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联盟军队从天而降,来势汹汹,在堤坝外摆开了一圈防守阵型。大多数人携带的是他们曾用来对付蠕虫的枪。小部分人正在三角架上架设加农炮。还有一两个人费劲地推着大型防御武器——大多数都是上次战争剩下的。15年前,联盟就是靠置备血腥的超级重型武器而免除全族灭亡的,不过这些飞船对飞船的武器装备在肉搏战中太过简单太过脆弱了。现在它们就更显得粗笨了,更接近原始战斗所使用的型号。而联盟排的阵型没有一个是卡拉文所知道的沃伦准备好的攻击阵型。他们可能会延迟攻击行动,但至多也就这样而已。
  戈莲娜递给卡拉文另外一个呼吸面具,让他穿上轻质变色盔甲,然后硬塞了他一把小手枪。
  小手枪的手感很怪异,是一种他不想再有的感觉。拿着这武器的惟一可能的理由就是:用它来对抗他哥哥的军队,他祖国的军队。
  他做得到吗?
  毫无疑问,沃伦背叛了他——沃伦肯定知道网阵老巢附近有蠕虫。所以他的弟弟会死于一次卑鄙无耻奸诈之极的谋杀。卡拉文第一次感到了对沃伦刻骨的恨意。沃伦一定希望蠕虫能完全破坏飞船,随后吃掉卡拉文和弗伊。当他看到卡拉文爬上堤坝的时候一定恨得牙根发痒……也许卡拉文给他打电话谈论起弗伊的悲剧时他更是气得发疯。但是沃伦的大计划并没有被打乱。网阵和火卫二之间的对话内容不会被窃听,甚至连迪玛齐斯特人都不能马上访问到这次的连接。所以卡拉文发出的信息很可能被完全忽略掉,还有那段被动了手脚的他永远没有走到堤坝旁的录像……这些恰恰证明了联盟的阴险狡诈。要是有足够的时间,迪马齐斯特人必定要花时间去调查,澄清事实……但是如果沃伦的计划成功了,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肯定会被卷人无休止的战争。那正是沃伦想要达到的目的,卡拉文想。
  两兄弟啊,卡拉文想。很多地方都很相似。两人都曾皈依战争,但是卡拉文很快就厌倦了战争带来的荣耀,就像是一个热情减退了的薄情郎。他的身体也没有留下沃伦那样严重的创伤。也许这也是关键吧。沃伦需要另外一场战争,来报复那些偷走他身体一部分的东西。
  卡拉文对沃伦怀有的轻视和怜悯其程度是差不多的。
  他在找手枪的保险。这把来福枪——现在他已经研习得比较熟悉了——和他在战争中所用的枪没什么不同。读出器显示出枪膛是满的。
  他抬头看了看蓝天。
  攻击开始了。炮火一波波地越过长城打入网阵,五百颗火球呼啸而来。在大多数飞船上留下了一格一格的腐蚀痕迹,另外一些威力更强的炮弹更把击中的目标打得粉碎。
  这些对卡拉文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多年来,他一直在模拟战争,那些演算出的场面深深埋植在他的记忆中,烂熟于胸,永远都忘不掉。
  防御武器已经在发挥效用了:炮口朝上,锁定等离子轨道;扫视着地上,搜索人脑发出的热量;为激光炮计算反射路径;把尸体抛向天空。有些飞船不幸被打中尾部,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冲上天空,然后千百万个暗淡无光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十几艘,又是十多艘。到炮弹找不到攻击目标之前,估计一共有五十艘飞船被摧毁了。好戏还在后头。卡拉文记忆中模拟战况告诉他,至少在联盟再次进入火星大气层之前还得挺过四百次这样的攻击浪潮。
  不管戈莲娜现在能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
  这就是矛盾之所在。戈莲娜本想乘坐火箭出逃,但她肯定已经知道她的挑衅会为自己带来她永远不想去抵抗的某种东西。
  某种会摧毁她的东西。

  在这一波攻击中存活下来的人开始往外冲,四面八方都是匍匐在地快速向前蠕动的人,形成了一道长长的队列。进攻飞船里士兵一定忍受了超重的痛苦……那是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的。他们的心血管系统有一半都因为体内植入了一种联盟人才能接受的装置而扩容了。
  第一波攻击呈半弧形,速度为超音速。
  周围的蠕虫都奋力想把那些进攻飞船给弄下来,却跟不上飞船的速度。
  戈莲娜的人只能用人力调整加农炮的位置,尽力做些攻击和防御。
  卡拉文打开了手枪的保险,但没开火。在他确信能打中一个目标之前,最好还是节省弹药。
  头顶上的攻击飞船急急地拐了一个大弯,朝网阵俯冲下来,摇身一变成为自杀性战斗机。随后飞机在空中自爆,碎得一点残渣都没剩下,里面穿着盔甲的飞行员在往下坠。在飞机爆炸之前,飞行员拉开了黑色的减震气囊,看起来像一颗颗黑草莓。圆鼓鼓的飞行员散落在网阵周围,一俟着地,他们的气囊便缩小了。
  间谍卫星站肯定在为飞行员们(现在是步兵)提供电脑绘制的综合地图,让他们知道网阵哪儿藏了人,从哪里容易打开防线,并得到敌人最新的布阵情况。
  在最近的士兵瞄准自己开火之前,卡拉文跟着网阵的防线不断往撤。现在双方正式开火了。他不得不跟着戈莲娜的人——这些人疯子一样地开枪——打自己那边的士兵。至少,他们之间的配合同攻方的一样好,但是武器和防护盔甲却简直不能与对方匹敌。变色盔甲在和敌人捉对厮杀时很有效,也能应付来自一个方向的一群敌人,但现在四周全是敌人,卡拉文身上的盔甲必须同时应对四面八方,忙得方寸大乱,像变色龙钻进了到处是镜子的房间。
  头上的天现在变得很怪异——淡淡的紫色。淡紫色开始变浓,慢慢地笼罩住整个网阵巢穴。
  他猜是戈莲娜启动了某种化学雾墙,降低可见度。这迷雾也能使间谍卫星失去效用,还可能附着在敌人的盔甲上。这是沃伦的模拟战里没有的。戈莲娜留了一手。
  一个士兵走出了雾墙,黑黝黝的枪口悄悄地对准了卡拉文。卡拉文的盔甲感应后马上出现了不断变幻的紫色斑点,让他逃脱了这次偷袭。那士兵扣动了扳机,但没打中。
  卡拉文回头反击,放倒了自己的这位同胞。他认为自己的行为从理论上来讲属于叛国。不,还不算。只是出于自我保护而下意识的行为而已。
  那人被打伤了,还没死。卡拉文走进紫色的雾气中,跪在士兵身边,尽量不去看他身上的伤。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说。
  没有回答,但卡拉文看到面罩里的嘴一张一合地。那人还是个孩子,那种年纪的人肯定记不得上一次的战争。
  “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卡拉文继续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他不知道戴上面具的自己是否还能让人给认出来。突然,他平静下来。他可以告诉这孩子自己是尼维·卡拉文。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士兵几分钟后就会死去,也许更快。让他知道自己参加的这场战争源于一个谎言,知道自己本可以不用躺在这里等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宇宙这么大,会原谅一次小小的过失的。
  “算了。”卡拉文说着,离开了这个被他杀死的士兵。
  然后他往迷雾深处走去,看看在被干掉之前自己还能杀死谁。
  可他没被干掉。

  “你的运气总那么好。”戈莲娜弯下身子说。
  他们又在地底下——网阵营地的腹地。从四周的布置来看,这里是医护区。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变色盔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衣服。灰色的房间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他正在其中的一个花瓣上。
  “发生了什么事?”
  “你头部受了重伤,不过你会活下去的。”
  他抓住了重点,问:“沃伦的攻击呢?”
  “我们挺过了三轮攻击。当然,伤亡惨重。”
  房间里三十多个花瓣平台上各有一套灰色医疗设备,都躺着人。这是至今为止他所看到过的人数最多的一个网阵人聚集地。很多人看起来快死了。
  卡拉文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头皮上有些干了的血,把头发给粘在了一起。还有些疤,还好,伤口已经缝上了。他觉得自己很正常,没有失忆,也没有失语。当他挣扎着下床站起来的时,身体也遵从了大脑的指令,不过有点头晕目眩。
  “沃伦不会只攻击三次就罢手,戈莲娜。”
  “我知道。”停了一下,她说,“我们知道他们还会来。”
  他走到莲花中心的栏杆旁。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些东西——也许是笨重的又不很完备的外科手术设备之类的,却看到一个坑壁光滑无比、空无一物的深坑。他打了个冷颤。这里的空气比网阵巢穴里其他地方都要冷,散发着浓烈的药味,让他想起了火卫二上的康复病房。当他意识到那些伤员——有些已经死了——比他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孩子大不几岁的时候,心头又是一凛。也许里面就有幼儿园里的某些孩子。他走后,孩子们被那些大人拉了壮丁,给他们植入新芯片,并输入了战斗本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明明知道没法赢!每次交战,对沃伦来说人员伤亡的损失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而你们,看起来却有一半的人都阵亡了。”
  “还有比这更糟的。”戈莲娜说。
  “你什么意思?”
  “你还没准备好。但是我马上就能让你看到。”
  一股从未有的寒意袭来。“你说‘还没准备好’是什么意思?”
  戈莲娜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去,说:“卡拉文,你头上的伤很重。伤口并不大,但颅内大出血很可能送了你的命。我们却对此无能为力。”在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前,戈莲娜的回答已经出口了,“我们在你的脑内植入了一组医疗机器。它们很快就清除了你颅内的淤血。为了你的以后着想,让它们待在那里继续生长似乎是很明智的。”
  “你们往我的脑袋里植入了一群机器人?”
  “你的口气不必这么惊恐。它们已经在生长了。逐渐覆盖全脑,找到和你现有的神经系统的联结接口,所消耗的神经胶质总量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只占你整个脑容积的几个立方毫米。”
  他不知道戈莲娜是否在戏弄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现在你不会——过几分钟就会有感觉了。”然后她指着房子中间那个坑说,“站到这儿来,往那儿看。”
  “什么也没有。”
  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坑里有东西。
  卡拉文眨眨眼,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去,可当他再次凝神往坑里看的时候,他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东西还在那里,影影绰绰,飘飘忽忽。不一会儿,那东西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亮。那是个3D建筑模型,和一道折叠蛋白质的练习题一样复杂。恐怖的红色交叉矩阵,回路杂乱无章,管道错综复杂,几乎看不清楚它们之间的连接点。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张处于火星地底下的营地的地图。联盟怀疑的没错,网阵的人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往下挖深了很多,也向外扩展了很多,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还要深还要广。
  卡拉文想用心记下脑袋里所看到的,但他所知道的时下的形势比潜意识更快更强烈地告诉他自己一个事实:他可能永远都看不到火卫二了。
  “你脑袋里的机器人已经找到了和视觉神经的接口了。”戈莲娜说,“这是实现灵交的第一步。现在只要回想一下我带你走过的地方——忘掉一些都没关系,你能看懂机器绘制的编码图像。”
  “快说你们不是早有预谋,戈莲娜。说你们没有打算一有机会就把机器弄进我的脑袋。”
  “没有,我们原本没打算这么做。可我也不准备因为你害怕就不救你的命。”
  图像变得复杂起来。管道里出现了光点,数目不断增多,有些还缓慢地移动。
  “那是什么?”
  “你所看到的是每个网阵人所处的位置。”戈莲娜说,“他们和你想像的一样多吗?”
  卡拉文估计现在整个复杂的地图中光点的数目不到七十个。他搜寻着,想找到可能是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所代表的一团光点。
  对了,那儿,大约有二十多个明亮的光点,和一个稍微有些黯淡的光团。那肯定是自己。越靠近地面,管道和光点就越少。攻击可能毁坏了大半的管道,也可能戈莲娜故意封闭了入口。
  “其他人在哪儿?孩子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大多数的孩子已经走了。”顿了一下,她又开口说,“卡拉文,你认为我们用灵交把他们集体转移了,这个猜测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惟一的逃路了。”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每个光点都由一丝光线联结。网阵巢穴的布局在不断变幻,就像在看万花筒。偶尔整个网阵会变成一个变幻莫测的曼荼罗①对称图形,但顷刻之间又变换成另外一种图案。
  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卡拉文不能肯定。他观察了戈莲娜的光点,发现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和网阵其他人交流——即使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
  【①一种印度教和佛教所用到的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形。】
  现在,图像的中心又出现了一个很亮的东西,像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它的亮光下,闪亮的网阵巢穴地图也更加苍白,几乎都有些透明了。
  “网阵在思考。”戈莲娜说,“这个大的光亮代表所有人,灵互的统一点。仔细看吧。”
  他仔细看了。那白色的光亮——比卡拉文能想像到的更美丽,更妩媚——朝一个光点,代表他的光点发射出一根射线。同时它自身也在不断扩大,靠近卡拉文。
  “你精神上的新建筑已经接近成熟了。”戈莲娜说,“当那根射线触碰到你的时候,你将拥有与我们部分结合的体验。也许是和你自己,尼维。”
  她不需要说这些话。当那光亮一寸一寸地接近他,吞噬了他的光团时,她的身形已经牢牢地固定在栏杆上了。
  “我应该为这个恨你。”卡拉文说。
  “为什么不?人们总是比较轻易地选择仇恨。”
  “因为……”
  因为现在恨不恨她都一样,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过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他朝戈莲娜伸出手,想找个依靠,来抵抗即将到来的打击。
  戈莲娜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同时卡拉文知道了灵交的某些东西。这让他很不安,不是因为害怕或者觉得痛苦,而是因为这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崭新的。他现在的思考方式和一百万分之一秒前的迥然不同。
  然后,卡拉文试着去想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他发现没有言语能完成这个任务。这没什么好吃惊的,语言在进化中具备了传达概念的本领,却对单一或一堆的拓扑结构的图像①无能无力。但是如果他表达不出新体验的本质,至少也可以用隐喻的方法简单说说它最主要的特性:就好像他站在海边,被一波比他还高的海浪卷入海中。有一会儿,他努力蹬着腿,试图浮出水面,试着把肺里的水给弄出来。没有所谓的水面。上下左右都是吞噬了他的水。他只能放弃努力。这种难受的时刻一过,它不再让人觉得陌生而害怕,变得能让人适应了,每一个小细节都很舒适。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瞥见的不过是戈莲娜时刻感受的东西的一个影子而已。
  【①不受形状大小变化影响的几何图形。】
  “好了。”戈莲娜说,“现在只到这种程度就够了。”
  灵交网络消失了,好似显灵的上帝正在慢慢消失。他只剩下普通的五感,不再和其他人有直接的交流。他的心智猛然回到正常状态。
  “你没事吧,卡拉文?”
  “没有……”他嘴巴发干,“我想我没事。”
  “看看你周围。”
  他照做了。
  房间里完全变了样。里面的每个人也是。
  感到有点眩晕的卡拉文走进光里。原先的灰色墙壁上隐约出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迷人图案,好像一座突然被施了魔法的黑森林。信息悬挂在空中,命令符号和图表还有数字聚集在伤员病床的周围,冉冉升空,如同精美的霓虹花纹优雅地在空中飞舞。
  当他走近命令符号,它们如同一群具有智能的鱼一样飞快地闪开,像是在嘲笑他。有时它们似乎在唱歌,一种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气味钻进了卡拉文的鼻孑L。
  “现在你能感知到事物了。”戈莲娜说,“但是你对它们一无所知。你可能需要接受数年的教育,或者更高级的神经系统机器,以建立感知层。我们不用动脑子就能辨认卅这些东西。”
  戈莲娜现在的装束也大不一样了。他还能看到那件灰色外套的模糊的影子,被一圈翻腾着的光浪包围着,而光圈的边缘又融进了布尔逻辑①。那些命令符号在她的头发里如精灵般翩翩起舞。他还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她与其他网阵人的思想联结。
  【①布尔逻辑,对二进制进行的一系列符号运算。这些运算包括与、或、非和异等,可由硬件或计算机完成。】
  她有着一种超脱了人类的美丽。
  “你说还有更糟的事情。”卡拉文说,“现在你准备好给我看了吗?”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请购买正版书。)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