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现在要请这部笔记的读者原谅我暂时离开一下本题,因为我应当谈谈这段时期在埃绍夫发生的种种奇怪事情。这些事是我从许多亲身经历的人的谈话中知道的,并且由许多亲眼看见的人证实的;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它们是没有根据的瞎说。
  医院的病历卡,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一种最枯燥无味的文件了,然而弗利特大夫却坚决认为,这种由各位主治医师用不同字体写成、并附有温度曲线表、调光照片说明以及化验单的医疗卡是一种最珍贵的文件,因为其中最客观地反映着日常生活中的悲剧和喜剧。诚然,埃绍夫市警察局局长傅雷逊对于刑事案件的记录,以及代理人西顿对于遗嘱,也具有同样的看法。但是,医生的看法似乎最接近真理。他还说,往往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疑难疾病,尽管听起未很不寻常,却完全是实有其事的。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弗利特大夫本来坐在欧尔菲的药房里,他拐到那儿,为的是去拿应该付给他的卖治喘药丸的钱。艾德刚打开一瓶苏打水,准备祝贺一下这笔小交易,忽然埃绍夫市法官的女仆像阵狂风似的闯进了药房,她说法官大人要请大夫去急诊。这个女仆只是催促,却说不清她主人的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过了整整两分钟,弗利特大夫才不慌不忙地迈着方步朝法官的家走去。他手里拿着装着医疗用具的手提包,心中想道,诡谲的大自然这次不知道又给他带来了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不知道现在他又得去解决一个什么样的诊断任务。那个糊涂的女仆在旁边走着,像连珠炮一般以每秒钟三百字的速度叽呱叽呱地讲着,医生只能听懂,法官早晨曾经去过市司法局,可是很快就回家了。
  走进家里的时候,他说:“希丽,别看我,”接着就用手帕捂着脸,跑到楼上卧室里。希丽,根据她自己的说法,是个从不少见多怪的人。
  可是这次她却走到卧室门口,名正言顺地等候着差遣。结果她没有猜错。她听见门里有玻璃摔碎和法官叫喊的声音:“希丽,你在哪儿,见鬼!快去找弗利特,不管是死是活,马上把他找来!告诉他说,我病了。”
  在弗利特大夫一生的缺点里面,并没有“匆忙”这一条,相反地,越是吵吵嚷嚷地要他快去看病,他就越发慢条斯理和从容不迫。
  现在,他就要走到法官的公馆了。他放慢了脚步,踏上大门的台阶,读着熟悉的门牌:埃绍夫市首席法官魏思莱公馆希丽打开了门,大夫带着政府官员执行职务时那种并不使在场的人高兴的阴沉的庄严神情走了进去。他一言不发地摘下了黑色大礼帽,用手帕擦擦冒着汗的秃顶脑袋瓜,探询地看了希丽一眼。希丽像往常一样地踮起脚尖在前边带路。
  穿过大客厅和小各厅,医生登上了二楼。在装满法学著作和法律汇编的高大书柜之间有一扇柞木的屋门。
  希丽敲了敲门,接着医生又敲了敲,这才听见魏思莱法官的声音。“用不着敲门,弗利特,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么着急。进来吧,还有,请你把希丽赶下楼去,省得她偷听。她有这种下流毛病。”
  医生走了进去,把门关严。虽然阳光从窗外欢快地照了进来,但是卧室里仍然明晃晃地点着电灯和蜡烛。魏思莱法官坐在一张背朝着门的椅子上。
  医生走到他的身旁,他也没有回过身来。他太专心端详着他手里拿的东西了。
  “魏恩莱先生,早安!”医生用他惯用的温和口吻大声说道,这种口吻通常会使病人产生信心。
  法官还是没有转身,他哺哺他说:“弗利特,早安。请别走过来。先把你的手提包放在什么地方,然后请坐下。你将要看见一件使你不舒服的事。我怕会吓昏了你,把你带来的药瓶打破了。”
  “究竟出什么事了?”医生大声说道,同时把手提包随手放在一只软椅上面,因为他一向惯于执行司法界人士的要求,此外,他也心痛他父亲——从前也在埃绍夫行过医——遗留给他的那个两英两的注射器。
  法官不耐烦地喊道:“弗利特,站在那里!别看我,光听我说。别信希丽跟你唠叨的那套闲话。不要跟我争,我知道这娘儿们多会饶舌——”
  弗利特非常熟悉法官说话的习惯,于是一语不发地看着魏思莱头发花白、肥头胖耳的后脑勺。
  法官非常激动他说:“今天我审讯一个不知悔改的二流子。我已经开始写判决书了。忽然听书记官说:”魏思莱先生,您怎么啦?‘我抬头一看,周围的人都张大了嘴,就像看见阴间来的活鬼那样看着我。我宣布暂时退庭。回到办公室,书记官给我拿来一面镜子——“
  “后来怎么样?”医生安静他说道,根据一个老练医生的本能他感觉到。正是现在不能失去自制力。
  研究个别的流行病学问题的人,只要向埃绍夫档案保管所索取第121 /14号文件来看看,就能亲自从弗利特大夫的笔记中了解一切。这份文件的第一百二十九页是弗利特大夫给医学会写的报告草稿,上面写着:
  “魏思莱法官之疾病甚难判断。由于疾病过程之影响,面骨、皮肤及皮下蜂窝组织①等处均已发生变形。至于疾病过程之实质,则非余所知——”
  看到法官转过来的脸以后,医生惊慌地叫道:“魏思莱先生,这哪儿是您呀!”
  的确,只能根据声音和法官穿的礼服才能认出坐在弗利特大夫前面、手里拿着镜子的绅士是魏思莱法官。
  这个人唠叨道:“我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照了照自己的鼻子,吓得把镜子都摔碎了。我觉得我变成一个食蚁兽②了。啊哈!希丽在门外头喊哪。她又来偷听,这个贱货——”
  「①皮肤下面的一层结缔组织。这层结缔组织很疏松,如果吹气进去,其中就会形成许多小气泡,所以叫做皮下蜂窝组织。——译者」
  「②一种哺乳动物。产在南美。头长,嘴小,舌头很长,专吃昆虫和蚂蚁。———译者」
  弗利特大夫保持着镇静。他用脚踢开碎玻璃,握住了法官的手,“安静一下。我们来检查一下脉搏。把舌头伸出来。”
  神圣崇高的医疗检查工作开始了。过了半小时,检查完毕。弗利特大夫写着处方:“饮食应当——洗鼻剂——”
  法官喃喃他说:“我大概要在家里禁闭上三昼夜吗?不反对。我不能这个样子到市司法局去。我这辈子也只好坐一次牢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老医生拿起电话听筒,原来是代理人西顿打听弗利特大夫在不在这里。
  医生回答:“是,我恰巧在这儿。啊,您要我到您那儿去吗?好的。没什么为难。正相反,这是我的责任。魏思莱先生的健康情况吗?很好——啊哈,您已经听说了吗?唉,没什么了不起——有点牙龈脓肿。什么?您也闹牙龈脓肿了吗?太好啦。不,不,这是说,我想告诉您,牙龈脓肿没什么了不起——”
  弗利特大夫向代理人西顿家中走去的时候,步伐已经不怎么安详自在了。他那习惯于埃绍夫市风平浪静的生活的头脑,现在正被一些不安的念头骚扰着。似乎是在那最安全的水面发现了水底的礁石。

  二

  在弗利特大夫的记录中可以看到,他对埃绍夫市代理人西顿先生的疾病,描写得又咯有不同。具有非凡演剧天才的艾德,后来生动地对我表演过弗利特和他的病人的神情,因为一些有关的人经常把一切关于生病和恢复健康的消息带到药房来。
  早晨,当魏思莱法官在写某个小偷的判决书的时候,西顿正坐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专心阅读一份遗嘱的草案。这是那利米神父教区中一位年高德劭的女教民、寡妇菠莉华太太委托办理的,她要把她价值一千一百三十基尼的财产在她死后全部赠送给慈善团体。
  代理人的新助手为了报告一件紧急事情走进了办公室。他是西顿老爷一个有钱的女委托人的侄儿,所以才能踏进神圣的代理人事务所。婶娘还对这位侄儿提出一个条件,要是他不放弃驾驶帆艇的嗜好,那就会丧失继承财产的权利。这个助手就是波普。我想在这里再提一笔,波普不但长着一双死板板的眼睛,还长着一对难看得要命的耳朵。
  总之,波普走了进来,准备向西顿报告说,老蒙特堡的帐房来了电话。
  西顿停止了看文件,严厉地皱起眉毛。可是波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惊讶得不得了。他觉得西顿不是在脸是乱七八糟地涂了各种颜色,就是戴了一个可怕的、印第安人的假面。
  “波普,你为什么瞪着眼睛?”西顿生气地问道。
  波普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
  他喃喃地说:“我的老天爷。西顿先生,您怎么啦?”
  西顿脸上的假面变得更加可怕了,把波普吓得直哆嗦。
  “你倒是说话呀!”代理人呵斥道,他从那张旧安乐椅上站了起来。
  “瞧您的脸!——”波普狂叫着,接着就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
  西顿让波普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那种举动显然有点失常。这个疯子唠叨的什么脸不脸?于是西顿用力按了三下电铃。
  随着铃声出现的是老仆齐穆,他的职责是每小时给西顿老爷送一碗滚烫的浓茶。齐穆用托盘把茶送来了,但是他看见了一个不寻常的情况。
  西顿站在窗户前面,使劲耸着肩膀,冲着玻璃极力在看什么。后来才知道,这位老爷因为办公室里没有镜子,正打算从窗户的玻璃上看清自己的模样。他看见自己的一边腮帮子古怪地鼓了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惊讶,因为他历年来所承办的民事案件,早已使他丧失了活人的一个美妙的特点——惊讶的能力。
  “镜子!”西顿对齐穆简单地吩咐遭。
  对这个鼓起来的腮帮子的长久观察,使西顿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应当去请弗利特大夫。只要弗利特不抬高诊费,只要出诊一次就可以治好,这倒是西顿可以采纳的办法。西顿并不高兴把钱付给对他说“牙龈脓肿就是牙龈脓肿”的人,可是这个该死的肿胀看来颇有往耳朵上发展的趋势。
  西顿吩咐道:“齐穆,不准任何人到我这儿来。除了弗利特大夫以外,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去吧。慢着,等一等。好像波普先生也不舒服了,是不是?”
  这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仆人,对主人话中最微妙的含意都能分毫不差地辨别出来。他鞠了一个躬,说:“老爷,我怕正是这样,而且——”
  这“而且”两字里面,是大有文章的。这是因为,波普老忘了在礼拜六那天应该给这个爱进谗言的老家伙一点小费,所以齐穆心里对他很不乐意。
  齐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波普正兴致勃勃地对一个女速记员口授着什么。
  齐穆凭着事务所中老资格的地位对着波普的耳朵低声说:“您要是喜欢在西顿先生这儿做事的话,那您看见咱们老板的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别再嚷嚷——”
  西顿打电话到各处找弗利特。后来大夫终于来到了,检查以后,开了一张药方。
  当弗利特大夫走出西顿事务所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他沿着英王街还没有走上一百步,一个留着小胡于、佩着警长肩章的警官赶上了他。
  “您是弗利特大夫吗?”警长一面问,一面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敬礼。
  “菲利浦,难道你不认得我啦?”大夫站住了,他吓得战战兢兢地去摸自己的颧骨。
  警长道:“当然认得。可是局长——”
  “傅雷逊先生病了?”
  “报告。局长早上还好好的,可是吃完了第二顿早点,局长太太走出饭厅不大会儿,回去就瞧见局长的脸——”
  菲利浦警长还没有报告完毕,弗利特大夫就朝着傅雷逊的公馆跑去,快得连警长都追不上。这时,艾德正在药房里,用十英两的瓶子替法官和代理人,照弗利特开的药方,配两份同样的药水,他从窗户里看见了正在奔跑的医生和在后面追赶的警长。在旁边等着取药的希丽和齐穆也都看见了这个光景,他们三人一致认为,这是菲利浦要逮捕医生。
  傅雷逊太太眼泪汪汪地出来迎接弗利特大夫。
  “噢,太可怕了!”
  “病人在哪儿?”大夫嘟哝道,他连应当摘下礼帽向女主人问好都忘了。
  “在饭厅里,”傅雷逊太太回答,接着就哇哇地号陶大哭起来。
  大夫从撒了一地的碎瓷片上面走过去。在一张摆着吃剩的点心、水瓶和许多镜子(显然是家里全部的镜子)的圆桌旁边坐着警察局长傅雷逊。他敞开着制服,正在转晃着脑袋瓜,发出嘟哝不清的声音。
  傅雷逊太太跟在医生后边,涕泪交流他说:“他是从左边鼻孔眼开始发作的。”
  餐巾还塞在傅雷逊的背心上面。这说明,不幸是突然降临在他头上的。吃完甜点心以后,谁也役料到,傅雷逊脸上的骨头,不知中了什么魔道,忽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浮肿扩展到嘴后和下巴,使这张面孔变得非常可怕。
  “第三个病例,”大夫兴奋他说着,把手放在傅雷逊的肩膀上,“我们马上就会搞清楚——上校,清醒清醒!我在这儿,我是弗利特——”
  傅雷逊抬头看了看大夫。
  “噢,是您吗?很高兴——这种丑样子!对不起,我是在说自己。”
  “傅雷逊,你倒是清醒一下啊!”傅雷逊太太一面央求,一面用镶着花边的手帕擦着眼泪汪汪的眼睛。
  傅雷逊头脑相当清醒地反驳道:“我可并没有糊涂啊。大夫,我的太太过于慌张了,我倒愿意知道一下您的意见。我照着镜子的时候也说:”是我还不是我?这可成问题!‘“
  弗利特大夫回答:“让我们来研究一下吧。请说说是怎么开始的——”
  于是傅雷逊说了说当时的情况。弗利特大夫一眼就看出,他遇到了同一种疾病的第三个病例。是什么病,弗利特却不知道。哪怕当时把全套《柳叶刀》杂志和十六大本《大百科全书》翻遍了,恐怕也不能在其中找到丝毫可以说明法官、代理人和局长面孔发生变化的原因的文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前面提到的档案保管所文件第二百四十九页上,弗利特大夫这样写道:“如将汝所熟识的人之照片揉皱,则所有线条之位置均将发生错动,使其不再与原来之人相似。”
  傅雷逊这时急躁起来了:“活见鬼,我躺在床上做什么!大夫,要去办公,您懂吗?我该去工作,不该闹病。”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弗利特大夫喃喃地说。
  他说话的声音又变得慢悠悠的了。他前思后想,结果得出一个结论:“显然,许多问题还没有弄清楚,所以根据病情的变化等待有利时机再采取适当措施,对治疗这种疾病是最合适的方法了。”
  傅雷逊向餐具柜走去,同时沉着他说道:“好吧,您总算让我放了心。我觉得自己很强壮,很健康。再说脸对于办公并不重要。大夫,我还得讨教,害了我这种病,喝糖酒好还是喝白兰地酒好?”
  弗利特大夫脱口而出说了一个新的推断:“这不是病,而是身体的一个状况。”
  傅雷逊从餐具柜里找出一瓶酒来:“不是病吗?那更好啊。至于身体状况,是会恢复正常的——”
  他倒了两小杯甜酒,喝了一杯,脸变得通红,可是声音却柔和了:“大夫,喝吧,用不着安慰我。我是军人,喜欢正视危险。昨天广场上马戏团里的长颈鹿也得了这种病。我已经采取措施——打发个兽医去了。我知道法官和代理人都病了,就料到弗利特大夫得忙起来了。您不想喝吗?那么再见吧。不必跟我握手,这样好一些——”
  弗利特大夫只好抬了抬礼帽,鞠了个躬。在走廊里,他向迎面前来的傅雷逊太太打听在什么地方洗手,接着他就到热水龙头前面用肥皂和刷子仔细地洗了老半天。

  三

  这一天,弗利特大夫并没有在他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固定钟点吃午饭。他刚走出傅雷逊的家,教会的门房麦克尔就跑过来,急忙把他请去看第四个病人了。
  那利米躺在卧室里,身边放着好几个热水袋。在神秘的昏暗中,弗刊特大夫看出床头有一张小桌。在修道院院长的床榻周围,还有三位道貌岸然的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位正低声念经。大夫从声音上听出,这是自己多年的老主顾贝德沃夫太太,也就是运动员波普的婶娘。但是这三位太太谁也没有注意弗利特的光临,因为她们全在虔诚地诵读着析祷文。
  “愿主的恩惠降与忠实的仆人,”一位老太太念道,她每念三个字就要叹口气。“主的仆人在称赞主,哈利路亚①——”
  「①天主教中赞颂时表示欢乐的欢呼声。——译者」
  “阿门,”耶利米发出软弱的声音。“谁来了?是您吗。是最可尊敬的大夫吗?”
  “晚上好,院长,”大夫郑重其事他说,并且朝着床头和三位太太鞠了个躬。
  “晚上好,”那利米用带着呻吟的声音说,“您来看遭受苦难的人是蒙恩的,因为圣经上写道:”生了病,众人来访问我。“
  弗利特大夫走到床前问这个躺着的人:“您怎么啦?这儿太黑。得把灯点着——”
  神父软弱地摆了摆手。
  “噢,不,等一等再点灯。我刚听完圣伯尼公爵的祈祷文,他的话正在感召着我的心灵。”
  另一位太太发出了庄严的声音:“贝德沃夫太太还没有把祈祷文念完呢。”
  “噢,我知道,亲爱的教友、菠莉华太太,”那利米更谦恭地低声说道,“还有四段没有念完,可是神的恩典也会归与遭受苦难的人了。”
  弗利特大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今天的这阵忙碌把他弄得又饿又累。他朝着床头俯下身去,打算仔细看看躺着的人的脸。
  这时他感到修道院院长的嘴唇触到了他的耳朵,并且听到一个精力充沛的声音低低他说:“亲爱的弗利特,请您想法把这几位太太打发出去。”
  医生听到这话,立刻仲直了腰,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请你们几位太太原谅,我要和病人两个人单独留在屋里,”他庄严他说道,并且晃了晃手提包,注射器和瓶瓶罐罐在里面发出了不好听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被这些小玻璃管的声音冒犯了的三位太太连忙站了起来。
  那利米呻吟道:“几位教友,请到客厅去等一会儿。我觉得,往后我还需要你们宝贵的帮助。心地纯洁的人是有福的。请安心去吧。”
  三位太太彬彬有礼地从卧室里走了出去。弗利特大夫关上了门。
  耶利米一面继续呻吟,一面低声说道:“请把钥匙拧两下,再把门帘挡上。”
  弗利特大夫照着他的话做了。
  ‘现在——“大夫刚说出这两个字,他手里还拉着那厚厚的天鹅绒门帘的、带着金色穗子的拉绳。
  “现在,”那利米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用完全健康的人的声音接下去说道,“让我谢谢您帮我摆脱了这三位太太。这些令人尊敬的教友,真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我又不能自己请她们走开——”
  “那么说,您没有病吗?”弗利特大夫喃喃地问。
  他听见那利米说道:“病还在其次,我让这几位太太缠得头痛死了。实在,我本该从早上起就躲在围屏后边,什么人也不见——现在您开灯看看吧——”
  大夫的手摸到了电门,拧了一下。吊灯的灯光照亮了坐在那里的修道院院长。弗利特大夫一看,惊讶得直眨巴眼睛。那利米的脸好像里外翻了个个儿。这是那种奇怪的流行病的第四个病例!对弗利特大夫来说,一天四个,真未免太多了。
  那利米向医生探询道:“难看吧?我害怕照镜子。真好像别人把我的脸偷偷给换走了。我不喜欢变成这个样子。圣经上说:”脸就是你的证人。‘我这个肿脸会证明什么呢?布朗宁①的诗里说:“噢,亲爱的,你那纯洁的心灵在你的脸上散发出芬芳’,可是我怎么能让我那些女教友看见这样的脸呢?这会使她们对我的灵魂产生不良的看法。弗利特,我对您是开诚布公的,只有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才能对医治人类肉体的医生这样坦白。”
  「①著名的十九世纪英国大诗人。——译者」
  “究竟是怎么回事?”医生干巴巴地问道。不论是布朗宁的抒情诗,或者是圣经里的警句,都不能使他感到兴趣。他渴望知道的是事实。
  “马上您就知道了,”那利米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户旁边的桌子前面,他揭开盖着菜盘和提盒的餐巾,搓着手高兴他说道,“啊哈!这几个老太婆倒很关心啊。我从早上起就没吃东西,饿着肚子等您。麦克尔好容易才找着您。您很忙,当然还没有吃饭。情坐,吃吧——野鸡肉做的酥皮大馅饼。菠莉华太太做得太妙了。您的病人跟我的教友一样,弄得你饭也不能按时吃。”
  弗利特大夫坐到桌旁,叹了口气说:“您说得很对。这个提盒里大概是有馅的比目鱼吧?”
  “对,这是贝德沃夫太太送的。来,先吃比目鱼。”
  那利米拿起一个小瓶子,拔开瓶塞,闻了闻:“啊哈,黑茶藨子①露酒——罗蒂丝太太做的。足有四英两。”他把黑茶藨子露酒倒在酒杯里。
  神父的嘴巴动得像个加了油、旋转得很快的磨盘,把抹着黄油和干酪的炸面包片嚼得稀烂。
  「①一种草本植物,主要产在温带。果实可以吃,其中含有丰富的丙种维生素。——译者」
  事后弗利特大夫记录道:“修道院院长之颌骨外形虽有显著变化,下颌尤甚,已完全成圆形,然而咀嚼机能仍完好无恙。”
  弗利特大夫吃饱以后,并没露出任何想在这里久坐的意思,何况傅雷逊认为这种病可能传染的看法使他提高了警惕。大夫昨天就听说巡回马戏团里出的事,可是他并不认为市民们的闲谈有什么意义。就算马戏团里的长颈鹿得了口蹄疫②,可是不管那利米也好,其余三个病人也好,一点也没有这种疾病的症状,而且人类根本不太容易传染上口蹄疫。大夫今天已经能够肯定,尽管这四个病人的外表变化都不一样,然而基本上是相似的:面部变形,使病人变得难以认识了。
  「②动物的一种病毒性传染病,患病的主要是牛、猪、羊。人也能受到传染。病畜的口腔和蹄部发生糜烂,乳房也往往受到侵害。这种传染病给人类带来的经济损失很大。——译者」
  那利米一面用牙笠剔牙,一面说:“喂,弗刊特大夫,您听我说吧。这是今天早上忽然发生的事。我在镜子前边刮脸的时候,一切还平安无事。我擦完花露水,把刮脸刀装进盒了,偶然住镜子里一看。起先我想,这是我不小心把脸刮破,划了一道口子。可是实际上我的脸上是一条裂缝,就好像让什么野兽的爪予把我下巴扯歪了似的。我把麦克尔叫来,然后躺在床上。不料这些女教友听说我生病,带着圣经和礼物突然闯了来。帮帮忙吧,大夫!我看惯了从前的脸,我的教友也都看惯了。他们不习惯听一个不认识的人讲道。我懂得他们的心理,希望您也能懂得我的心理。”
  弗利特大夫说:“我要知道真实的情况。您能把这——变脸的事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听吗?”
  那米利想了想:“我也弄不明白——昨天——昨天发生过什么事?跟平常一样啊。不过,等等,大夫——不,这只能是个梦——”
  弗利特大夫吩咐道:“那就说说这个梦吧!”
  那米利说道:“昨天我的女官家肖司太太到胡尔市看亲戚去了。晚饭前,我一直读者布道文来消磨时间。吃过晚饭,我拿着书来到这儿,打开了窗户。”说话的时候,那利米拉开了天鹅绒窗帘,“您瞧,这个窗户朝着花园。前边是槌球①场,右边是蔷薇花圃。左边是一棵老椈树②,它的一很大树权横在窗前。我念完《论生活的甜蜜》这篇布道文,脱了衣服,关上灯。只有教堂旁边的灯光反射到这儿。就是这样——”耶利米闭了灯。这时卧室里只有床头小灯的亮光和窗外照进来的一条光线,“我迷迷糊糊地觉得,我的脸朝着窗户躺在床上睡了一个多钟头。突然间,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好像有个小动物在喝什么东西。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小狗在窗台上跑。我觉得好像是它把玻璃杯子碰了一下,弄得杯子里头的匙子当啷地响了一声。这个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我正在想:这只小狗怎么会从椈树的树权爬进窗户里来呢?这时它忽然回头朝着我喵地哀叫了一声——”
  「①一种用木槌打木球的球类运动,在长8 —10米、宽3 米的平地上进行。——译者」
  「②一种落叶乔木。高数十尺。树皮白色,树叶卵形,果实是坚果。木材可作器具,种子可以食用。——译者」
  大夫纠正道:“您是说汪地叫了一声吧?”
  “不是,弗利特,不是!这个梦顶奇怪的,就是这只小狗像猫那样瞄瞄地叫,接着就跑了。”
  弗利特问道:“后来怎么着呢?”
  “我心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把我弄得心慌意乱。我走到窗户跟前。一切都寂静无声,就是椈树的树枝有点摆动。”
  “后来您怎么着了?”
  “后来吗?我不是说了,我有点心慌,就一口气喝了一杯水。”
  “就是放在窗台上的那杯吗?”
  “是啊。怎么样?”
  “没什么。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弗利特大夫说,“水是什么味儿?”
  “普普通通,一点味儿也没有。我不喝生水。肖司太太非要我喝开水不可。后来我关上窗户,放下窗帘,就睡了。”
  “就是这些吗?”弗利特大夫低声问道。
  这时门外有女人说话声音。那利米惊慌失措地低声说:“不好了,她来了!”
  大夫露出惶惑不解的神色:“谁?”
  那利米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拼命摇着手,说道:“肖司太太。大概麦克尔打电报告诉她说我病了,所以她赶回来了。弗利特老兄,千万劳驾把灯关了。”
  那利米在昏暗中赶紧躺回床上。门上咯咯咯地响起了用拳头使劲砸门的声音。弗利特大夫正在卧室里摸索着他的手提包,因为忘了把手提包摆到什么地方了。
  那利米一面在褥于上翻身,一面哼哼卿卿他说道:“好,我已经用被子把头蒙好。开开门,让肖司太太进来吧。我的脸有希望恢复原来样子吗?”
  弗利特大夫找到了手提包。他兴致勃勃地回答道:“院长,饮食、生活制度、药物,这三件治病的法宝从希波克拉底①的时候起还没有一次不灵验。”大夫拧了一下门上的钥匙,“请进,肖司太太。”
  「①公元前三四百年时期希腊的杰出医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古代医学的创始人。——译者」
  那利米的女管家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连挂着面纱的旅行帽子也没有摘,“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干吗锁着门!?”
  弗利特大夫非常沉着地回答道:“耶利米院长工作得太疲乏了。他正在研究一些很重要的道德的和哲学的问题,需要任何人都不来打搅他。是的,连肖司太太您也不能例外。我们到书房去吧。我要开个药方。请照着我的指示去做。并且请您保持静默,不要说话。至于析祷文,院长背都背得出,他会在心里默念的,无须乎旁人来代劳。”
  肖司太太低声说:“大夫,您太好了!”
  弗利特大夫已经疲乏了。他一边沉思着,一边慢吞吞地走回家去,行医以来,他头一次遇到这种奇怪的疾病。人的相貌各有不同,有的人翻鼻孔,有的人长鼻子,有的人方下巴,有的人圆下巴,有的人低脑门,有的人高脑门,谁也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唯有在原未的相貌突然起了变化,翻鼻孔忽然变成长鼻子,或是方下巴突然变成圆下巴的时候,这才会使人感到不安,难道人的面部轮廓在漫长岁月中就不发生变化吗?难道现在在欧尔菲老头的身上,还能认出三十年前访问弗利特的那个年轻药剂师吗?再说,谁能从现在这位肥头胖耳、皮肤松弛、深红鼻子上面点缀着青蓝色小血管的弗利特大夫身上,认出那个年轻大学生弗利特来吗?然而这还是那个弗利特啊。
  最后,弗利特得出一个结论:“可见,所谓‘突然’只是时间的作用而已。”

  四

  这些事情是我在“长鼻子”矿井里徘徊的那天,在埃绍夫发生的。
  现在我站在捕鸟人的面前。
  “是汪道克吗?”我向道,我捏紧的拳头松开了。
  这事太稀奇了,太难让人相信了。可是捕鸟人对我提起我们在“蛇教授”园子里和在仰光法院中见面时的许多详细情形,所以再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对,这是汪道克!他的身量变矮了,可是仔细看看他的模样,听听他的说话,还是能找出一些和当初在贝尔港输给我一块钱的那个人相似的地方。
  我听完捕鸟人的话,低声说:“汪道克,你变得太厉害了。可是你还是个坏蛋。你不但偷东西,还把罗尔斯博士害死了——”
  “别说了,平格尔,”汪道克认真地回答道。
  “住嘴!为了你,我差点坐上电椅。现在你又跑到这儿来了,你这个偷蛇贼,你就是那个土匪卡尔涅洛吧?”
  汪道克打断了我的话。“平格尔,别急。我不是卡尔涅洛,也没害死过罗尔斯。你问的话和你的疑心都很有道理。我也想把那些让我跟你变得这么厉害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所以咱们别垂头丧气,要打点精神。老朋友,咱们坐下来谈谈吧。”
  我们坐在一个坟墓旁边的长凳上,汪道克开始说他的经过事实。
  “平格尔,我把事情都但白地告诉你,希望你也把事情都坦白地告诉我。这对咱们俩都有好处。你听我说,有家制造跟贩卖药品的公司委托我调查一个密尔洛司教授的下落,监视他的行动。我想,那家公司大概是怕承包了供应新鲜蛇毒这种原料的密尔洛司欺骗他们。委托费给得很大方,条件是我得每星期准时寄给他们一份报告。我尽心尽意地办着这件事。我在纽约找到了密尔洛司,当时他正忙着跟一家顶大的进口公司进行谈判。一步不离地监视他是我的责任,所以他到贝尔港,我也跟着他到了贝尔港。那一天,密尔洛司突然心血来潮想去洗海水澡。我正看着他往海浪里钻去,忽然来了个身体挺棒的青年,坐到我跟前,打搅了我监视密尔洛司的工作。”
  我不由脱口问道:“那就是我吧?”
  汪道克回答:“平格尔,你猜得太对了。可是你的脾气倔得够瞧的。你吹牛说你会花样跳水,所以我只好把你赶到跳台上,让你出一下丑。”
  “汪道克,我还是跳了。结果你输了——”
  他笑了笑:“拿着你这一块钱吧。这张票子在我的背心口袋放了三年啦。你这一跳,平格尔,可把我的事情槁糟了。你引起了海滨浴场上一阵骚乱。我看见克利浦斯抓住了你。后来我又在‘圆形角斗场’门口的广告上看见了你的照片。那时候我想,你可不是个在海滨浴场上假装糊涂的人。可是顶要紧的是,密尔洛司再也没有从海里出来——”
  “他让我救起来了,”我神气十足他说道,同时把那张破烂的一元纸币放进口袋。
  江道克惊讶地问:“什么?”
  我说:“是啊。即使为了让您高兴高兴,我也得从那个跳台上跳下去啊!何况下边有人正往海底沉下去,我得把他救上来。”
  “后来呢?”
  “我抓住了他的头发。来了一条汽般,把他送走了。”
  汪道克露出不满意的神色说:“你这事搞得太不对头了。密尔洛司的衣服在小屋里放了不少时候,后来警察才把它拿走。你知道吗,我在陈尸所里没找着密尔洛司的尸首。他要是淹死了,就会送到那儿。当时公司里的人可把我抱怨死啦。后来总算在他的蛇窝里找着他了。说实话,那地方可真叫人讨厌。你也知道,密尔洛司住在那里,简直就不出门,也不跟人来往。有一趟他挎着个背包出去溜达。这可让我来劲了,就远远地跟着他。可是你瞧,平格尔,他竟跑到密林里去了,而且还跑进了一个闹鼠疫的村子。算我走运,防疫的哨兵截住我,把我哄了回来。我记得,那时候我心里挺不是味儿。特别不痛快的是,我想密尔洛司准死在村里了。后来碉堡里有个中士波洛报告了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有个肩膀上背着袋子的人打算从闹鼠疫的村子里闯出来,哨兵朝天放了几枪把他哄回去了,还用箭把一张字条射到他那里,警告他必须在那儿等死。”
  汪道克说的像是真事,所以我没打断他的话。
  “平格尔,现在你想想,当我装成卖吉耳蛇的人到了蛇园子,看见密尔洛司平安无事的时候,该有多么奇怪。他吩咐他的助手丽兹小姐每条蛇给我三元,并且叫我离开。那个丽兹(平格尔,你记得吗,当时你还想巴结她呢)跟我说:”吉耳蛇够我们用到秋天的,您甭再费事了。‘可是不管怎样,我总得监视密尔洛司的行动啊——唉,平格尔,你没当过代办人,想不到我这种人有时候必须得三教九流门门精通!我在爪哇住过好些年,那时候我还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我爹在那儿的植物园里做事。平格尔,哪儿找这么个大自然的天堂啊!直到这会儿,我还想上那儿去。从前我和几个跟我一样胡闹的孩子挺会摆弄蛇,这本事我在仰光用上了。我想了个主意,从密尔洛司那儿弄出蛇来,再卖给他。我想,这件买卖是光赚不赔的。可是在园子里碰上了你,这一来把我的计划又打乱了。不过,你挺爱听新鲜故事,还容易受别人摆弄。所以我到底靠你的帮忙知道密尔洛司已经跟他外甥一块走了。这件事直到现在我还要谢谢你——“
  我说:“不值一谢——那时候这件事把我弄得很不痛快,可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你跟方块A 也帮过我的忙。”
  “平格尔,那算不了什么。以德报德嘛。把你从仰光送走的人就是我的房东。这个人挺卖力气。我从法院逃出来的时候,也是他把我藏起来的。不过这话说得太远了。我从你那儿知道了马萨特蓝,就去找罗尔斯。我琢磨从他那儿准会打听到密尔洛司的下落。像我这样的代办人是靠别人托咐办事来生活的。平格尔,要是件指望靠它吃饭的肥差使忽然从手里溜掉了,可太让人不痛快了。而且我觉得,这件事也让我丢了脸。道儿远是难不住我的,墨西哥的热天气更算不了什么。我在马萨特蓝找着了罗尔斯的家。我到他那儿低三下四地求他,他才留下我当个听差的。从前我没见过他,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的舅舅。他的嗓子有毛病,所以老是嗯——嗯——地咳嗽。他抽的烟是土耳其跟马德拉斯的混合烟丝。我一闻那味儿就知道。罗尔斯对我提了两个条件:不许出门,也不许刮脸剃头。你觉着奇怪么?当时我也挺奇怪这种怪主意。可是一个人如果有钱,还能给你事儿做,他要干点怪事也是应当的。罗尔斯要我别刮脸,别剃头,说是他想起的时候,他会亲自给我刮脸剃头。”
  “嗯,嗯——”我一边咳嗽,一边想着杜比的情况,我问道,“还有,罗尔斯家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吧?”
  汪道克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不过这倒是实在的。好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了。我在那儿的日子过得满舒服。饭菜是饭店给我们送来的。我不喜欢吃墨西哥茶,什么都用橄榄油煎。平格尔,我跟你起誓,我真想谢谢老天爷,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吧。每天我收拾完屋子,热好饭,吃饱了就往自己楼下那间屋里一躺。你知道我那间屋子——”
  我气呼呼地回答道:“对,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汪道克,别瞎支吾——”
  “老天爷,我什么都细细地告诉你了,怎么还说我瞎支吾!罗尔斯整天在楼上写东西,我呢,你明白,该想法子知道他舅舅的消息,好去继续了解情况。罗尔斯挺不爱说话。我小心地跟他探听过密尔洛司的事,留神过他来往的信,可是——平格尔,都没有结果!当然,他可以拿报上的广告来作秘密通信,而且罗尔斯收到的也只有报纸。我关在家里,一点自由也没有。你想,我连往信筒扔个明信片都不成,还能干出什么事呢!做了一个月的事,我的硬胡子长得老长,罗尔斯就给我剃了个头。起先我还替我的耳朵担心,哪知道罗尔斯博士竟是个本事高强的理发师,脸刮得很不错。就这样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早上,我一觉醒来,觉得房子里静极了。既没有罗尔斯在楼上迈方步的声音(平常他写东西的时候,老爱隔一阵子就休息一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也没有往常他喊人的电铃响。我就上了楼——平格尔,咱们抽口烟吧。”
  汪道克住了嘴,请我抽烟。
  他使劲吸了几口,接着说:“唉,平格尔,我在罗尔斯书房里看见的事可真吓人!什么都翻得乱七八糟的。地板上、墙上都是鲜血。起先我想:罗尔斯让人杀了!所以我就去找倒霉的罗尔斯的尸首。从留下的痕迹能看得出,凶手拖着他的尸首穿过花园,往海岸那边走过去——”
  “后来就扔到海里了,”我说,一想起我在马萨特蓝遇到的那些可怕的事,就不由得发抖。
  汪道克同意道:“我也那么想。可是等我心里踏实了一些的时候,我决定冷静地把情况搞个明白。要是我马上就去报告警察——你很清楚,马萨特蓝的警察是怎么回事吧?要是我去报告领事馆——那谁也不会信我的话。”
  “噢,所以你就跑了吗?”我捏紧了拳头说。
  “没有,平格尔。我脱了衣服,跳进了水里。就在海岸下头,往那里扔过——”
  “扔过罗尔斯的尸首吗?”
  “不对。扔过装着石头的口袋。我在水底下找到了那个深绿色的宝贝口袋,那颜色简直跟海草分不出来。从水里出来以后,我想起了一位聪明的法官,他有一个主意:要是没发现尸首,那就未必是件凶杀案。所以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完全放心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三间屋子里都洒满了血,简直像发生过三件凶杀案。哪间屋子的四边墙壁跟顶棚、地板上都溅着血点。你琢磨一下杀人的经过,那你就得认为:在这三间屋子里,都有人砸碎过罗尔斯的脑袋。我问问你,他既然在图书室里受了致命伤,怎么还能上书房里跟人打架?既然在书房里让人砸碎了脑袋,怎么还能跑进楼梯旁边的客厅,在那儿第三次让人杀死呢?我睡在书房下边的屋子里,怎么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呢?”
  我不由得问道:“你懂得犯罪学吗?”
  汪道克耸耸肩:“不——不懂。好好开动一下脑筋,我就琢磨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我认为,血是故意洒的。因为罗尔斯的瓶子里可能存着些血。本来,从墙上刮下一点血迹,拿去化验一下,用显微镜检查检查,就能查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血,甚至能查出是什么血型。可是我来不及干这件事。我当时就想到,而且觉得事情愈来愈清楚,这是罗尔斯自己——是,就是那么回事,平格尔!说这是罗尔斯干的好事,是有根据的。不管是犯罪的人,还是陷害别人的人,差不多都会留下自己干过的勾当的痕迹。罗尔斯把血洒得太过火了。后来,我在我的屋子旁边找到两根绳子(它们显然曾经用来系过一些很不值钱的东西)的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场谋财害命的劫案是假装的了。假装罗尔斯让人杀死,再把嫌疑扣到我的头上,这对谁有好处呢?既然杀了罗尔斯,干吗饶了我呢?既然能平安无事地弄走尸首,干吗不弄走抢到手的东西?结论只有一个:罗尔斯想甩开我,把我交给警察,自己跟他舅舅‘蛇教授’一起藏起来。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应该去追罗尔斯,逃避警察倒在其次了。我上了楼,打算到洗澡房里洗个澡,换身衣服。在那儿我看见罗尔斯忘记拿走的一面小镜子,一照——我不认得自己了。现在你来认一下,我倒是像不像从前的汪道克?”
  我同意说:“太不像了。”
  汪道克伤心地摇摇头:“根本不像。我从窗户里看见街上远远的地方有好些警察。要是罗尔斯存心整垮我,他可以打电话通知警察局长,对不对?嗯,碰到这种事,不该左思右想,应该跑。正巧这个时候,平格尔,你朝花园的铁门走过来——”
  “你这个混帐东西,太狡猾了,让我上了你的当!”我想起那些不痛快的事,不由打了个寒噤。
  “不然我又怎么办呢?耍滑头总是顶省事的办法。我不该让你看见我,因为你不会认出我,跟你见面会耽误我的事,那时候咱们俩,跟你说吧,谁也跑不了啦。我寻思了一下,要是警察在房子里光碰见你一个人,那你要证明出事时你不在场,并不费什么事。我承认这个计划太鲁莽了,可是如果你碰到了麻烦,那可不是我的错。报上登过审问卡尔涅洛的事情,非常仔细——还有,平格尔,你知道是什么事救了你?”
  “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在监狱里没有回答比格登——他是真的卡尔涅洛的朋友——写给你的那张字条,并且决定出庭替自己辩护。你这么做,让那些绿林好汉都伸了大拇指头。听说审问你的案子的时候,当地的许多土匪都坐在法庭里旁听,据说还花了不少钱请了个律师。”
  “汪道克,你从哪儿知道得这么详细?”我高声说,并且怀疑地看着捕鸟人的脸。
  “老弟,这都是报上登的。现在这件事不要紧了。我哄你坐在我的屋里的时候,我心里真是觉得太对不起你了。后来我就从海岸上溜进水里。我得赶快走,因为罗尔斯至少比我早走三个钟头。马萨特蓝的渔民都是些好人,凑巧我碰见渔民克瓦达洛,他让我上了他的帆船。我到了海湾对岸离圣卢克斯角不远的地方,听到了‘布克苏司’号沉没的消息,还听说当天早上有条小渔船从马萨特蓝送来一位带着一只皮箱的美国人。这时候我心里总算落实了。我像条猎狗似的跟在罗尔斯后面追。我跟他坐上了同一列火车,可是火车开到好莱坞的时候,他在铁桥前边拐弯的地方跳了下去。等我跳下去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到河的对岸了。后来我在罗林兹①赶上了他,那时候他买了一张从旧金山经过里诺②和埃耳科③飞到芝加哥的班机的飞机票。钱吗?平格尔,难道你不明白,那家公司为了监视竞争的对手,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吗?
  我坐的飞机在底特律④郊区的上空赶过了罗尔斯,比他先在贝列丰特机场着陆。可是这个滑头家伙却比我先坐上了‘肯塔基’号轮船,把我甩在‘白星’公司的码头上了。我在欧洲寻找罗尔斯的详情就不必提了。最后,我跟着他到了埃绍夫。我死去的母亲是威斯里人,可是我从小就跟我父亲到爪哇去了。我来到埃绍夫以后,住在运河旁边,开始在郊区找他。我从年轻的药剂师艾德那儿打听到,去年在‘两朵玫瑰’山崖附近新盖了一处别墅,还知道有一个博士和一个老仆人住在那儿。这个杜比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艾德往别墅给他送过好多实验用的东西跟药剂,大概很发了点财。半年前,我在下边用望远镜看见,别墅里住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要是别墅里头住着的是罗尔斯跟他的仆人,那么另外一个人是谁呢?是不是他的舅舅来了?当时,我好久没有给我那留局待领信件的收信人报告什么消息了。因为我总想报告点重要的消息。要是说实话,那就得说,我连舅舅带外甥全都找不着了。所以我决定冒一下险——偷偷溜进别墅看看——“
  「①美国西部怀俄明州的一个城市。——译者」
  「②美国西部内华达州的一个城市,在旧金山东北三百余公里。——译者」
  「③美国四部内华达州的一个城市,在旧金山东北七百公里。——译者」
  「④美国东部密歇根州的大工业城市。是汽车工业和航空工业的中心。人口185 万(1950年)。——译者」
  我喃喃地说:“往我窗户里头爬的是你吗?狗怎么没有咬你?”
  “平格尔,猫啊、狗啊,全都是靠不住的。有的猎狗,你给它一块熏肉,它就连你当它的面往窗户里爬,也不会叫了。这算不了什么。当时,我就给了他们的狗一块肥肉,趁它吃肉的时候,我就打开这玩意儿——”汪道克对我指了指他短大衣上形状像钮扣的小电灯,“往窗户里瞅。我瞅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紧闭着眼睛,使劲憋住气。我不认识这个人,所以瞅一次就够了。我本来要爬上栗子树,看看二楼上的情况。可是楼房拐角后边忽然有簌籁的声音,所以我觉得顶好还是离开别墅。现在我说说最近几天的事吧。前天我注意到,有两个人离开别墅去逛山,可是就回来了一个。在帕特利克森林里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别墅的前后两个门,所以我拿着望远镜呆在那儿。就是拿着这个——”说话时汪道克给我看了看他那个精美的望远镜,“我在那儿守着,看看另外一个人到底回来不回来——”
  我问汪道克:“说不定是一个人送走另外一个人呢?”
  “问得奇怪,送行的人谁还拿着矿灯、水壶和绳子。这些东西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望远镜能看见六英里外落在值班水手鼻子上的苍蝇,你不信吧——”
  我用望远镜看了看琴恩角上的灯塔,看见绕着灯塔飞翔的燕子,清楚得就像离开我只有几英寸。
  江道克一边从我手里拿回望远镜,一边说:“我正在树林里瞧着那个别墅,忽然后边来了个活鬼似的家伙,浑身是泥,衣服也扯破了,脖子上挂着矿灯,腰里挎着这个水壶。这是你那天晚上卖给布里吉的,今儿早上我从他那儿买来了。从你说话的派头,我想起了咱们在蛇园里见面的情形,于是动了个脑筋。我往林子里招呼你,是为了细细瞧瞧你。你想想,山上没了一个逛山的,跟着山下就出来一个脏鬼,值不值得动动脑筋?我问你,你们到山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一面津津有味地听他谈着我自己的故事,一面低声地说:“我们下了‘长鼻子’矿井。”
  “你是从‘湿笛子’矿井爬出来的吧?你那个样儿简直吓人。我认得你这个水壶,罗尔斯从搭板溜上‘肯塔基’号轮船的时候,身上就挂着它。这个水壶挺招人喜欢,是个贵重的古玩。这个银杯子至少有两百年了。你瞧,花纹多漂亮,字刻得多别致!你三文不值两文就把这样的东西卖给了布里吉!我拿话吓唬他,说要上傅雷逊局长那儿告他收买贼赃,他才按古董的一半价钱卖给了我。”
  我们细细鉴赏了这个水壶。我把银杯子拧下来,又拧上去,这时,汪道克结束了他的话:“在‘皇家之虎’的时候,我要跟你碰杯,可是你对我太没礼貌了。在那以前,我想法跟你舅舅说话,好看看你的动静,可是你一直不吭气。我明白,你是在动脑筋,想想往后该怎么办。对吧?所以我到底没有把握说:从‘湿笛子’矿井里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平格尔。直到在这儿瞧见你跪在这两个坟墓的前头,我才认准,你就是死去的老平格尔夫妇的儿子。”
  汪道克站了起来,摘掉帽子,在我父母的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他打破了沉寂,轻轻地说道:“平格尔,现在咱们进城去吧。我在‘海王星’饭店落脚。吃完饭,你来补充一下我说的事,完了咱们再决定往后怎么办——”

  五

  “海王星”小饭店有个方便的地方,就是那儿有许多隔开的小房间,吃饭、谈天,都可以躲开外人。
  我对汪道克说了说我经历的种种惊险事情,对他在马萨特蓝和我开的下流玩笑,狠狠地骂了他一通。
  汪道克用哆哆嗦嗦的声音回答道:“平格尔,我还得请你宽宏大量,别跟我计较。你明白,这都是事情逼出来的,不能全怪我。”
  我们大吃了一顿。后来一边吸着烟,一边给事情作结论。
  汪道克又问了我一遍:“这么说,杜比雇你的时候,也提出了由他给你理发的条件吗?嗯,现在很清楚,这个人就是‘蛇教授,的外甥罗尔斯。你倒真会想主意,用水当镜子!你那位杜比,也就是我那位罗尔斯,他当然不愿意咱们注意到自己的脸出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嗯——嗯——‘,还有两个人的嗓子都给烟弄得走了音,还有刻着花纹的水壶——对,平格尔,罗尔斯博士还活着,顶着杜比的名字平安无事住在别墅里。咱们应该——”
  这时,门外发出轻微的喧哗声。汪道克马上跳起来,打开了门。
  “什么事?谁在那儿?”
  走廊里站着两个女服务员,正在兴奋地谈话。
  汪道克招呼她们道:“漂亮的姑娘,来一下。请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走,再拿半瓶白酒来。还有,出什么事了?”
  两个姑娘把桌上的盘碟收拾到托盘里。一个说道:“苏姬刚才听见大厅里的客人说了件怪事,说出名爱猫的罗蒂丝太太昨儿晚上在街上捡了一只挺好看的小猫。她把小猫带回家,喂它牛奶喝,哪知道这只猫忽然朝着老太太汪汪地叫起来了。”
  汪道克朝着我眨巴了一下眼睛,微笑着问道:“是猫吗?真是汪汪地叫吗?”
  苏姬插嘴道:“是啊。这是门房麦克尔说的,他是从修道院院氏的女管家那儿听来的。这位老太太连雨衣跟罩靴都忘了穿,就跑去找修道院院长,让他给做个驱除魔鬼的祷告——”
  另一个女服务员打断了她的话:“可是修道院院长也病啦。据说他的脑袋瓜肿啦。还听说,法官又长出了一个鼻子。他的女仆希丽在市场上把这件事告诉她那帮朋友了,要不是那个漂亮的警长菲利浦吓唬她,要把她送到警察局去,她还在那儿说呢——”
  苏姬嘲笑道:“傅雷逊是魏恩莱的朋友,送到警察局里又能拿他怎么样?大家还说,傅雷逊前天病得连局里的人都不认得他了。”
  汪道克故意激这两个姑娘发火,他说:“姑娘,你们是笑话我吗?”
  活泼的黑眼睛姑娘苏姬听了这话,很不高兴:“我们干吗笑话您呀?您上大厅里去听听大伙儿的话就知道啦。”
  苏姬矜持地耸了耸肩,两个女服务员就高举着盛盘碟的托盘走出去了。
  汪道克对我说:“怎么样?罗尔斯把你甩掉以后,大概又在捣什么鬼吧。平格尔,你在这儿等几分钟,我到布里吉那边去听听他们在柜台那儿说什么——”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说:“不行,老兄。这一次你可骗不了我啦。”
  汪道克惊讶道:“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闻十二发自动枪的火药味了。马萨待蓝那一回我就闻够啦。”
  “平格尔,可是——”
  “不是‘可是’,是‘准是’。你走了,过一会儿傅雷逊就跑来,控告我往埃绍夫放出了许多汪汪叫的猫。得啦,谢谢您吧。”
  汪道克气得差点跳了起来。
  “你打算跟我吵架吗?是啊,现在我不信你跟罗尔斯不是一伙儿了。”
  “我跟他一伙儿?我是世界上最惦记跟他算帐的人了!”我叫道。
  “是吗?很好。哦,苏姬来了——”
  汪道克从走进来的女服务员那儿接过来酒和酒杯。
  “平格尔,站在一起的人不该吵架,不然对方就要高兴了。咱们该趁着罗尔斯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来个先下手为强。平格尔,为了和气,为了成功,来干一杯!出发以前,总该让脑筋稍微清醒清醒。”
  我们碰了杯。后来汪道克在“海王星”大厅的柜台边逗留了一会。他得把钞票换成零钱付给两个女服务员。在换钱的当儿,我们听了听各个桌子上客人们的兴致勃勃的谈话。
  缅甸的俗话说得好:“聪明人说的一个字比傻子说的一套话还有用。”
  汪道克在柜台边随口问的几个中肯的问题,帮我们搞清楚了许多事情。
  埃绍夫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议论、谣言和家庭纠纷的传说。虽然马戏团里那只受过训练的长颈鹿已经恢复了健康,可是埃绍夫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猫和狗。猫汪汪地叫,扑过去咬过路人的腿肚子。狗呢,总在墙头上爬。麦克尔逮住了两只这样的动物,想把它们拉到马戏团卖给驯养野兽的人。马戏团的老板和兽医商量过以后,把它们买下了。那位兽医坚决认为,自然界中有达克斯狗猫和猫狮子狗;报纸上还登过他向新闻记者发表的谈话。
  读者们已经知道了一些弗利特的病人。这种病人的人数愈来愈多了。
  格雷迪丝太太突然用男低音说起活来。邮局守门人也不放邮政局长到邮局里办公,因为这个穿邮局制眼的人,根本不像柯利先生。给罗蒂丝太太打扫房间的女仆克萝也闹了病;她的相貌把女主人吓得魂飞天外,在家里叠起桌椅当做防御工事来自卫,还到大街上唱赞美诗析求上帝保佑。“梅李氏联合银行”办事处的经理认为办事员毕良得了一种神秘的疾病,惊慌失措地把他打发到弗利特大夫那里去看病,因为毕良上班的时候,左眼下边有一块青紫色伤痕。毕良曾经让邮政街上的理发师给擦了点粉,可是还掩饰不住。毕良对天赌咒发誓说自己并没有闹病,那块青伤是骑自行车的时候摔的,却不说这是他去港口的酒吧间后摔的。可是在青伤消失以前他到底被银行轰出来了。广场上的马戏场现在变得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警察守卫着,把每一个走到离这个凄凉的建筑物十五码以内的人轰走。麦克尔在教堂大门上挂起一个牌子,声明停止讲道。市司法局门前也赫然贴着一张大布告,上面写着:“兹因法官患病,暂停审讯案件。”
  汪道克在走出“海王星”饭店的时候,对我低声说:“咱们赶快到罗尔斯那儿去吧。”
  我们快步走过西顿的事务所,齐穆正站在门口,两手颤抖地贴着一张声明:“停止办公”。
  他旁边围着许多埃绍夫的市民,其中有个戴着旧式礼帽的独臂老头念完了卢明,啐了口唾沫,大声说道:“搞出毛病来啦!”
  老齐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摇头,呜咽地叹息了一声。
  我看见波普从门里走了出来,摇晃着大耳朵问道:“为什么这儿围着这么多人?”
  这时,一辆双轮马车从街上急驰而过,里面坐着弗利特大夫,紧抱着发出丁丁当当的玻璃响声的提包。
  汪道克催促我道:“平格尔,咱们没时间,别瞎看人了。我明白,你想知道那个卖汽水的姑娘的身体怎么样。我可以给你担保——她很好。昨天我认识了她。爱吉小姐的风度很美——平格尔,快马加鞭吧。我不愿意看见鸟从窝里飞跑了。马上我就会知道‘蛇教授’躲到哪儿去了。他的外甥会透露口风。咱们要对这个自作聪明的人报仇,报把咱们弄成这副怪样的仇,报谋害你性命的仇,报大家的仇——”
  我们用赛跑的速度往罗尔斯博士的别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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