,被一大群——确切地说,不能称之为有良好祝愿的人挤满了。迈尔斯发现,除了朋友、熟人、军队同僚、公众人物,上述人等的妻子、马屁精、猎奇者,还有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得多的亲戚。
  弗·科西根伯爵和伯爵夫人在楼下脱不开身。社交礼仪总是束缚人的东西,就他父亲而言,再加上政治职责,也就变成了双重枷锁。当他的堂兄伊凡·弗·帕特利尔被他的母亲弗·帕特利尔夫人拽着走进迈尔斯家的大门时,迈尔斯决定逃到惟一一个还没有被敌军占领的房间。迈尔斯听说伊凡已经通过了军官候选资格的测试。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受得了听他们谈论那些细节。于是,他顺手拔了一把绚烂的葬礼礼仪鲜花,乘电梯罐上了顶楼的避难所。
  迈尔斯敲了敲雕花的木头门。“哪位?”门里传出埃蕾娜微弱的声音。他转动珐琅质花纹的门把手,发现门没有锁,就把花伸进门缝里摇晃。又听到了埃蕾娜的声音:“哦,进来吧,迈尔斯。”
  他走进来,靠在门上,冲她笑着。她正坐在窗边一把古董椅上。“你怎么知道是我?”迈尔斯问。
  “噢,要么是你,要么是……没人会跪在门外给我献花。”她的眼睛还在门把手上游移了片刻,不自觉的泄露了她刚才的推断过程。
  迈尔斯马上双腿跪下,快速地膝行过地毯,带着欢快的表情献上他的礼物。“瞧!”他叫道,埃蕾娜惊讶地笑起来。他的腿开始用一种痛苦的痉挛来抗议主人随意的滥用。“啊……”他清清喉咙,又用小得多的声音说,“你愿意帮我起来吗?这些该死的支架……”
  “噢,我的天。“埃蕾娜扶他起来,让他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帮他把腿放直,这才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迈尔斯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卧室,“这个小壁橱就是我们能为你提供的最好的房间么?”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扇对街的窗户。”她向他保证,“它比我父亲在这儿的房间还大些呢。”她闻了闻献花,有股淡淡的清香。迈尔斯立刻后悔没挑选一些更芬芳的花朵。她突然抬起头怀疑地看着他;“迈尔斯,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些花?”
  他脸红了,心里觉得有些不应该,“呃,从爷爷那儿借来的。相信我,他们不会发现的。那里有一大堆呢。”
  她无奈地摇摇头,“你简直不可救药。”但她还是笑了。
  “你不介意吧?”他不安地问,“我只是认为,比起爷爷,你更能从花上得到快乐。”
  “反正没人会认为是我偷了花。”
  “告诉他们是我偷的。”迈尔斯傲慢地说。他咬紧了腮帮子。而她正忧郁地凝视着花朵纤巧的构造,“你在想什么?悲伤的怀念?”
  “老实说,我的脸大概像窗户一样容易看透。”
  “根本不是这样。你的脸更像……像水,能看见所有的倒影和摇曳的光线——我却从不知道它的深处隐藏着什么。”说道最后他降低了声音,以此来表现神秘的程度到底有多深。
  埃蕾娜讽刺地笑笑,然后认真地叹口气,“我只是在想……我从来没有在我母亲的坟上放过花。”
  迈尔斯却因为脑海里闪现出的一个计划而兴奋起来,“你想这么做么?我们可以从后门溜出去,爬上一辆卡车,没人会注意……”
  “绝对不行!”她愤怒地叫道,“这么干对你没一点好处。”她转动着花束,阳光穿过寒冷秋季稀薄的云层,透过窗户,给花瓣镶了层银边,“再说,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哦?真奇怪。看军士对你母亲那么忠贞不渝,我还以为他会像朝圣者一样年年去拜谒呢。尽管他可能不太愿意回想她的死。”
  “你说得对。一次,我曾跟他提起想去看看妈妈葬在哪里之类的话,可结果像是在对墙说话。你知道他那种样子。”
  “是的,确实很像堵墙。特别是当他扑向某人时。”突然,一个闪念让迈尔斯眼睛一亮,“也许是内疚。她可能是在分娩时死去的,很少有女人是这么死的——她在你出生时去世的,不是吗?”
  “爸爸说是飞行事故。”
  “哦。”
  “但有一回他又说妈妈是淹死的。”
  “呣?”迈尔斯那一个闪念没有稍纵即逝,成了他思考的对象,“如果她的飞行器掉进了一条河或类似的什么地方,这两种说法都可能是真的。也许是他把飞行器开进……”
  埃蕾娜哆嗦了一下——迈尔斯看到了,他立即暗自责骂自己是团感觉迟钝的泥巴。“哦,对不起。我并不是说……恐怕我今天情绪不好。”他道歉说,“都是这该死的黑色。”他曲起胳膊肘,模仿一只秃鹰拍打翅膀的动作。
  然后,他慢慢陷入静静的自省中,回想了一会儿死亡的仪式。埃蕾娜和他一样沉默着,伤感地望着窗外一大群穿着精致黑衣的贝拉亚上流人物,在下面的四层楼里进进出出。
  “我们能够把它找出来。”迈尔斯突然冒出一句话,把正在发呆的埃蕾娜吓了一大跳。
  “什么?”
  “你母亲埋葬的地点。我们甚至用不着问任何人。”
  “怎么做?”
  他咧开嘴笑着站起来,“我还不想说。你会犹豫不决的,就像以前在萨尔洛·弗·科西根,我们在洞穴探险时发现了过去游击队的旧武器库那次。你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再有机会驾驶那些老式坦克了。”
  她怀疑地哼了一声。显然,哪怕她已经逃出了那次山崩的血盆大口,但她对那件事的记忆仍是清晰而又可怕的。不过埃蕾娜还是跟着迈尔斯走出了房间。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楼下昏暗的书房。迈尔斯停在门口,对书房外站岗的警卫隐秘地傻笑,压低声音像是在交待什么机密似的说:“下士,如果有人过来你就敲敲门。我们,嗯——不希望被打扰。”
  警卫回了他一小傻笑,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当然,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他朝埃蕾娜挑了挑眉,一副对她刮目相看的表情。
  门关上了,再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嗡嗡谈话声、玻璃杯和银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从附近房间传来的为皮噢特·弗·科西根守灵的人一连串轻柔的脚步声。“迈尔斯。”埃蕾娜烦躁地轻声说,“你难道没意识到他会怎么想吗?
  “存恶念者必遭恶报。”他兴奋地回过头说,“反正不让他想到这个就好……”他把手掌按在控制台的锁上——控制台安置在雕花大理石的壁炉前,看起来与其他家具极不和谐,它同军事司令部和皇宫都有双重干扰连接。看到它的保护屏打开时,埃蕾娜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的手划动了几下,全息面板被激活了。
  “我以为这是绝密的!”她喘着气说。
  “的确如此。但以前库德尔卡上校在这方面给过我一点指导,在我……”一个苦笑,手腕一阵痉挛,“在我学习期间。他经常进人战争电脑——全是司令部里的那些真家伙——让我指挥模拟战争。我想他一定不记得给我的脑袋设置密码了……”然后,他全神贯注地连续输入了一堆复杂的指令。
  “输入库德尔卡上校的登录密码。拿到军方档案。”
  “我的天啊,迈尔斯!”
  “别担心。”他拍拍她的手,“记得吗,我们是来这儿幽会?今晚没人会来这里,除了库德尔卡上校,但他不会介意的。机会难得。我想想——先找你父亲的服役记录。哦,在这儿……”全息面板上升起一个二维平面屏幕,开始显示书面记录,“上面一定有关于你母亲的内容,我们就能解开……”但他停了下来,迷惑地靠后坐下,“……这个秘密……”他轻敲着屏幕,翻动了几个页面。
  “怎么了?”埃蕾娜紧张起来。
  “我浏览了在你出生的那段时间的档案——我想他在这之前就退伍了,对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是因病被勒令退伍的吗?”
  “没有……”她凑在迈尔斯肩膀边,看着屏幕,“真奇怪。上面没说为什么。”
  “我跟你说,还有更怪的。他以前的绝大多数记录都被封存了。你出生那段时间的也是。封存的密码,嗯,很棘手。如果不触动双重检测我就没法解开它,可那样做就会导致——啊呀,是伊林上校的私人标记。我可不想跟他打交道。”一想到这次闯人会引起贝拉亚帝国安全局总部的注意,他就害怕。
  “的确如此。”埃蕾娜出神地看着他。
  “好吧,让我们做些时间旅行。”迈尔斯快速地翻着页面,“倒退、倒退……你的父亲看起来和这个弗·鲁提耶将军相处得不太好。”
  埃蕾娜显得对此很感兴趣,精神马上振作了起来,“和在埃斯科巴被杀的弗·鲁提耶司令是同一个人吗?”
  “欧……是的,盖斯·弗·鲁提耶。欧。”看起来,伯沙瑞曾经为这位将军干了好几年的勤务兵。迈尔斯很惊讶。他模糊记得,伯沙瑞应该从一开始就在他父亲手下做步兵才对。伯沙瑞在一系列的惩处下结束了在弗·鲁提耶手下的工作:记过处分、犯纪律游行示众,最后还有一份加了密的医学报告。迈尔斯注意到埃蕾娜正凑过来看着屏幕,就赶紧翻过这几页。奇怪的自相矛盾。一些不值一提的过失却被处以极为严厉的惩罚。而另一些令人惊讶的严重行为——伯沙瑞真的用等离子枪劫持了一名工程技术员,在厕所里待了十六个小时?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却根本没有任何惩处记录。
  回到更早以前,档案正常了。他二十来岁时参加过许多战争。获得很多褒奖,因为负伤,得到了更多荣誉。在基础训练上获得优异的成绩。新兵记录。“那时候参军比现在方便得多。”迈尔斯羡慕地说。
  “哦!上面提到我的祖父祖母了吗?”埃蕾娜急切地间,“爸爸也从没提起过他们。我想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甚至从没告诉过我奶奶的名字。”
  “玛露西姬。”迈尔斯盯着屏幕念了出来,“复印的文件很模糊。”
  “太好了。”埃蕾娜高兴地说,“那爷爷呢?”
  糟糕,迈尔斯想。复印的文件还没有模糊到让他看不出“父亲”那一栏被某个办事员印上了粗体字“不明”。迈尔斯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其他的过失都可以洗刷,但有个耻辱的印迹是深深刺进了伯沙瑞的皮肤中,永远被人鄙夷的。
  “也许我能把他找出来。”埃蕾娜自告奋勇地说——她曲解了他的迟疑。他的迟疑。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屏幕变黑了。“康斯坦丁。”迈尔斯故作坚定地宣布说,“长得和他一样。但他的父母在他加入军队时都去世了。”
  “小康斯坦丁·伯沙瑞。”埃蕾娜若有所思地嘀咕,“晦。”
  迈尔斯盯着空白的屏幕,抑制住挫折感产生的想喊叫的冲动。又一个该死的、人为制造的社会障碍横亘在他和埃蕾娜之间。对一名年轻的贝拉亚少女来说,父亲是私生子比任何他能想到的事都更加远离“体面”和“体统”。很明显,这不是秘密——他的父亲一定知道,除此以外,天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这件事。不过还算公平——埃蕾娜并不知道。她一直很为她的父亲骄傲,因为他杰出的工作以及他被给予的高度信任。迈尔斯很清楚,埃蕾娜为了从这座苍老的“石头雕像”那儿得到一点儿赞许有多么努力,她常常为之痛苦地挣扎。多么奇怪,实际上伯沙瑞也在忍受同样的痛苦——他也害怕失去女儿,失去这惟一让别人羡慕赞美的至爱。好吧,军士的秘密他要好好保守。
  他轻快地迅速向前翻,浏览了伯沙瑞过去的记录。“仍然没有你母亲的线索。”他对埃蕾娜说,“她的档案一定被密封了。该死,我本以为这会很容易的。”他盯着半空想了想,“试试医院档案。死亡记录、出生记录——你确定自己是在萨塔那·弗·巴出生的吗?”
  “据我所知,是的。”
  经过几分钟枯燥的搜索,找到了一长串伯沙瑞家族的档案,但没有和军士或埃蕾娜有任何联系的内容。“啊哈!”迈尔斯突然叫道,“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了。帝国部队医院!”
  “那里没有产科。”埃蕾娜疑惑地说。
  “但如果是事故——士兵的妻子——也许她被紧急送到最近的医疗点,就是帝国部队医院……”他在机器前喃喃自语,“搜索,搜索……哈!”
  “你找到我了?”埃蕾娜兴奋地问。
  “不是——我找到了我的记录。”他翻过一页页文件,当时肯定非常混乱——让军事研究部接管母亲的生产。我很幸运,他们进口了那些人造子宫——是的,它们就在医院里。从字面上讲,他们不会再进行什么分娩抢救手术丁,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杀死了母亲、杰出的老瓦根博士——啊哈!这么说,他以前是在军事研究部的。有意思。我猜他是他们的毒气专家。我希望在我小时候就多知道点这方面的事情,那样我就会为有两个生日高兴了,一个是母亲剖腹产的时候,一个是他们把我从人造子宫里拿出来的时候。”
  “剖腹产的时候。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只比你小六个月,否则你几乎要比我大一岁了——我可是被警告过要当心比我大的女人……”这个胡诌最后还是赢得了一个微笑,迈尔斯放松了些。
  他停下了,眯着眼盯着屏幕,然后进入另一个搜索项。“这很怪。”他咕哝着。
  “怎么了?”
  “一个秘密的军事医学研究项目,项目负责人是父亲。”
  “我不知道他在研究部门也待过;”埃蕾娜说,听得出来她也很吃惊,“他肯定在每个部门都任过职。”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他是参谋部的战术专家。据我所知,他的工作和研究部根本没任何关联。”他的下一个搜索项旁边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标志,“该死!又是密封的。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得到的却是一堵砖墙……这是瓦根博士,戴着橡皮手套和父亲在一起。看来,瓦根博士是做具体工作的。这就能解释了。我要解开密封,见鬼……”他无声地哼着小调,盯着空中,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埃蕾娜开始显得有些沮丧。“你的牛脾气又来了。”她担心地说,“也许我们应该放手不管了。事到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里没有伊林的标记。也许可以……”
  埃蕾娜咬着嘴唇。“瞧,迈尔斯。真的不重——哎,”他己经动手了。”你在干什么?”
  “试一试父亲以前用过的旧密码。我相信应该可以,就差几个数字了。”
  埃蕾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中头彩了!”迈尔斯轻声叫道,屏幕开始显示数据。他急切地读着,“这么说那就是人造子宫的来源!入侵失败后,他们从埃斯科巴带回这些东西。老天,是战利品。其中十七台人造子宫被运送回来时还在运转。在他们那个年代,那些东西算是真正的高科技了。我想,说不定我们都在里面 !”
  埃蕾娜脸色苍白。“迈尔斯,他们没有做人体实验或类似的事情,对吧?你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不知道。瓦根博士对他的研究很专注,呣,也会做得很出色……”他的声音放轻松了些,“欧,我明白怎么回事了。看这……”在半空中,全息屏幕开始打开另一份档案。他挥动手指点住它,“人造子宫中的婴儿都被送往了帝国军队孤儿院。他们一定是在埃斯科巴牺牲的士兵的孩子。”埃蕾娜的声音紧张起来,“在埃斯科巴牺牲的士兵的孩子?那他们的母亲呢?”
  他们相互看看对方:“但我们的部队从没有女人,只有很少几个女性医师。”迈尔斯说。
  埃蕾娜纤长的手指着急地抓住迈尔斯的肩膀。“看看日期。”
  他又翻了一页。
  “迈尔斯。”她叫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停下滚动的页面,“一名女性婴儿送由阿罗·弗·科西根司令监管。没和其他人一起送往孤儿院。”
  “日期!迈尔斯,那是我的生日!”
  他扳开了她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是的,我知道。请别把我的锁骨捏碎了。”
  “那会是我吗?是我?”她的面孔因为希望和惊慌而绷紧了。
  “我——你看,上面就写了这些。”他慎重地说,“不过有许多医学鉴定方式,比如脚印、视网膜、血型等等。把你的脚贴在这里。”
  埃蕾娜单脚站着,脱掉另一只脚的鞋和长筒袜。迈尔斯帮她把右脚放在全息面板上。她那细滑如丝的修长大腿从弄皱的裙子下露了出来,迈尔斯竭力控制住要把手放在那美丽大腿上的冲动。那皮肤犹如兰花花瓣——迈尔斯咬住嘴唇。疼痛,疼痛能帮助他集中精神。这该死的紧身裤,希望她没有注意到……
  安置激光检测器的工作更好地帮助他集中了注意力。一道闪烁的红光在埃蕾娜的脚底板下亮了几秒钟。他让机器比较脚纹和皱褶。“考虑到从婴儿到成人的变化——我的天,埃蕾娜,是你!”他兴奋地说。如果他当不成战士,也许有希望做个侦探……
  埃蕾娜深遂的凝视让他心醉神迷。”但这意味着什么?‘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我不会是……我、我是克隆的,或是人造的?”她声音颤抖地,眨动着湿润的眼睛,“我没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是说……”
  他鉴定成功的喜悦在她的悲痛中没了踪影。呆瓜!笨蛋!现在你把她对母亲的思念变成了一场梦,不,你没有母亲,那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噢,噢——不是的,当然不是!你怎么这样想?很明显,你肯定是你父亲的女儿——这不是说你不漂亮,这些只能说明你母亲是在埃斯科巴牺牲了,而不是这里。此外,”他站起来戏剧性地宣布,“这让你成为了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呣?”埃蕾娜很迷惑不解。
  “肯定是的。总之,我们有十七分之一的几率从同一个人造子宫中出来。”他拉着她转了一圈,夸张的滑稽动作驱散了她的恐惧,“我的十七分之一的孪生姐姐!现在应该是第五幕!振作起来,这意味着在下一场你就要嫁给一位王子了!”
  她破涕为笑。这时,不祥的敲门声响起了。门外的下士故意扯着大嗓门喊道:“晚上好,阁下!”
  “鞋!我的鞋!把长筒袜给我!”埃蕾娜哑着声音叫道。迈尔斯把它们扔给她,迅速关掉电脑,盖好控制台。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跳到沙发上,搂住埃蕾娜的腰,把她拉近自
  己。她咯咯笑着,一边嗔怪他,一边费劲地穿上第二只鞋。她的脸颊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滴。
  迈尔斯一只手滑过她充满光泽的头发,把她的脸扳向他。“我们最好装成这样。我不想引起库德尔卡上校的怀疑。”他犹豫着,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严肃的神情取代。埃蕾娜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有人开了灯;他俩赶紧分开,站了起来。他从她身后望过去,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是库德尔卡上校、伯沙瑞军士,还有弗·科西根伯爵。
  看见他们俩,库德尔卡上校一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仿佛是不小心从巨大克制力下溜出的一丝笑意。他瞄瞄身边的同伴,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军士皱巴巴的脸冷若冰霜。伯爵则很快沉下面孔来。
  迈尔斯想出了对付这个尴尬局面的办法。“好吧。”他用坚定的说教口吻说,“现在,我先说‘请你原谅我’,然后就该阁下您说,‘我全心全意地原谅你;看到你这么悔过,我也为你高兴。…然后,他自己却是以最不知悔改的眼神抬头看着父亲,“晚上好,父亲。我们是不是占用了你的地方?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排练……”
  “是啊,我们走吧。”埃蕾娜顺着他的话,欢快地叫道。当迈尔斯拖着她全身而退时,她还朝三位大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库德尔卡上校回了她一个真挚的微笑。伯爵也对她笑了笑,同时对迈尔斯严厉地皱了皱眉头。军士则对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绷着个脸。当他们逃到走廊上时,那个警卫的傻笑变成一阵压抑的窃笑远远传来。
  他大言不惭地做了个脚尖旋转的芭蕾舞动作。“毫发无损的战略性撤退。在枪法比你好、人数比你多、级别比你高的敌人面前,你还想要求什么?我们只是在排练古老的戏剧。非常文明的。谁会反对?我想我是个天才。”
  “我想你是个蠢材。”她恼火地说,“我的另一只长筒袜就挂在你的肩上。”
  “哦。”他扭头看了一眼,拿下了沾在衣服上的薄薄的玩意儿,讪笑着递给埃蕾娜,“我想这看起来不太好。”
  她怒视着他,一把抓过袜子。“现在我就等着挨训吧。总之,他会把所有在我身边出现的男人当成潜在的强暴犯。他还会禁止我再和你说话,或者永远让我留在乡下……”一想到未来两人的可怕生活,她的眼里就含满了泪水。两人走到了门口,“不过,最让人难过的是,他在妈妈的事情上对我撒了谎——”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重重地关上门,差点儿压到迈尔斯为了辩驳而伸出的手指。迈尔斯靠着门,隔着厚厚的雕花木板着急地说:“你不明白!这里面肯定有逻辑上的合理解释……我会找出来的——”
  “走开!”她哀伤的声音传了出来。
  他迟疑地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希望有第二次机会,但门仍纹丝不动,里面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警卫僵硬的脚步声。那人没有无礼地盯着他看。要知道,首相的保安措施总是最慎重、最警觉,也是最有效的。迈尔斯心里咒骂了一声,拖着脚走回到电梯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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