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G·H·邦迪和他的同乡

 



  大家都知道,人物越大,门前的牌子上写的字就越少。耶维契科的老麦克斯·邦迪必须在商店前面、在门里门外和橱窗上,全都漆上很大的字,告诉人们这儿有个麦克斯·邦迪,这商店出售各种纺织品——新娘嫁妆、呢绒布匹、毛巾、厨房抹布、桌布、床单、印花布、法兰绒、成套衣料、丝绸、帷幕、挂布、窗帘、发带以及各种缝纫用品。一八八五年开办。而他的儿子G·H·邦迪虽是实业界的船长、商会会长、驻厄瓜多尔共和国领事、许多行政部会的委员等等。门上却只有一块小黑玻璃板用金字写着:
  邦迪就这两个字,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让旁人在他们自己的门上去写上通用汽车公司经销人朱列叶·邦迪、医学博士欧文·邦迪、S·邦迪公司等等吧,但是只有一位出类拔萃的邦迪,他只用得着写邦迪两个字,用不着加上别的零碎。(我相信教皇在门上也只写“庇护”而用不着写头衔或几世。上帝在天上和人间都没有什么标志。朋友,你必须自己去发现,上帝就在人间。不过这一点现在跟我们没有关系,这里只是顺便提一下罢了。)
  酷热的一天,一位戴着海员白帽的先生在那玻璃板前停下来了,他用天蓝色手帕擦他那圆滚滚的肥壮颈项。这倒是他妈的一幢漂亮房子,他这样想。接着就有些犹疑不决地按了按电铃的铜揿钮。
  门房博冯德拉从门后面出来,把这位胖子从脚底下一直看到帽子上的金飘带,周身打量了一番,然后客气地问道:“你有何贵干?”
  “哦,小伙子,”这人大声说,“有位叫邦迪先生的住在这里么?”
  “你有什么事?”博冯德拉先生冷冷地追问了一句。
  “告诉他,万托赫船长从泗水来想和他谈谈。啊,”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名片。”接着就把名片交给博冯德拉,上面印着一只锚,锚下面印着姓名。
  东印度洋与太平洋航线公司轮船“甘东·万隆号”船长
  J·万托赫泗水海军俱乐部
  博冯德拉低下头迟疑了一会。“究竟是说邦迪先生不在家呢?还是说,对不起,邦迪先生正有要紧的约会呢?”
  有些客人是必须引进去的;而有些客人则是伶俐的门房可以自己对付的。博冯德拉非常头痛地发现,平常在这种情况下指引他的本能,这次不灵了。不知怎的,这个胖子既不属于通常要引进的客人之列,可又不象一个兜售员或者什么慈善机关的职员。这时万托赫船长鼻子里一面直哼,一面用手帕擦着那光秃秃的脑袋;同时他还天真地眨巴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博冯德拉忽然决定担负全部责任。
  “请进,”他说。“我带你去见邦迪先生。”
  万托赫用他那天蓝色手帕揩了揩额头,朝大厅四周看了一眼,暗自想道:哎呀,加斯特把这个地方布置得还满不错哩,好啊,简直就象从鹿特丹到巴达维亚的轮船上的大厅。这一定花了好大一笔钱。当初他只不过是那么一个长着雀斑的小犹太人罢了。
  这时G·H·邦迪在书房凝神地研究着船长的名片,并怀疑地问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我不知道,老爷,”博冯德拉恭敬地低声说。
  邦迪先生手里仍然拿着那张名片,那上面印着一只船锚。船长J·万托赫,泗水——泗水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不是在爪哇什么地方?”异乡的情调打动了他。“甘东·万隆”,这个名字听起来有金石声。泗水,今天的天气正好热得象热带。泗水,邦迪先生吩咐说:“嗯,引他进来吧。”
  一位健壮的人戴着船长制帽在门口停下来,行了一个礼。G·H·邦迪站起来迎接他。
  “欢迎,欢迎,船长。请进吧。”
  “你好,你好呵!邦迪先生。”船长高兴地大声说。
  “你是捷克人?”邦迪先生有些惊讶地问。
  “是啊,捷克人。啊,我们本来认识,邦迪先生。我是耶维契科人。开杂货铺的万托赫,你还记得吗?”
  “不错,不错。”G·H·邦迪感到非常高兴,但同时又觉得有点失望,(原来他不是荷兰人!)“你是广场上开杂货铺的万托赫,对不对?你一点儿也没有变啊,万托赫先生。你还是那个样子!喂,杂货铺的买卖怎么样了?”
  “谢谢你,”船长很有礼貌地说。“爸爸早就不在了,这句话你们怎么说……”
  “去世了?哦,哦!那你一定是他的儿子了……”一时往事涌上了心头,邦迪先生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辉。“我的好朋友,你不就是小时候在耶维契科常跟我打架的那个万托赫吗?”
  “不错,那就是我,邦迪先生,”船长一本正经地同意了他的话。“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才把我从家里送到摩拉夫斯卡·奥斯特拉瓦去的。”
  “我们常常打架,但是你比我结实,”邦迪先生以运动员的风度承认说。“不错,我是结实些。噢,那时你是个瘦弱的小犹太人,邦迪先生。你的背上常常挨揍,挨得不少哩。”
  “确实是那样,真挨了不少揍,”G·H·邦迪不胜感慨地回忆着。“来,请坐,老乡!你还能记得我,真不错!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万托赫船长带着严肃的神情坐在皮安乐椅中,把制帽放在地板上说。“我在度假,邦迪先生。噢,就是这么回事。”
  “你还记得吗,”邦迪先生追溯往事说,“你那时总爱在我后面追着叫唤:犹太鬼,犹太鬼,见你的鬼……”
  “对了,”船长不胜感叹地说,同时用天蓝色手帕擤了一下鼻子。“啊,对了,那种日子多么幸福啊,伙计。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光阴似箭,现在我们都是老人了,而且也都当了船长。”
  “哦,不错,你当了船长,”邦迪先生回忆说。“谁又会想到这个呢!大航线上的船长——你们是这样说的,对吗?”
  “不错,先生。外洋船长。东印度洋与太平洋航线,先生。①”
  【① 原著中此处为英文。】
  “好差使,”邦迪先生叹息着说。“我真想哪一天和你换一换,船长。你一定要把你的经历跟我说说。”
  “噢,那呀,好吧,”船长又精神起来了。“我很愿意告诉你一点事情,邦迪先生。那是件很有趣的事,小伙子。”万托赫船长焦急地向四周望了一下。
  “船长,你要找什么东西?”
  “你不喝啤酒吗,邦迪先生?我从泗水回来的时侯,在路上喝啤酒上了很大的瘾。”这时船长伸手在大裤兜里面摸索,拿出一条天蓝色手帕,一个装着东西的亚麻口袋和一个装着烟叶、小刀、罗盘和一束钞票的口袋。“我想请人去买点啤酒。就请领我进来的那位管事去买吧。”
  邦迪先生按了一下铃。“不用操心,船长。等啤酒的时候不妨先抽一支雪茄……”
  船长拿起一支箍着红色金花纸箍的雪茄闻了一下。“这烟叶是从龙目来的。那里的人都是一帮大强盗,有什么办法呢。”说罢,他用肥壮的手一握拳,把那名贵的雪茄捏碎,然后把碎烟塞在烟斗里。
  邦迪先生看了不由得吃了一惊。“不错,龙目,要不就叫松巴。”
  这时博冯德拉静悄悄地在门口出现了。
  “拿点啤酒来。”邦迪先生吩咐说。
  博冯德拉眉头一扬说:“啤酒?要多少?”
  “一加仑,”船长大声说,然后把一根燃过的火柴一脚踩到地毯里去了。“亚丁热得要命,伙计。啊,对啦,我有点儿事情要告诉你,邦迪先生。这是马六甲海峡方面的事,你明白么?你在那里可以做一桩了不起的大买卖,开办一个大企业。但是这样我就应该对你说明全部、全部什么呀,story①?”
  “经过。”
  “不错。噢,这真是了不起的经过,先生。等一等。”船长抬起他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又是什么做买卖的事儿。”G·H·邦迪心里想。“老天爷,多么讨厌的家伙。他大概要告诉我他能在塔斯马尼亚兜售缝纫机、在斐济群岛推销饭锅和别针。了不起的大买卖,我还不知道。在你的眼里,我就有这点用处。鬼知道,我又不是一个小掌柜的。我是个幻想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还是个诗人。你这个泗水或者菲尼克斯群岛来的辛伯德②,告诉我吧,是不是有个磁石山把你吸引住了?是不是有个秃鹰把你背到它们的巢里去了?你是不是满载珍珠,肉桂和象牙石回来了呢?噢,你尽管瞎说一气吧!”)
  【① 英语:故事,经过。】
  【② 《一千零一夜》中的古怪航海家。】
  “也许我应该从那种鲵鱼开始。”船长说。
  “从什么鲵鱼开始?”大财主邦迪摸不着头脑地问道。
  “噢,从那些蝎子开始吧。你们怎么叫来着……,娃娃鱼。”
  “娃娃鱼?”
  “是的,嗯,娃娃鱼。那里有的是娃娃鱼这类东西,邦迪先生。”
  “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岛上。岛名我不能告诉你,伙计。这是个值好几百万的大秘密。”万托赫船长用手帕揩了一下前额。“哦,哎呀,啤酒呢?”
  “啤酒马上就来,船长。”
  “好。那么,我要把这件事给你讲清楚,邦迪先生,那些娃娃鱼真是一种绝妙的动物。我了解它们,伙计。”船长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说,“要说它们是鬼,那简直是造谣。真是他妈的造谣,先生,你才象鬼呢,我也是鬼。我万托赫船长,先生。相信我的话。”
  “真是胡扯,”G·H·邦迪焦急起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博冯德拉跑到哪里去了?”
  “那儿总有好几千这样的娃娃鱼,可是它们被——哎呀,被那种,你们叫什么,噢,你们所谓的鲨鱼弄死得太多了。”
  “鲨鱼?”
  “不错,鲨鱼。这就是那些娃娃鱼为什么这样少的原因,它们只在那一个地方才有,在那个海湾上,我可不能把那个海湾的名字告诉你。”
  “那么,那些娃娃鱼是在海里生活?”
  “不错,在海里生活。它们只在夜里才爬上岸来,过一会儿又必须回到水里去。”
  “长得象什么样子?”(邦迪先生设法故意拖延时间,直到他妈的博冯德拉回来的时候为止。)
  “大概有海豹那么大,不过用后爪尖走路的时候,就象这么大。”船长比划着说。“长相也难说怎么好,身上一片鳞都没有。”
  “鳞?”
  “不错,鳞。它们身上完全是光溜溜的,邦迪先生,就象青蛙或者蝾螈一样。它们的前爪象婴孩的小手,不过只有四个指头。唉,这些可怜的小东西,”船长用一种同情的语气补充说。“这种动物倒的确非常伶俐可爱,邦迪先生。”说到这里,船长从椅子上溜下来,踮起脚,把屁股蹲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用这种姿势开始从一只脚拐到另一只脚,摇摇摆摆地走。“那些娃娃鱼就象这样踮着脚走路。”
  船长设法把他那健壮的身体蹲在地上,一摇一摆地走着,同时象一条狗乞怜一样把两只臂膀放在身前,一双淡蓝色的眼晴直望着邦迪先生,好象要求同情似的。G·H·邦迪看见这种动作深深受到了感动,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正在这时,博冯德拉先生拿着一壶啤酒一声不响地在门口出现了,他看见船长这种古怪的行径以后,不禁惊奇得把眉毛往上一扬。
  “啤酒拿来,赶快走开,”邦迪先生急忙冲口而出地说。
  船长站起身来,哼了一声。“对了,它们就是象这样的小东西,邦迪先生。为你的健康干杯,”他说着就喝起啤酒来了。“你这里的啤酒不错,小伙子。噢,对了,象你有的这样一所房子……”船长揩了揩嘴唇上的胡子。
  “你是怎么碰见那些娃娃鱼的呢,船长?”
  “故事就在这里啊,邦迪先生。呃,这个,这个……经过的情形是这样:那时我在马萨岛上采珠……”船长赶紧把话头收回来说,“也就是这类地方吧。不错,是别的岛,不过目前这还是我的秘密,小伙子。人都是大盗贼,邦迪先生,所以我们说话就不能不留神。当那两个他妈的锡兰人在水底下割珍珠蚌的时候……”
  “蚌?”
  “不错。牢牢地附在石头上的蚌,牢固得就象犹太人的信仰一样,所以必须用刀割下来。两个潜水人正在割蚌的时候,这些娃娃鱼就盯着他们,潜水人还以为它们是海鬼呢。那些锡兰人和合达人都是完全没有开化的人。唉,他们硬说那些娃娃鱼就是那里的鬼。哎呀。”船长使劲地用手帕擤着鼻子。“你知道,伙计,这种事让人没法安静下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捷克人才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可是不论在哪儿碰见我们的同胞,他们遇事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想这是捷克人对什么都不肯轻易相信的缘故吧。对了,我这个老糊涂也就下定决心要把那些鬼看个仔细。说真的,我那回是喝醉了,不过那只是因为我老想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鬼,在赤道地方说不定什么事都能发生,老兄。所以晚上我就到鬼湾去看了一下……”
  这时,邦迪先生设法想象出一个四周环列着许多岩石和森林的热带海湾,接着问道:“哦,后来呢?”
  “后来我就坐在那里,嘴里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让那些鬼好走到跟前来。好家伙,过了一会儿,就有一条娃娃鱼从海里爬出来,用两条小后腿立着,整个身子扭来扭去。它也向我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我要是没有喝醉的话,也许就会开枪打它;但是,我的朋友,我那回醉得就象英国人一样,所以我就说,’来,来,你来,塔帕①孩子,我不会伤害你。”
  “你跟它讲捷克话?”
  “不,马来话。在那里他们多半是讲马来话,小伙子。那时它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就象小孩子怕羞时那样扭动。在周围的水里大约有两千条这种娃娃鱼,它们都把小嘴巴筒子露出水面来瞧着我。我呢——噢,对了,我喝醉了,于是我就蹲下来,跟那条娃娃鱼一样扭动,好让它们不害怕。接着又有一条娃娃鱼从水里爬出来了,就象十岁孩子那么大,也那样拐着走。它的前爪捏着一只老大的珍珠蚌。”船长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妙极了,邦迪先生。的确,我那时喝得烂醉了,因此就对它说,好小伙子,是不是要我替你打开那个蚌?好,到这里来,我可以拿刀打开。但是它却没有动,它仍然太害怕了。所以我又扭动起来,好象一个腼腆的小姑娘见着人害羞一样。这样它就踮着脚走过来了,我也慢慢向它伸出手,从它的爪中接过来。呃,我们当然都有些害怕,这你是能理解的,邦迪先生。那只蚌,我用手指探了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珍珠,但是没有,只有一只丑八怪的蜗牛,这是长在蚌里面的一种粘乎乎的软体动物。于是我就说,吱、吱、吱、吱,你要的话就拿去吃吧,说时我把那打开了的蚌扔给它。小伙子,你应当能看出来,它是怎样把那蚌舔得一干二净。对于这些娃娃鱼来说,蚌必定是一种好吃的东西,你们怎么说来着?”
  “美味。”
  “对了,美味。可是这些可怜的小东西用那种小指头说什么也没法伸进贝壳里去。它们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唉。”船长又喝了一口啤酒。“以后我就在琢磨这事。我认为那些娃娃鱼看见潜水人割蚌时,心里准是在这样想:‘哎呀,他们一定是要吃这些蚌’,于是便想看看潜水人怎样打开这些蚌。那些锡兰人在水里看起来有些象娃娃鱼,可是娃娃鱼比起锡兰人或合达人来更有脑筋,因为它们很想学习。合达人除了偷东西以外永远不想学点什么。”万托赫船长气愤地补充道,“当我在岸上继续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并且象娃娃鱼一样扭动的时候,它们大概把我当成了一种大娃娃鱼,因此也就不那么害怕了,还走到我跟前来要我打开那些蚌。它们就是那样一种又懂事又相信别人的动物。”万托赫船长脸上红了一阵,接着说,“当我更加了解它们的时候,邦迪先生,我总是脱得精光,使自己更象它们,同它们一样光着身子;但是它们看见我的胸脯那么多毛,别的地方毛也不少,总觉得稀奇。唉。”船长用手帕揩了揩他那已经变成赤褐色的后颈。“我是不是唠叨得太久了,邦迪先生。”
  G·H·邦迪正听得入神,他说:“不,一点也不。讲吧,船长。”
  “啊,好吧,我接着讲下去。那只娃娃鱼舔那只蚌的时候,别的鱼都瞧着它,接着全都爬上海滩来。有些娃娃鱼的小爪子里也拿着蚌——它们那种小孩子似的手,又没有大拇指,而竟能把蚌从礁石上剥下来,那倒真是有点奇怪。有一会儿,它们十分忸怩,后来就让我接过它们爪中的蚌。呃,你也知道,那些并不全都是珍珠蚌,还有各种各样的废物,不长珠的蚌等等;但我总是把那些东西往水里扔,并且说:‘不要这种,亲爱的,这什么也不值。我不会用小刀给你打开这种蚌的。’但遇到珍珠蚌时,我就把它打开,探探里面有没有珍珠。象那样的蚌我总是让它们把东西舔出来。那时已经有好几百条娃娃鱼坐在那里看我把蚌打开。有的娃娃鱼想用周围一些介壳自己把蚌打碎。这事使我感到非常奇怪,伙计,禽兽全都不会使用工具;又有什么用处呢,归根结底,它们不过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罢了。当然,我在比廷索格也见过猴子能用小刀打开罐头,打开一箱罐头食物;不过猴子已经不再是一般的动物了,先生。你知道,那事使我感到非常奇怪。”
  船长又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接着说,“那天晚上,邦迪先生,我在那些蚌里约莫找出了十八颗珍珠。有的很小,有的大些,有三颗就象梅子核那样大,邦迪先生。就象梅子核那样大。”万托赫船长认真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回船的时候,我老是对自己说:‘万托赫船长,你一定是在做梦,你当时是喝醉了,先生,’等等;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在那小口袋里,我确确实实有十八颗珍珠,那可没有错呀。”
  “这是我所听到的故事里面最好的一个。”邦迪先生舒了一口气说。
  “你知道吧,伙计,”船长兴奋地说。“那一天我整整一天都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要驯养那些娃娃鱼呢?对了,驯养它们,训练它们,它们就会把珍珠蚌带给我。鬼湾的珍珠蚌一定堆积如山。因此,那天晚上我又去了,那回去得稍微早一点。太阳落山的时候,水面上到处都有娃娃鱼的脑袋伸出来,直到挤得满满的为止。我坐在海滩上,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忽然我抬头一望……看见一条鲨鱼,在水面上只能见到它的鳍。接着就听见哗啦一声水响,一条娃娃鱼就完了。我数了数,那天晚上一共有十二条鲨鱼到了鬼湾。邦迪先生,一个黄昏,那些畜生一下就吃掉了我二十条娃娃鱼,”船长忽然破口大骂起来,并且使劲擤着鼻子,接着又说,“唉,二十多条!象那样光着身子的娃娃鱼不能用小爪子保护自己,这是当然的事情。当我看见这种情形的时候,我真要哭出来了。你应该亲自去看看,老兄……”
  这时船长渐渐沉思起来。后来他说:“我很喜欢动物,伙计,”说时他抬起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望着G·H·邦迪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邦迪先生……”
  邦迪先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好了。”万托赫船长感到很高兴。“那些塔帕孩子非常好,也很懂事。你对它们讲话的时候,它们就坐起来听着,好象狗听主人的话一样。尤其是它们那种象小孩的手似的爪子……伙计。我是老头儿了,我也没有妻子儿女……唉,老人多么孤单啊,”船长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嘟哝着说。“那些娃娃鱼很好,很可爱,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要是鲨鱼不去捉它们该多好!当我扔石头去打鲨鱼的时候,那些塔帕孩子也跟着扔石头。你是不会相信的,邦迪先生。呃,它们的确扔不了多远,因为它们的胳臂不够长。不过这种情形是很奇怪的,于是我就说:‘孩子们,你们这么伶俐,那么就用这把刀去试着把蚌打开吧。’这时我就把刀放在地上。起初它们还有点不好意思,接着就有一条娃娃鱼试了一下,把刀尖扎进蚌壳中间。我说,你应当撬开,撬开,懂么?象这样扭转刀子就行了。它翻来覆去地试,可怜的小东西,最后啪地一声,蚌被打开了。这下你也懂了,我说,原来这是很容易的事。如果连异教徒的合达人和锡兰人都知道怎样开,难道塔帕孩子就不会吗?对不对?邦迪先生,我当然不应当告诉那些娃娃鱼,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当那么一种动物能作这种事情的时候,难道我应该那样说吗?不过现在我可以说了,我是——我是——哎,简直就是大吃一惊。”
  “这真象在白天里做梦一样。”邦迪先生替他点醒了一句。
  “是这样,不错。就象在白天里做梦一样。哎,那件事给我的印象是那样的深,因此就连同轮船一起多留了一天。傍晚时分又到鬼湾去,这回又看见鲨鱼怎样在吃我的娃娃鱼。那天晚上我发誓,这种事情决不能再容忍了。邦迪先生,我还以信誉向它们担保说:‘塔帕孩子——我万托赫船长凭这些可怕的灾星向你们保证,将来一定要帮助你们。’”



《鲵鱼之乱》作者:[捷克] 卡列尔·恰佩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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