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我大概是在硬邦邦的芦席上躺得太久了,背痛得厉害,动一动就痛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嘴里感到不愉快的苦味。在紫色的烟雾中浮现出克利浦斯那张线条粗糙的、油头滑脑的脸,在看不见的后台的投光灯照耀下发着微笑。
  “跳吧,平格尔,那你就又会成为冠军了——”
  我喊道:“我不愿意!”
  就在这时候,一双坚强的手有力地抬起了我的头。
  “咽一口,平格尔。跟你说话呢。喝吧,这很好喝——”
  我的牙齿碰到一个金属匙子的边缘,于是我咽了一口发着杏仁和番红花①气味的温暖液体。克利浦斯的脸消失了——
  「①一种草本植物,它的花可作为食品着色剂,也用来作为药剂。——译者」
  “睁开眼睛,平格尔!”那个威严的声音又在命令。
  门敞开着,从门里可以看见远方碧绿的群山。我躺着的那张床紧贴着平房的墙壁,床旁站着密尔洛司和一个穿白外衣、高身材的姑娘。
  “怎么样,平格尔?”密尔洛司问道,他摸了摸我放在罩单上的手。
  “很好,”我含糊地说,还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事。“我怎么啦?得鼠疫了吗?”
  “不是,不过是接种了抗‘瓦巴’和抗‘马利’鼠疫疫苗以后的反应。平格尔,你算是死里逃生了。再过两天,你的身体就可以复原了,那时候,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可以到任何一个闹鼠疫的村里去旅行了。”密尔洛司微笑了一下,又对那个姑娘说,“平格尔也许应当在我们这里住一个时期。你觉得怎么样,丽兹?”
  “咱们这儿很不坏啊,教授,”丽兹温和地回答。
  密尔洛司说:“平格尔,你可以住在这里。在你还没有恢复健康以前,仆人老何会服侍你——”
  我只能说:“教授,谢谢您。”
  这就是密尔洛司教授把我从纳布哈特带到他的科学站之后,我苏醒时的情况。
  那个中国人老何既很亲切,而且又非常有礼貌。在他给我送来美味的早餐的时候,我对他说了几句中国话,使他非常惊讶和愉快,从此我就博得了他的信任。
  他足有两天的工夫都没有离开我,并且像照顾孩子那样服侍着我。我从他那儿知道了一些这里的详细情况。
  这个科学站坐落在泰国国境以西的一条河流旁边,紧靠着一条南面通往孟加拉湾沿岸港口仰光的公路。这儿的人都管密尔洛司叫做“蛇教授”,因为他整天呆在实验室里研究毒蛇。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有钱的人。
  到了第三天,我感觉自己完全复原了,所以就能更仔细地了解一下密尔洛司的科学站。
  这个科学站里有一座石头砌的楼房和几座平房。楼房里面是实验室和教授的房间,他的女助手丽兹、土著汽车司机和几个中国仆人都住在平房里面。还有一个由高高的围墙圈起来的、广阔的热带花园,教授在园中饲养着各种各样的蛇。
  密尔洛司把我带进这个园子时,说道:“我正在研究蛇毒。我认为,它可以用来治疗某些种传染病。可是我们在这里收集蛇毒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制造抗毒剂来治疗蛇的咬伤——”
  我们在一条小路上走着,路旁放着一排排装着细栅栏的笼子,里面养着蛇。
  “你知道,印度现在有成千上万的人让蛇咬死。在巴西,一年大约有两万四千人让毒蛇咬了。固然,最好的预防办法是大规模地消灭毒蛇,可是当人让蛇咬了以后,还是要用注射血清的办法未救治——”
  “蛇教授”的花园使我很惊奇。其中一部分被划作植物园,里面有许多甬道、花坛、蓄水池。水从池子中流出,形成一条条的瀑布,发出欢欣的淙淙声。丽兹在这里指给我看许多过去只是在植物学教科书中才读到的花卉和植物。菠萝和香蕉,我本来已经见过,可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菠萝的叶子还可以用来制造纺织用的上等纤维,比方说,厨子老何的短大衣就是用“菠萝麻布”做的。
  我很喜欢“旅人树”①,花园里有一条林荫道,两旁种的全是这种树。这种树相当高大,树顶上由两排棕榈树叶模样的长叶构成平面,好像一把打开的扇子。然而它并不是一种棕榈树,而是芭蕉科的植物。花园里异香扑鼻,简直像走进了化妆品商店。各种热带的草繁茂地生长着,都很高大,其中有姜、小豆蔻、梵尼兰等等。许多种稀奇古怪的、巨大的兰花,外形非常奇妙,发出的香气,浓得好像把成千瓶上等香水打开了瓶塞似的。梵尼兰原来也是一种兰科植物,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件事。可可树的果实原来不是长在树枝上,而是直接长在树干上,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很感兴趣。可可树是一种不大的树,叶子是暗绿色的,成熟的果于是红色和橙红色的,比黄瓜还要大一些。在多汁的果肉里有许多籽实,这就是可可。可可油、可可粉和巧克力都是用它做出来的。哥伦布发现美洲以前,中美洲的居民就已经会用这些种籽制作营养丰富的饮料了。他们把这种饮料叫做“巧克拉特”。
  “巧克力”的名称就是由此产生的。
  「①产在热带,高四五十尺。叶柄的基部贮藏有清水,可供旅人饮用,故名旅人树。——译者」
  这个园子的一部分是野生的热带树林,它们还原封未动地保持着原始状态。这里有许多棕榈科植物,却没有松柏一类的植物。棕榈科植物是土著居民生活福利的一个来源。棕榈科植物不但能供给纺织用的纤维和食物(椰枣①和椰子),还是建筑材料。在印度的长诗《布拉哈拉杰》中曾举出三百五十种以上利用棕榈科植物的方法。我看到一些长着许多气根的露兜树②、肉豆蔻、木兰,很多种月桂树、龙舌兰和丝兰。漫长的藤条,从这一棵树攀缘到另一棵树上,形成了无法通过的密林,林中有许多猴子在树枝上跳着号叫,还有各式各样的鸟在宛转啼鸣。
  孟加拉榕树③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鸟儿把榕树的种子衔走。有的种于被鸟儿遗留在别的树的树枝上,于是就在那些树的高处,并不接触地面就生长起来,就像有时在古堡的废墟上生长出小烨树或是小白杨树一般。不久,小榕树就从自己的树干上生出长长的气根,从树上像长蛇一般弯弯曲曲地垂了下来。接触到地面以后,这些气根就牢牢长进地里,变成一些粗壮的柱子,支持着榕树那硕大的帐幕式树冠。榕树种子原来所寄生的那棵树,这时已经腐烂了,因此就剩下了一片由榕树枝条组成的硕大无朋的植物,它的下面足足可以容纳几座高大的平房。
  「①棕榈科植物枣椰树的果实,形状很像枣,所以叫做椰枣。——译者」
  「②一种木本植物,树叶细长,长着气根。生长在东半球热带地区。——译者」
  「③一种常绿乔木,高达四五十尺,生长很快。树枝上生气根,插入地下,往往多达于百根。中国南方有很多榕树。——译者」
  乍看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这里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在这个幽美寂静的地方观赏一下繁茂的花草和雄伟的树木,确是很有趣的。
  但是,它们中间却有许多用围墙圈起来的蛇舍,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蛇。能爬树的蛇都关在笼子里,其余的圈在栅栏里,因此可以自由地观察它们。
  密尔洛司问我愿不愿意当这个花园的看守人。我同意了。
  他屡次亲自做给我看:应当怎样对付这些爬虫。
  他、丽兹小姐和我都穿着长筒橡皮靴,拿着特殊的末端分叉的棍子。教授像个狂热的猎人那样钻进了长满野草的密林。
  他要找出石头底下的蛇洞,然后设法把蛇引诱出来。他用木棍未端的叉头把蛇头按在地面,趁着蛇在蜿蜒挣扎的时候。捏住它的后颈,把它抖落到帆布口袋里。这一切,教授都做得十分敏捷。丽兹小姐也不比他差。我当然也不甘示弱啦。我第一次在园中捕捉这些繁殖的蛇的时候,就没有露出胆怯的样子,教授见了很高兴。
  我一连捉到了两条小蛇,当我极力想从石头下面拖出第三条的时候,丽兹小姐走到我身旁说:“平格尔,你找到了一个腺蛇①巢了。”
  「①这种蛇长半米多,在非洲分布很广。它的毒腺极大,竟长到躯干的三分之一,毒腺分泌的毒液很毒,但是这种蛇的嘴很小,所以对人并没有害处。——译者。」
  我看着丽兹那对闪闪发光的黑眼睛,恭敬地答道:“我不大懂您的意思。”
  丽兹温存地微笑了一下:“腺蛇是一种毒蛇,难道你不害怕吗?”
  我用以前从“鬣狗的皇上”那儿听来的话谦逊地回答道:“害怕?在我看来,害怕是妨碍人类制服自然界的一种坏毛病。”

  二

  丽兹帮助我搞熟了这个很不平常的职务。每天一清早,活泼好动的中国人小李把园里的甬道打扫干净以后,我就去选出教授指定的某一种蛇,把这些在笼子里发出咝咝声音的活宝送进实验室去。据我所知,密尔洛司和丽兹在实验室里从蛇身上弄出蛇毒,并且用一种方法加以提炼。不管怎样,每星期都有一辆不大的运货汽车从仰光开到这里来,运走一些包装得整整齐齐、里面装着安瓿(Pou)的木箱。木箱上面写着收货人的地址,这是一家制造医疗药品的美国公司。
  有一次,我把一满筐的饭匙青②送进实验室的时候,教授亲切地冲我点了点头。“平格尔,我们刚才谈起你。我对丽兹小姐说,你是个又伶俐、又勇敢的人。”
  「②一种可怕的毒蛇。头部呈三角形,好像个饭匙。长1.2 米。产在琉球群岛、台湾等地。——译者」
  那个姑娘正在用镊子检查她左手拿着的小蛇的嘴,她问道:“平格尔,你不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园里的这些动物吗?”
  我热情地回答道:“那可太好啦!”
  教授说:“平格尔,她要给你上几堂课。”他微笑了一下,“你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教生物学的老师大概光给你讲些甲虫和蝴蝶的知识吧?”
  我怀着自尊心回答道:“我是在迪仁学院初级部毕业的。”
  教授称赞道:“那更好啦。可是我想,就连在那儿你也很少听到蛇的事情吧。”
  第二天早晨丽兹来到园子里,问道:“平格尔,笼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姐!您早上好。”
  这个姑娘严肃他说:“今天给你上第一堂课,我们到园子的南边去吧。”
  我们沿着洒满了阳光的沙子南道走着。丰满的仙人掌懒洋洋地靠在布满蔚蓝色和蔷薇色苔藓的灼热的岩石上面。丽兹停在一块被窄叶藤子缠绕着的石头的旁边。
  “我们得把所有长大了的姆苏兰纳蛇①从园子里弄出去。它们繁殖得太多了,很快就会把我们的饭匙青吃光。我做给你看,怎么对付姆苏兰纳蛇。它们没有毒,可是会咬人。它们腺你的分泌物可以用来当做其他浓缩毒剂的溶剂。”
  「①一种巨大的蛇。产在巴西。颜色深褐。它很爱吃极毒的响尾蛇,因此是一种有益的蛇。——译者」
  丽兹熟练地戴上厚厚的捕蛇手套,迅速地推开了一块石头。藏在石头下面的蛇都咝咝地叫了起来。
  我们在园子里捉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捉到许多棕色身体、白肚皮的姆苏兰纳蛇,把它们都装在芦苇笼子里,然后交给小李。
  丽兹说:“平格尔,你要记住蛇的名称。要摸清它们的习性。大学里不讲授研究蛇的科学的确太可惜了。”
  是的,教授说得对:我们上课时只讲蝴蝶和甲虫。至今我还记得一些关于消灭鳞翅目①幼虫的步行虫②和吃了了的龙虱③的事情。我知道,阎魔虫④会消灭蝇蛆,而叩头虫⑤有一种特别本事,如果把它仰面朝天放着,它能一下就跳起来,重新用六只脚站好。我听说,木窃蠹(du)⑥和珠甲⑦这两种小甲虫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会卷成不易使人注意的小团。
  「①昆虫中的一目。这一目的昆虫都有两对翅膀。前翅较大,翅都是膜质,上面密布细鳞。各种蝶类、蛾类都属于鳞翅目昆虫。——译者」
  「②一种益虫。林黑色,捕食小虫。幼虫乳白色,体长而扁,也好吃虫类。——译者」
  「③居住在水中的一种昆虫。黑色,体形椭圆,长约四厘米。黄昏以后,能飞翔空中。成虫和幼虫都居住水中,好捕食小鱼,所以对养鱼业有害。——译者」
  「④一种鞘翅目昆虫。身体黑色,烛角赤褐色,常聚集在鸟兽的尸体旁边。遇见敌人往往“装死”。——译者」
  「⑤也是一种鞘翅目昆虫。按它的身体后部,就会叩头有声。多半居住在沙地,吃豆类和野菜的根部。——译者」
  「⑥一种鞘翅目昆虫。是一种害虫。——译者」
  「⑦一种鞘翅目昆虫。受到碰撞时就把触角和跗节蜷起“装死”。——译者」
  至于蛇呢——丽兹给我讲的课越多,我对养蛇人的科学工作就越发赞叹。丽兹是个顽强而有耐心的教师,她使我感到我又变成埃绍夫的小学生了。
  一条细小的黄色的蛇,在沙地上倦成一团。丽兹用玻璃棒微微逗了它一下。这条蛇张开嘴,分叉的小舌头在微小的牙齿之间好像穿堂风中的蜘蛛网似的颤动着。狡猾的小眼睛流露出侦怒的神色。
  丽兹说道:“平格尔,现在把要点再复习一遍。我问你:蛇的总的科名是什么?”
  “蛇目。”
  “对,它们是——”
  “爬虫纲的一目。”
  “对,它属于脊索动物门。蛇的特征是没有腿。它分成几科:蟒蛇科、游蛇科、蝰蛇科等等。我们面前的这条蛇属于哪一科?平格尔,你说说看——”
  我像是个一年级小学生那样难为情地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是条游蛇科的小游蛇,它们的下颚骨是不会活动的,朝向前方。从形态和牙齿的排列来说,这条游蛇属于后沟牙举——”
  “很好,”丽兹夸奖道。接着她抓起这条小蛇,用玻璃棒把蛇嘴挑开。
  “平格尔,你注意看。这类蛇也叫做拟毒蛇类。你看见上唇腺导管吗?它的分泌液是有毒的,可是这条游蛇和所有这类蛇的毒牙,都排列在嘴里很深的地方,所以它们实际上是不能咬人的。除非把小拇指伸进蛇的嘴里。”
  我接口大声说:“这对谁也是不必要的——”
  上了大约一个半月的课以后,丽兹很赏识我,她说:“你的成绩很好。我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给教授。”
  在“蛇教授”的园子里我了解到,直接观察动物会得到多么丰富的知识。
  蛇——按照丽兹的说法,有一千五百种。它们是蜥蜴的一个分支,在千百万年间,这些古代的蜥蜴适应了用肚子爬行和整个吞吃巨大的俘获物的生活。所以它们爬行时不需要的四肢就萎缩了。为了吞下巨大的俘获物,又形成了特殊的适应能力,不仅颚骨可以活动,而且颅骨下部的其他骨头也都能活动。所以蛇才能把嘴张得那么大,大得看未和它们的头都不相称了。
  有趣的是,蛇的眼皮是不会动的。它们是透明的,彼此长在一起,像手表的玻璃蒙子那样掩护着眼睛。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蛇的眼睛才具有一种令人厌恶的神气。
  我对蛇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在梦里看见成群蟒蛇的时候,也毫不害怕,而且还跑过去捉它们。我弄清楚了草原蚺蛇①的狡猾习性,它经常藏在荒凉地方的沙土中窥伺着人。我也懂得了箭蛇②的脾气,它经常爬到树枝上,像箭一样从那里窜向牺牲者。我也学会了观察珊瑚蛇③、色彩华丽的眼镜蛇④和刺尾蛇⑤,这些都是人类最危险的敌人。没有一条藏在草里的五步蛇⑥能逃过我的眼睛,在四十英尺以外我就能分辨出响尾蛇⑦还是别的什么蛇。
  「①蚺蛇中最小的一种,身长不到1 米,产于北非、东南欧,亚洲西部和南部以及中亚的旷野地带。——译者」
  「②这种蛇身长约90厘米。产在亚洲。居住在多沙的荒漠中,爬行极快。——译者」
  「③这种毒蛇身长60—70厘米,红色,身上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圈黑色。产在热带森林之中。——译者」
  「④这是一种极毒的毒蛇。产在印度、马来半岛、非洲等处。它们颈部的肋骨能运动,使颈部突然膨大。颈部外表背面育眼镜形状的花纹,所以叫做眼镜蛇。——译者」
  「⑤一种产在大洋洲的毒蛇。又名死亡蛇。身长75厘米,尾端有角质刺。——译者」
  「⑥又名百步蛇或白花蛇。很毒,产在亚洲、欧洲、北美洲和中美洲。身长约60厘米左右。中医用它当做药材。——译者」
  「⑦这也是一种极毒的毒蛇。尾部生有角质轮,每年增生一轮。振动时能发声。常在夜间出来捕捉食物。——译者」
  有一次厨子老何抱怨说,厨房的贮藏室里有老鼠,糟蹋了许多食物。教授吩咐我从园子里弄来十条捕鼠蛇。小李把它们从筐子里抖在厨房前。这些一米半长的捕鼠蛇都干瘦得像皮带了。它们向四外张望了一下,就斯斯文文地爬进我们贮藏食物的平房,相当敏捷地爬上梯子,并且立刻在顶楼上伏下来,好像一向都住在那里似的。
  半夜,我到园子里察看一切是不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老何把我叫进了厨房。我听见厨房里隐隐约约发出嘈杂的声音,这是捕鼠蛇在活动。这些盖世无双的捕鼠者正在消灭小啮齿动物,饱饱地大吃一顿。
  早晨,教授在和我走上顶楼时说:“任何一头猫都比不上捕鼠蛇。平格尔,你来欣赏一下吧——”
  那些捕鼠蛇都直挺着身子躺在顶楼上,不过已经不再是瘦弱干枯的小蛇了。它们都变成了肚子里装满老鼠的粗粗的家伙,正在坦坦然然地睡大觉。捕鼠蛇吃饱了以后,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不能惊醒它们。在它们把吃下的东西消化完之前,只好等待着。等它们睡足了以后,才可以把它们拿到另一个老鼠窠旁边。凡是捕鼠蛇住过的地方,至少半年之内,老鼠是不敢露面的。
  小李把这些睡大觉的动物装到筐里。这时老何告诉教授说,他从前在柬埔寨的时候,曾经在一个法国传教士家里工作过。有一次野鼠侵入了这个神父的房子,把贮藏的一切食物、一切书籍、一切鞋子都吃掉,并且把床脚都啃坏了。弄得神父睡了一个星期的吊床,饿着肚皮眼看着这些小魔鬼在家里造反。
  教授说:“要是手边没有捕鼠蛇或者连头好猫也没有,就会发生这种情况。”
  丽兹对我的成绩的鉴定,给我带来了好运道。教授对我声称:“我要另外找一个守园人了,平格尔,你呢,我要逐渐训练你做实验室里的工作。”
  后来,我怀着有些紧张的心情,穿上了白色的实验员外衣。
  教授说:“平格尔,如果你能遵守‘清洁和认真第一’这条金科玉律,你就会成为一个能干的实验员,我要亲自指导你。说不定将来你会一点也不比进迪仁学院高级部差——”
  密尔洛司对待我,和对待站上的一切人一样,也是很关怀的,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教我掌握实验室中的技术。后来我知道,从对人体的作用来说,可以把一切毒蛇分成两类:一类麻痹神经系统,另一类引起人体组织坏死。
  他们在这个实验室里,用豚鼠来检验蛇毒的力量。除了这种工作以外,教授还在书房里单独进行研究,而我的职务是替他准备清洁的试管和烧杯。
  我已经学会配制几种不复杂的溶液,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雇到新的守园人,好使教授让我完全到实验室里去工作。

  三

  一切都很美满。可是当我的前途展开一片光明的时候,不幸却突然落到我的头上。
  园子里有一批极其稀少的蛇——两英尺长的吉耳蛇陆续失踪了。这些蛇是密尔洛司用几元一条的代价从土著人手里买来,放在园子里的。大家知道,吉耳蛇生长在喜马拉雅山东麓的灌木林里面。教授当然无法亲自作这么远的旅行,而土著人竟能每星期都跑到那边去捉这种蛇,打一个来回,这件事细想起来,也真有点神秘莫测了。所以密尔洛司特别重视吉耳蛇。吉耳蛇的蛇毒在干燥后,和饭匙青的蛇毒一样,能保存二十年以上而不丧失致命的能力——在五小时到七小时之中致人于死。密尔洛司用这种蛇毒制成的抗毒剂,救活了许多必死无疑的人。所以“蛇教授”把这些可怕而丑恶的动物视作珍宝。可是现在,吉耳蛇竟像钻进了地下,神秘地陆续失踪了。
  我把园里我所知道的一切洞穴和隙缝都搜遍了。也许吉耳蛇掘了地道了吧?可是丽兹坚决说它们没有这种习惯。
  我把围墙全部仔细地检查过,还在雨道上洒上了沙子。想在早晨根据印迹看看我们这些俘虏爬到哪里去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把这一切报告给教授。密尔洛司勃然大怒,使我感到很惊讶。他大声地斥责我,好像怀疑我暗中把这些蛇煎了当晚餐、或是像埃绍夫的主妇们腌鳗鱼那样把它们用盐腌起来了。
  我伤心地对丽兹谈起这件事。她劝我注意那些中国人,可是我觉得他们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
  原来有贼!当十二条最大的吉耳蛇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间在园中不见的时候,我才搞清楚了这一点。在朝阳的曙光中,我看见园边一条小路新洒的沙子上面有许多赤足的脚印。
  我想:“啊哈!原来是这样。好,现在我先不把这件事报告给大发肝火的教授和他的女助手,我要捉到这个小偷,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带到‘蛇教授’那里去,让‘蛇教授’知道究竟是谁吃了他这些毒蛇。”
  我出了园子,对于神秘的小偷可能爬进园子的那部分围墙,详详细细地作了侦察。通往仰光的大道离得并不远。大道的一边叉出一条孤孤零零的偏僻小路,一直通到园子的墙边。这是值得注意的地方。
  到了晚上,当科学站的人都已沉入睡乡的时候,我预备了一根很粗的竹竿,穿上我到水池里捉水蛇时穿的柔软的橡皮长靴,检查了一下手电筒,把从老何那里拿来的打拳时用的铁手指套插进口袋,然后关好大门和围墙的便门,决心去戳穿这个秘密。
  整整一夜我都没有合眼,老老实实地看守着园子,沿着围墙各处巡视,一点声息也不发出,真能让世界上最狡猾的蛇——非洲的布姆斯朗蛇①也自愧不如。可是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早晨我数了数吉耳蛇。它们全部都在,一条也没少,我这样在园子里看守了四个夜晚,琢磨着怎样用竹竿痛打那个小偷的脊背,可是他并没有露面。
  ①一种毒蛇。绿色或棕色,长1.5 米。生活在非洲旷野的灌木丛中,吃鸟类。鸟卵、青蛙、蜥蜴。——译者到了第五夜,我忽然听见了小心翼翼的沙沙声,它完全不像五步蛇的籁籁声和响尾蛇的哗啦哗啦声。蛇都在睡觉,它们犯不着在村丛里爬来爬去。
  我穿着橡皮长靴,像头小猫似的悄俏地走近东墙。来的正是时候。一个肩膀上扛着口袋的人影隐约地正往墙上爬。可是我捉住这个贼的一只光脚,猛然一扯,把他揪回园里。
  我低声说:“躺下,狗东西,不准动!在揍扁你以前,我要先瞧瞧你的鬼模样。”
  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说:“看在老天爷份上,您饶了我吧。跟您起誓,我四天役吃饭了——”
  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我看见了一个白种人的难为情的脸。
  起先,我有些慌乱,可是当我聚精会神看清了这个贼的面貌以后,我却愤怒起来了。
  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别说废话。你这星期吃什么和我没关系。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
  小偷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在后悔。
  “你怎么把吉耳蛇偷走的?你是个什么人?”
  小偷回答道:“是谁反正不都一样吗?放了我吧。我会感激您的恩典的。”
  我微微冷笑了一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又撞在我手上啦,你让鬼迷住心窍了!我可清清楚楚地认识你这副丑模样。”
  “真的吗?”
  “当然喽。你在贝尔港跟我打赌打输了,也没给我那一块钱就不要脸地溜走了。我天涯海角到处找你,现在咱们该算算帐了。”
  是的,这就是那个捏造出什么跳水冠军黑蛇来哄骗我的绅士。现在他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把您的膝盖从我的胸脯上抬起来吧。我实在经不住您那一百多磅的分量——”
  我压住这个小偷,坚决他说:“你怎么偷的吉耳蛇?把手套拿出来给我看。”
  “我逮它们的时候没有戴手套,我跟您起誓——”
  “这我倒信你的话,”我回答,因为我知道吉耳蛇的习性。
  小偷喃喃地低声哀求道:“我全都跟您说了吧。只求您别跟我计较。”
  “把武器拿出来,”我说。
  “这就是我的武器。”
  在手电灯光里,我只看见他两只空手。于是我宽宏大量地说:“站起来说话!不准多动,不然我就开枪打死你。”
  小偷喃喃地向我道歉。这件事太有趣了,所以我不想立刻惊动别人。我怀着好奇心要认识一下这个居然敢偷窃毒蛇的大胆家伙,他竟敢光着脚在我们园子里走路,而且还是在夜里。
  小偷坐到了一张长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装着吉耳蛇的口袋安静地放在我们的脚旁。为了防备万一,我没有放下手里的竹竿。
  小偷好像怕别人偷听我们的话似的愁眉苦脸、提心吊胆地低声说道:“我这个人拙嘴笨腮,向来不会说话。我叫汪道克。现在没有工作干,因为挨饿才出来偷东西。”
  我问道:“那么从前呢?”
  “从前有什么?我这辈子都在世界上瞎闯。我沿着热带从巴拿马到桑给巴尔①和中非洲的时候,日子是过得满痛快的。我在乌勾勾②猎过狮子,在西里伯岛③捉过猩猩。命运把我从纽约扔到澳门,又从澳门扔到纽约。离开贝尔港以后,我坐船到了仰光。请您原谅,我不能说出这样东奔西跑的原因。印度有句俗话说:”对聪明的人来说,一点影子就够了。‘哦,您带着吃的东西没有?哪怕一点面包皮也行。我四天没尝过面包的味儿了——没有吗?好吧。是啊,要是世界上有个既健康又强壮的人没有工作,而且只有蛇才能让他每天吃上饱饭,那么他就会研究蛇的习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去年我给一个到喜马拉雅山去的皇家考察队的地质学家提过箱子,在那儿注意到这些该死的吉耳蛇,一到夜里就躲在灌木丛下边,跟没有害处的动物一样稳稳当当地睡大觉。到了黑夜,它们跟绵羊一样老实,根本就不咬人。后来地质学家从孟买回英国去了,把我撇下在街头流浪。对失业的人来说,什么城市的街道都一样。我干过不少工作。我学过理发的手艺,还在掌柜的头上实习过,当时一不小心,差点割下他四分之一个耳朵。不说你也知道,我挨了一顿臭揍,让他赶出来了。我在城外的垃圾场上整整躺了一天,从嘴里往外啐那打碎了的牙。后来我在一个卖油的商人那儿做过事,还学了波斯话。老天爷没好心眼,尽拿我开心。可我跟您说这些事有什么用呢?饱汉不知饿汉饥。卖煤油的人怎么知道麝香的味儿?我得谢谢您,幸好您没有在围墙旁边把我的头打出个窟窿来。现在您去招呼人来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关到明儿早上吧。可是求您先给我点东西吃,明儿早上您再把我送进法院。好,算我倒霉!笨蛋打猎,自己反倒先挨了枪。唉,我实在过腻了这种丧家之犬的生活。还不如早点吊死了好——“
  「①非洲东部沿岸的一个岛国。十九世纪沦为英国的保护国。面积二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盛产丁香和石油。——译者」
  「②东非但噶尼喀中部的一个地区。——译者」
  「③西里伯岛在亚洲南部亦道附近,是印度后西亚的一个大岛,现在名叫苏拉威西岛。——译者」
  我不由得对他寄予满腔同情,于是就对这个好汉说:“百闻不如一见。你把你的本事做给我看看。”
  汪道克原来没说谎。他的确非常清楚吉耳蛇的习惯。这些蛇在白天是很凶恶的,可是太阳一落山,它们就变得很善良,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汪道克当着我的面,赤手空拳地在灌木丛里摸索着,像采蘑菇似的搜集着吉耳蛇,坦然无事地像对付新生的狗崽子那样,把它们塞进口袋。是啊,每一个让命运逼到这种地步的人都会这样给自己找饭吃的。
  汪道克的帆布袋像塞满玉米秸的枕头那样装满了。
  我冷冷地对汪道克说:“亲爱的先生,现在请你把贼赃倒在地上。我不问你要那一块钱的债了,还另外给你半个卢比。”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硬币,“快给我滚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我在园子里碰见你。”
  汪道克微笑了一下:“那可办不到。‘蛇教授’不会因为买吉耳蛇多给我几块钱就穷了。我也不从您那点工钱里拿一分钱。在我没有走运以前,我还是要上这儿来的——”
  他谦恭地、几乎是难为情他说了这些话,我不由得可怜起他来。
  要是我不扣下他的赃物,他明天就可以亲自或是通过他买通的孩子把口袋里的蛇卖给教授,然后到小饭馆里去吃四天来的第一顿饭。要是我一声张,他就免不了要坐牢。
  汪道克的命运就掌握在我手里。问题得解决。放了他吧?如果这个鬼东西继续跑来偷,那么主人就会因为我丢了托付给我的东西而处罚我。
  这时,汪道克用方才那种忧郁的口吻打断了我的思考:“善心的人哪,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见面,您就可怜可怜我吧。说老实话,我现在全靠这些蛇找活路了。别让我没饭吃吧。当然,这对教授损失并不大——只要我一找到工作,我就不干这个行当了。”
  这时我的感触是很多的。我清楚地回忆起,自己过去怎样像这个流浪汉一样挨饿受苦。因此我意志薄弱地同意了这个贼眉鼠眼的骗子的请求。
  我熄灭了手电灯,对汪道克说:“你就拿十条去卖吧,多出来的都留下。明天你去舒舒但但地喝碗粥吧。可是你一星期顶多来惊动一次吉耳蛇。”
  汪道克一边打开口袋,一边高兴地嘟哝道:“谢谢您,谢谢您。”
  他很快就处理好了这些蛇。我听见那些被他抛得远远的蛇在落到草地时发出的啪啪的声音。
  汪道克背起已经瘪了一截的口袋,更加轻松他说:“又碰见您这位老相识,我心里真痛快。我留下了八条。这够我用的了。您让我在礼拜三再来您的园子吧,不然礼拜四月亮就开始圆了。”
  我低声发狠道:“滚吧,月亮圆了也可以来,每礼拜三我在夜里一点到两点都要睡觉。总而言之,希望你趁早永远离开我们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您真是宽宏大量,”江道克嘴里咕哝着,接着就走了。我听见他那疾速的脚步声和轻轻的跳跃声,然后一切沉寂了。
  寂静的热带之夜更深了,然而我的心中却充满了骚乱不安。我可怜汪道克,然而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四

  到了白天,当我向密尔洛司报告丢失了吉耳蛇的事时,他向女助手问道:“丽兹小姐,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吉耳蛇让什么动物给吃了?我们对于这些爬虫的习惯毕竟知道得还太少。平格尔,你觉得怎么样?”
  我回答道:“最好派小李来给我帮忙。我们两个人比较容易调查出吉耳蛇到哪里去了。”
  “平格尔,你对自己的能力估计得太低了。我相信你会捉到那些跑掉的蛇。现在我们不要为这些小事伤脑筋吧。过几天我的外甥罗尔斯博士要到这里来,他会顺利地解决这个问题。平格尔,现在请你照着这个方子配一副溶液——”
  实验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我奇怪教授为什么要把方子写在纸上,因为一向都是按照他说给我听的话来配制溶液的。
  “平格尔,要快一点。”教授严肃地说。他转身对着正在忙碌的丽兹,把被我的来临所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丽兹,你会完全让我这个外甥迷住的。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他在爪哇住过几年,写了一本关于食虫植物的书。现在他要到澳洲去长期研究澳洲南岸的植物区系。他想采用我的一些建议。因为看来,我是一个不坏的组织者——”
  “是啊!”我不由脱口而出。
  密尔洛司朝我这边慢慢转过头来。
  “嗬,平格尔,你还在这儿?我以为溶液已经配好了呢。那么,丽兹,我们利用罗尔斯的短促访问来检验一下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实验吧。顺便再把吉耳蛇的事搞清楚。他大概非常清楚的。因为他——”
  溶液恰好在这时配好了。
  我说:“教授,配好了。”
  丽兹不满意地看了看我,说:“平格尔,你把我吓了一跳!”
  教授说:“平格尔,谢谢你。我自己来过滤溶液吧。”
  我只好告辞,离开了实验室。
  过了几天,在一个早晨,小李告诉我说:“主人的外甥昨天夜里到了。”
  我很想看看这位客人,可正巧碰上园子里的工作很忙,所以我怎么也没能看见这位客人。
  过了两三天,丽兹吩咐我把一些笼子挪到有太阳的一边,于是我就和几个中国人辛勤地劳动起来。在搬笼子的时候,我从便门里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和丽兹在房子前凉台上谈话。那个人坐在栏杆上,背朝着我,用力地做着手势在讲什么显然很可笑的话,以致连我都听见丽兹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的上帝——别说了吧,罗尔斯!你要把我笑死了,罗尔斯!”
  显然这就是教授那个年轻的外甥。毫无疑问,我的主人很喜欢罗尔斯,因为老何在厨房做了几样最精美的菜,当他拿着三份餐具经过我的房子,走向教授的餐厅时,对我使了个眼色,说:“吃完了午饭,我给你再拿点好吃的来。”
  丽兹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进行研究。教授和他的外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关着门一直工作到深夜。我在园子里值夜班的时候,看见书房的窗户还是照得很明亮。
  教授做研究工作时需要很多东西,一会儿要动物饲养栏里的,一会儿要库房里的,忙得我简直应付不过来。
  可怜的丽兹也累得疲惫不堪。直到最后,她才轻松地说:“罗尔斯今天早晨走了。真是个风趣的人,是不是,平格尔?”
  “可惜,没有把我介绍给罗尔斯先生。我看见他在凉台上——”
  丽兹忽然兴奋起来了。“你看见了吗?哎,跟这个人谈天真有趣。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在想着什么心事,脸色变得忧郁了。
  我真诚地说:“可惜罗尔斯先生这么快就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回到了实验室,看见丽兹很惊慌。
  “平格尔,千万别弄出响声,小声点说话,请你踮着脚走路——”
  我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密尔洛司教授病了——”
  “怎么啦?让蛇咬了吗——”
  “没有。得黄热病①了——闹得挺厉害——正躺着,老是昏迷不醒——”
  「①一种病毒性传染病。广泛分布在西非、南美等地,是由蚊子传布的。死亡率很高,目前还没有特效疗法。——译者」
  我眼睛里噙着眼泪说:“真糟!得请大夫——是不是到仰光去接?”
  丽兹忧愁地说:“汽车下午才能从那边回来。”
  我急忙建议:“那我跑到村里租一匹马吧。”
  丽兹神色不安地耸了耸肩膀。
  “咳,平格尔,教授知道治黄热病的好药。我刚给他注射了第一针,过一小时再注射第二针。大概发作两三次,就不会再发了。要知道,你没来的时候,我在这儿大概什么热病都闹过,还是教授把我治好的。他治病很有办法,治得很好。”
  密尔洛司病了很久,科学站里的人仿佛家里死了人那样,个个垂头丧气,丽兹很优愁,我常看见她那消瘦了的脸上挂着泪珠。现在地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工作了。下午来了一封信,丽兹拆开,然后拿进书房给生病的教授。教授吃东西也由她喂,她到下午就详细地关照老何,告诉他应当预备些什么饭菜。
  当我问起教授健康状况的时候,丽兹只是摇摇头,所以我也为这个显然处于生死关头的人感到难过。
  一天早上,丽兹跑到园子里,对我高兴他说:“教授的病见好了!他给你送来一张条子,这就是。”
  我很高兴地读完了我所熟悉的笔迹:平格尔贤弟:热病重重折磨了我一顿,但现在已经好起来了。盼能很快即可见到你,我很挂念你的工作。请把丽兹给你的书读一遍。如果你不想终生担任守园人,那就学习吧。
  “书在你的凉台上。好好研究吧。平格尔,你要为科学工作作准备。”
  丽兹这么补了一句,接着就急忙走进实验室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教授推荐的是一本什么书,所以就跑回自己的屋子,看见桌上放着一本名叫《生物学之谜》的书。从头一页起,它就吸引住了我。迪仁学院曾教导我们要对读过的书做摘要,并且抄下最值得注意的地方,要知道,很多地方都会忘掉,可是短短的一行笔记就往往使人想起整本书的内容。因此我就开始对《生物学之谜》做摘要。这本书谈到了植物、动物和人类生病的原因。现在我还能想起那时记下来的一些摘要。
  “在显微镜里看得见的细菌——传染病的病原体——是现在只揭穿了一半的谜。”
  “还有一些传染病,不是由细菌引起的,而是由病毒引起的。”
  “病毒是什么?病毒是一种引起各式各样传染病的因素的名称。所谓滤过性病毒还是生物学中的一个谜。它们能够穿过甚至在巨大压力下细菌都不能穿过的滤菌器。”
  “1892年,俄国科学家伊凡诺夫斯基从患花叶病的烟草叶子中提出了一些液汁。这种液汁,即使取出极少量,也能使健康的烟草受到感染。伊凡诺夫斯基想要查明烟草花叶病的病原体究竟是什么。他想,这也许是一种细菌吧?那么在实验室里佣显微镜观察一下、研究一下它的特性,找出纯净的菌种来,一定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但是,用显微镜并没有能找到引起花叶病的细菌。伊凡诺夫斯基拿了一些烟草叶的液汁,然后用一个眼孔极小、甚至最微小的细菌也不能穿过的滤菌器过滤它们。结果发现,这种滤去一切细菌的液汁仍然完全保持着使健康烟草感染花叶病的能力。”
  “过了七年,直到1899年,科学家才明白,病毒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新事物。从这时起,就出现了一个比一个惊人的新发现。”
  “土耳其的花园从1555年开始繁殖一种很漂亮的郁金香,它的花瓣上有许多小斑点和美妙的条纹。人们认为这是品种的特征。几世纪以来,这种郁金香被成千上万地培育出来。但是事实证明,这种郁金香上面的斑纹,原来不过是病毒性疾病的一种表现。这一点在1928年被确凿无疑地证实了。”
  “病毒是许多种往往很严重的疾病的病原体。例如,麻疹和天花都是由病毒引起的。羊痘、猪瘟、牛口蹄疫、马贫血病、狐狸和其他一些毛皮兽的脑炎,都是由病毒引起的。镜鲤①的痘病,蜜蜂的腐臭病②和蚕的一种疾病也是由病毒引起的。病毒也毁坏大量的植物。不论谷物也好、蔬菜也好、经济作物也好、果树也好,它们都会患各种病毒性疾病。”
  我亲眼看见过烟草的花叶病,并且知道它带来了怎样的害处和损失。病毒是一种可怕的敌人。然而这种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这本书中说:“病毒是看不见的。它们的作用还很神秘。它们的本质也还不知道。”
  这本书使我入了迷,可是在这个时期,长长的花条的姆苏兰纳蛇又繁殖起来了,得把它们从园子里除掉。
  有一次,当我捉它们的时候,我听见丽兹用响亮的声音说:“给罗尔斯博士发一个加急电报!”
  她对一个在规定时间以外到仰光去的仆人吩咐道:“在电报局里跟他们说,剔搞错了地址。记住:马萨特蓝③的罗尔斯。”
  不知怎的,“马萨特蓝”这个地名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脑海。我把它牢牢地记住了。可是还不如没有记住的好,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一个很不寻常的遭遇。
  「①鲤鱼的一种变种。只有在侧线部、背部和腹部有少数巨大鳞片。表支官光泽,所以叫做镜鲤。欧洲养鱼业常常饲养这种鱼类。——译者」
  「②蜜蜂幼虫所患的一种病毒性传染病。患病的幼虫变成暗褐色,死在封盖的巢房里。——译者」
  「③墨西哥海岸中部的一个港口。——译者」
  这天夜里我在园子里值班,看见教授书房的窗口照得很亮。吱吱鸣叫的蝙蝠在窗户附近飞来飞去,可是教授对这些尖声鸣叫的小动物显然不大在意。在窗帘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正在用心读书的影子。
  这一夜和前几夜同样过得很宁静。吉耳蛇一条也没有丢,甚至开始在沙子里产卵了。只要一孵出小蛇,汪道克就可以随意偷走一些。因为科学站不再收购它们,自己的已经够用了。
  可是汪道克并没有出现。大概他害怕遇见我吧。

  五

  丽兹注意到我的成绩。
  她到园子里看我的时候说道:“今天我跟教授谈起你。你已经懂得一些养蛇的知识,不久我们就要把你调到实验室里工作了。”
  我问:“教授身体怎么样?”
  “他很快就可以出来。生病以后,他的视力减弱了,怕见阳光,只好在电灯底下工作。我屡次劝他要保护视力!要知道,我可以读给他听,可是他对这样的话连听也不愿意听,每天晚上总是自己读书。”
  我说:“他老是很晚还在用功。在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他的窗户总是亮着。看得见他坐在那儿读书。”
  丽兹急忙问道:“嗳,你看见了吗?”
  我肯定地回答:“是呀!”
  我对于教授总是不出来很感到难过。只有丽兹偶尔从教授那儿带来的字条给我一点安慰。他的健康显然正在恢复。因此每当夜里我在园子里值班的时候,总在窗幔上看见密尔洛司的影子,埋头桌上一心一意地读书。
  坐在那里,他简直连动也本动。我想:“这个人多么用功。为了研究科学,他把世界上一切都忘了。”
  我常常思念密尔格司。他特别同情我,派给我很好的工作——他虽然闹病,还是找出时间来关心我的工作,但是他很少和我谈话,因此我觉得,他总是老远地观察着我。不过这还不如直接到我这里来得好。看起来,他的个性就是喜欢这样帮助人吧。而且他也太忙,哪有时间每天都跟自己的守园人说话呢?
  一天夜里,汪道克爬进园子来偷吉耳蛇。
  半夜刚过一点钟的时候,他从墙上爬了过来。我用气忿的口吻对这个小偷说:“平安光临啦。”
  汪道克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您,平格尔。”
  我惊讶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知道‘比空气还轻的人’,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时候我就剩了一块钱,我用这一块钱在”圆形角斗场‘买了一张票,您一出场,我马上就认出来了。说真话,您躺在摇床上的时候,神气可挺慌啊。“
  他在灌木丛中迅速而毫无声息地摸索着。
  他嬉皮笑脸地低声对我说:“嘿,平格尔,吉耳蛇都跑到哪儿去啦?好像您以前故意把蛇扔到这儿来着,可是怎么没有啦?”
  “汪道克,我刚想提醒你,吉耳蛇现在都在南面墙跟下过夜。”
  汪道克一面殷勤地道谢,一面说:“您这话能帮我赶快办完这件不痛快的工作。”说着就跳过一道沟,把口袋很快地装满了。
  我打亮手电筒,警告他说:“不许超过五条。让我看看你打算拿走几条?”
  汪道克把口袋打开。
  “正好五条。都在这儿。可是我要不干这个行当了。你们的教授病了,那个老姑娘丽兹不买蛇。朋友,您能不能替我张罗张罗,帮我这个失业者一点忙呢。还有,我想问问,你们那位密尔洛司闹的什么病?”
  “他得的是黄热病,现在已经见好了。就是还没出屋子。”
  “可怜,”汪道克低声说道,并且问我可不可以吸烟。“抽几口就行。抽烟斗抽惯了,好挡挡饿。”他谨慎地点着了打火机,喷了一口烟,“这是怎么搞的,教授也闹起黄热病来了?很久了吗?”
  “在他外甥动身的那天得的。你干什么这样详细地盘问我?”我发火了。
  “到你回去的时候了。”
  汪道克率直而温和地回答道:“平格尔,您是个大好人,可也够爱发脾气的。您上次帮的忙我永远忘不了。做事要有始有终——我认识密尔洛司的外甥,可是早就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证实道:“是啊,他是个著名的科学家,写过一本书,在爪哇住过——”
  “对,就是那个人。他是个好人,而且热心肠。呃,平格尔,要是——你知道,我早就想改邪归正了。要是我知道密尔洛司的外甥也在这儿,我一定要正式拜望他,把我的事儿都告诉他,他准会让我跟着他工作。”
  我回答道:“罗尔斯教授现在在马萨特蓝。这个地方似乎是在澳洲——”
  汪道克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一点不错,在澳洲,离南极不远。嗯,平格尔,再见吧,谢谢您的照顾。可能我也快到马萨特蓝去了。”
  他很快地窜上了围墙跑走了。
  离开围墙的时候,我绊着了什么东西,差点儿摔倒。原来扔在地上的是装着吉耳蛇的口袋,汪道克忘记了把赃物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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