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明的《光明王》

 



  ——科幻小说《1984》的变异体

  描述异乡、异界似乎是幻想文学的特征之一。在世界各国的文学创作中,许多玄奇故事的背景往往设置在外国。《西游记》里的冒险大多发生在海外与西域,《天方夜谈》中拥有神灯的阿拉丁则是中国人——虽然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不出他是自己的同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泽拉兹尼与吴承恩并无太大区别。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经过某种途径了解到一定的印度神话故事,然后以其为背景之一,创作出了一部“非印度”的幻想文学作品。
  
  “光明王”一词出自佛教传说,指的是另一世界的一位佛。“往一世界名光明幢,彼有如来号光明王,现住说法教化众生。”[注释一]如果泽拉兹尼的《光明王》确实出自这个典故,那么显然具有某种宗教意义上的隐喻,并且与小说的内容非常相配。然而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作者写到“他们称佛陀为弥勒,意思是光明王”。若是泽拉兹尼确实在作品中寄以某种神秘主义的含义,大抵此处可以看作一个硬伤。因为梵语中的弥勒,意为“大慈大悲之存在”,并非“光明王”,在梵语中弥勒也绝不包含光明的意思。在此,我怀疑“光明王”一词乃是“明王”之误译,“明王”是佛与菩萨的一种化身,即“教令轮身”,在降魔之时示现。
  泽拉兹尼在《光明王》里借用了印度教的神话体系,假如我们吹毛求疵的话可以找到很多问题,比如印度教神话中三步跨越世界的是毗湿奴,而非小说里的梵天,很难相信一个对“宗教”寓意深刻的作品中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事实上,我更乐于相信作品中出现的漫天神明只是作者讲述那个传奇世界的道具,而不具备其他的深邃含义。如果有谁刻意寻找作品中隐藏的宗教及其他神秘主义的东西,或许无异于当年一些青少年对动画片《EVA》的“深入挖掘”。
  未来世界的人类拥有现今我们难以相信的能力,然而其中一部分人垄断了先进的科学技术,将自己打扮为神明,奴役和压榨其余的人类。用主人公萨姆的话来说,就是“为自己建起一个固若金汤的天堂,同时把世界当作一个动物保护区、一个寻欢作乐的妓院。”对此非常不满的萨姆试图改变这种状态,最终他获得了成功。如果抛开那些繁琐神秘的外衣,抛开那些那些眩目的经文与名词,我们可以发现《光明王》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这种故事在科幻小说中并不少见。国外名家名作姑且不谈,中国著名科幻作家何夕的《六道众生》便与之颇为相似,虽然《六道众生》对印度神话的引借远远不及《光明王》,也没有产生《光明王》一般的神秘氛围。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主干中可以贴上无数光彩照人或花里胡哨的背景与剧情,然而无论外观怎么改变,一旦我们概括其关键内容时,它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西方的科幻作家们似乎并不愿意向读者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自科幻小说诞生之日起,其中就不乏灾难与压抑。《光明王》便是这样一部反乌托邦的科幻小说,与其他同类作品一样,高度发达的科技并没有带给人类祥和安逸的生活, 掌握高端技术的人反而凭此建立了一个等级森严的愚民的社会。如绝大多数反乌托邦小说一样,一位勇士(这名勇士往往是统治阶层的一员)决心推翻这种不公正的制度。于是,在他身边集合了一批志同道合者,经过努力他们终于瓦解了天庭的统治,另一宗教势力的首领也死于最后的战斗中。在《光明王》的结尾,那个世界的人类终于摆脱了神明的桎梏,获得自由发展的权利。以这种方式讲述《光明王》之剧情,我们会发现笼罩其上的神秘色彩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平常无奇的科幻小说框架。
  
  对东方文化颇有研究的泽拉兹尼将各种“名”、“相”至于自己的作品中,借用印度教的世界体系,借用释迦牟尼的历史传说,用自己独具魅力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古典超然的未来社会,用自己超乎寻常的构思讲述了一个反乌托邦的传奇故事。这个故事是如此的神秘而优美,以至于让东方的读者感觉太过玄奥。无论东方传统文化在1968年的欧洲与北美如何火热非常,大行其道,寻常西方人终究不能真正领悟东方神话的深刻涵义,就如大多数中国人不能理解基督教的“天启”概念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当时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狂热无异于当今中国人对西方节日的追捧,徒具形式而毫无内涵。我们必须注意到一点,泽拉兹尼的《光明王》是面向西方之读者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他进行创作的时候,应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光明王》会被译成中文。既然如此,那么对东方传统文化不甚了解的西方读者会从中看到什么呢?
  同样作为亚洲民族,中国与印度在漫长的历史中文化交流极其频繁,有着较为相似的文化背景,佛祖释迦牟尼在中国更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的人物,这种认识恰恰成为中国读者阅读《光明王》的障碍之一。“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注释二]大乘佛教的中观之学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固执于各种知识见解,只能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对佛法领悟毫无益处。这种情形如同中国读者对《光明王》的解读——我们略为熟悉印度神话,我们知道印度神话有很多很深的哲学意境,但是我们并没有真正了解印度神话的意义。当中国读者以印度神话作为切入点去阅读理解这篇作品时,所产生的无疑是迷惑与困扰。恐怕印度人阅读《光明王》反而没有这种障碍,就如西方人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背景创作的幻想作品一般,于中国人而言严重缺乏代入感。例如法国人的《王佛历险记》[注释三],我们很难领悟由森纳尔女士置于其中的“东方意境”,闻名而又潦倒的画家王佛让中国人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觉,因为那是西方人对古代中国画家的臆想,而非存在于东方的事实。假如泽拉兹尼确实在《光明王》中注入了某些复杂的难以直接用言语表述的东西,那么跳过印度神话背景去理解反而是一门捷径——就如由森纳尔不是中国人一样,泽拉兹尼毕竟不是印度人。
  
  在现今的世界,诸大文明之间的隔阂依旧存在。西方人还是西方人,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印度人也还是印度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依旧用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无论作家们在创作中采用何种背景,用诸何种名称,冠以何种语气,都改变不了深深印在作品中的文明烙印。《光明王》是西方的作品,是西方人的作品,是西方文明的作品。它只能看作科幻小说《1984》的变异体,而不是依据印度教经典《吠陀》创作的幻想文学。在《光明王》这部小说中,隐藏于印度传统文化绚丽表象之下的,却是西方文明对人类未来的忧患与不安。
  
  五色使人目盲。
        ——《老子》道经十二
  
  [注释一]见《佛说如来不思议秘密大乘经》。
  [注释二]见《金刚经》。
  [注释三]见法国女作家由森纳尔的小说集《东方奇观》,《科幻世界》杂志曾刊载。 



《光明王》作者:[美] 罗杰·泽拉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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