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有一位作家,他不大写诗,却被伏契克称为“诗人”,又称为“捷克文学中最具有世界性的伟大作家”,这就是长篇幻想小说《鲵鱼之乱》的作者卡列尔·恰佩克(1890-1938)。
  卡·恰佩克出生于捷克东北部马莱·斯瓦托尼奥维采的一位医生家里,在大学念完哲学系之后,长期从事记者与报刊编辑工作。他的文学生涯开始于二十年代初,除了同他哥哥约瑟夫·恰佩克①合写过剧本《昆虫生活中的景象》(1921)和一些短篇文章以外,著有长短篇小说、剧本、游记、回忆录、随笔、杂文与哲学小品等十余种,其中大部分已译成各种文字在许多国家出版;至今仍然为国际文学界(特别是欧美各国)所推崇。在捷克作家中,恰佩克是在国外翻译介绍得最多的作家之一。
  【① 捷克著名画家,反法西斯漫画作者,法西斯占领时期死于集中营。】
  恰佩克在创作《鲵鱼之乱》这部反法西斯的幻想讽刺杰作之前,走过一段较为复杂的创作道路。
  德国法西斯上台以前,他的作品明显地反映了一个既具有人道主义、民主主义思想,又受到西方相对主义、实用主义哲学观点影响的资产阶级作家的内心苦闷与矛盾:他经常思考人生与认识等重大问题,力图认识真理和周围世界的规律性,可又不能如愿以偿。他作品中的主人公、那些终日为生活惶惶不安的个人,同他本人一样,常常处于苦恼的迷惘状态中而无法解脱。由他的政治态度所引起的思想矛盾就更明显了:一方面,作为当时捷克斯洛伐克资产阶级共和国总统马萨利克的知心朋友,他著书宣扬马萨利克的哲学与政治观点,维护现行制度,有“官方作家”之称;但另一方面,恰佩克那颗追求民主和人道主义的善良的心、他那双新闻记者的锐利的眼睛、加上他广泛接触社会各阶层的记者生涯,使他对畸形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及社会上种种不公正的丑恶现象极为不满,从而在他的作品中加以暴露、讽刺和抨击。伏契克曾经生动地描述恰佩克的这种矛盾心理说:“他真愿意自己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能为所有的人完全忍受得了的、乃至不必进行任何激烈改革的世界。可他又不能不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所以说他是诗人。他的作品常常流露出由于这一感觉而引起的痛苦情绪。”①
  【① 伏契克:《活着的恰佩克与死去的恰佩克》(1939)。】
  在《昆虫生活中的景象》里,他借各种昆虫的生活讽喻资本主义社会的享乐、贪婪与眼光短浅的利己主义,他厌恶这一切,但又为找不到生活意义、杜绝不了这些丑恶现象而极度忧伤。早在二十年代初,恰佩克就已敏锐地预感到科学技术在当时资产阶级统治者的手中可能朝着有害于人类的方向发展。在幻想剧《万能机器人》(1920)里,他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盲目追求利润,滥用科技,难免要给人类招来毁灭的危险。在长篇小说《炸药》中,他指出这个社会正在奴役人们和准备战争。可是该怎么办?按恰佩克的想法,当然不能把这个制度推翻。他规劝人们放弃一切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大胆行为,规劝发明炸药的人停止这类研究,而去发明一些有助于改善人类生活的东西。当他实在无法摆脱社会给他带来的忧虑与痛苦时,便逃到大自然里去当“花园的园丁”了。①
  无情的历史并不照顾恰佩克善良的主观愿望与幻想,仍然按照它本来的规律朝着恰佩克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三十年代中期,希特勒上台以后,法西斯德国成了他的祖国——捷克斯洛伐克的最大威胁,还威胁着世界文明,践踏着他为之斗争的民主与人道主义。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再幻想平静,或逃到大自然里去,或苦闷悲观、摇摆犹豫;甚至也不能再满足于宣扬那种笼统的人道主义了,必须“拔出剑来”“投入斗争”②。当时,民族矛盾压倒了一切,恰佩克以一名反法西斯战士的姿态参加了各种宣传鼓动活动,领导国际保护文化作家协会捷克斯洛伐克分会,使它成为全国性的组织,并积极支持西班牙共和国的反法西斯战争。同时,在他的创作思想上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折。他第一次创作了以矿工为主人公的中篇小说《第一救生队》(1937),通过歌颂工人阶级临危不惧、团结友爱、拯救矿井伤员的生命的英雄行为,从精神上加强了祖国反侵略的防御力量。更重要的是,他先后写出了他最著名的三部著作。长篇小说《鲵鱼之乱》(1936)、剧本《白色病》(1937)及《母亲》(1938),在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和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斗争中起了揭露暴政、鼓舞斗志的积极作用。
  【① 恰佩克:《园丁之年》。】
  【② 同第2页注①。】
  长篇幻想小说《鲵鱼之乱》是对资本主义世界及帝国主义法西斯的全面、深刻的揭露与讽刺,是作者面临法西斯威胁对人类发出的严重警告。
  关于这部作品的创作缘由,作者曾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五日为捷克广播电台准备的一篇讲话稿中说,他开头并未打算写幻想小说,只想以他的父亲为模特儿,写一部“关于乡村医生的好人形象”的小说,“以便把医生生活中的恬静闲逸之情写出来,同时稍微点一下社会的病态”。可是他又感到“在这个充满纠纷的世界里,好心肠的医生虽然能够治病,减轻人们的痛苦,但决不能治好这个世界遭受的苦难和创伤”,因为“整个世界都在谈论经济危机、民族扩张主义政策和未来的战争”。因此,恰佩克说,“一种替人类命运担忧的心情控制着我。虽然我本人无论如何也无力防止对人类的这种威胁,但我至少不能不看到这一点,更不能不经常想到这一点。”
  恰佩克在假设人以外的另一种动物也能“达到我们称之为文明的这种程度”之后问道:“这时,它会干出人类所干出的同样疯狂的行动来吗?”
  “如果那生物采取另一种野蛮方式宣布:因为自己的文明优越,数量太大,惟独它们才有权住满整个地球,并高踞于一切生命之上,那末我们该说些什么呢?”他说,“正是这种与人类历史、而且与最真实的人类历史的对照,促使我坐到书桌旁边来写《鲵鱼之乱》。”
  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说的是在印度尼西亚群岛上偶然发现的一种鲵鱼的历史。资本家把这些样子象人、十分机敏的动物当作廉价劳动力培殖起来采珍珠、从事水下建筑。鲵鱼不仅逐渐掌握了人的技术,而且也掌握了法西斯思想,到后来,竟然拿着从人那儿得来的武器,袭击大陆,并要求扩充海面、淹没大陆、毁灭人类。最后通过作者幻想的鲵鱼统一体的自身瓦解和互相残杀,才出现人类复苏的希望。
  故事虽属虚幻,但作者本人却坚决反对认为这是一部与现实无关的空想小说的看法。在前面提到的那篇广播讲话稿中他明确表示说:“这不是空想,而是现实生活。这不是某种遥远未来的抽象图景,而是目前存在的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真实反映。”在《鲵鱼之乱》里,作者简直是在以穿透五腑六脏的锐利眼光瞪着资本主义世界,以嘲讽的笔调将它的百般丑态描绘得淋漓尽致,对于它那发展到法西斯阶段的狰狞面目,他更是切齿痛恨,加以无情的揭露。《鲵鱼之乱》实实在在是一幅讽刺画、百丑图。
  在小说的头一部分里,作者巧妙地摹拟惊险小说、美国电影剧本,资产阶级报刊以及各种伪学者的作品的笔法,让我们看到了一部资本家的发家史。围绕着鲵鱼这一轰动一时的丑怪动物,在画面上活跃着各式各样的资产阶级人物:勇于探险、办事精明的鲵鱼企业创始人万托赫船长,“钱多得要命”、派头十足的大资本家G·K·邦迪;整天闲得无聊,呆望着天花板冥思遐想、搜索奇闻以维持报刊销路的编辑,成天争风吃醋、梦想着同时被几个男人追求、当裸体主角的资产阶级小姐明星;靠张贴鲵鱼广告、展览老婆大腿为生的杂耍团老板;乃至那些欺世盗名、故弄玄虚的学者教授……
  在第二卷中资本主义已从原始积累时期发展到现代帝国主义阶段,鲵鱼已作为殖民掠夺和生产标准化的牺牲品,这时,作者的讽刺范围更广、笔锋更锐利、揭露更加深刻。资本家与鲵鱼之间已不再做“我给你开蚌壳的刀和刺杀鲨鱼的叉,你给我珍珠”的“公平交易”。鲵鱼企业对鲵鱼的捕捉、追赶、迫害以及转运、拍卖的情景使人不得不联想起过去“文明”的殖民主义者对待有色人种的海盗行为。作者通过一位普通的雇佣海员的嘴,指责那些惨无人道地对待鲵鱼的殖民主义者说:“你是靠最卑鄙的奴役手段过活的人。”这个残暴成性的殖民主义者却回答说:“鲵鱼到底是鲵鱼吆!”海员针锋相对地揭露说:“两百年前也有人总是说:黑人到底是黑人吆!”
  对于为剥削与战争效劳到近乎荒唐地步的所谓博士学者们,恰佩克是用一种叫人看了不得不苦笑的幽默来描述的。这些学者以惊人的冷漠与残酷,对几乎无异于人的鲵鱼进行着考察研究,他们给活鲵鱼充电,切除它们的大脑叶和感觉器官甚至整个脑袋,只是为了发现使用它们的新的可能性。他们欣然发现“鲵鱼可以成为一种非常出色的、差不多是不可战胜的、进行战争的动物”。为了给战争效劳,这些温文尔雅的学者竟然把一条和他们共事很久,当过科研助理员、名叫汉斯的鲵鱼杀掉吃了,最后得出了“一旦发生战争,鲵鱼的肉也能成为牛肉的廉价代用品”的“科学论证”。
  至于作者笔下那所专攻“现代课程、军训、体操”的海军综合鲵鱼学校和鲵鱼大学,只不过是军国主义化的法西斯大学和学院的别名而已。
  在这一卷的结尾,作者用最少的笔墨,把那个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的鲵鱼问题研究委员会的本相勾勒了出来,说这种委员会的“值得称赞的成就”,只不过是“谨慎地避开一切微妙的政治和经济问题”。在委员们不着边际地研究讨论的同时,鲵鱼照样畅通无阻地繁殖着,直到逐渐对人类造成威胁。
  到形成这部作品高潮的最后一卷,三十年代中期的国际政治形势已成为作者注意的中心,而鲵鱼则成法西斯主义的象征。作者毫不隐讳地提示我们:现阶段的鲵鱼就是德国法西斯,它们的法西斯逻辑就是:“只有在德国的土地上鲵鱼才能恢复它们纯粹而高贵的族类”,“这种新的种族、这种最纯粹、最原本的德国后代鲵鱼”“需要更多的空间”来生存。而象征着法西斯头子的鲵鱼长则用它那嘎嘎的嗓音,向人类发出限期腾出空间供它们居住的最后通牒,要求人类和它们“一道为毁灭旧世界而工作”。面对着法西斯的象征——鲵鱼将毁灭人类的严重威胁,恰佩克挺身而出,与那位声称“鲵鱼必然①会统治全世界”,“鲵鱼世界将比人类世界幸福”的《人类末日》作者针锋相对,以X的名义向人类大声疾呼:
  “不要再喂鲵鱼了!②不要再雇佣它们!……”
  “不要再给它们武器!③不要供给它们金属和炸药!不要让它们再有任何机器和制造战争的物资!你愿意把牙齿给老虎或者把毒汁给毒蛇吗?你愿意在火山上加一把火或者在洪水泛滥之时毁掉堤坝吗?让我们在一切海洋里禁止给它们任何供应品,让我们消灭鲵鱼,把它们从人类世界赶出去!”
  【 ①、②、③原文为黑体字,以示强调。】
  恰佩克的呼吁表达了他为人类命运担忧的万分焦急的心情和鲜明而坚定的反法西斯立场,同时也是他号召各阶层人民起来一致对付法西斯的宣言。
  然而,就在此刻,恰佩克自己也深深理解并尖锐地指出了法西斯主义与垄断资本家的利益之间的直接关系:如果按X的呼吁行事,限制对鲵鱼的物资供应,“就会导致生产的急剧下降”,“给人类许多工业部门招来严重的危机”,“农产品的价格就会随之暴跌”,“从事农业的人就会处于破产的边缘”等等。资本主义社会由于它自身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来冲向毁灭”。恰佩克指出:“现在,当欧洲已有五分之一被海水淹没之时”,有人“仍然在供给鲵鱼炸药、鱼雷和钻孔机”,有人“仍然在实验室里日以继夜、拚命地研究,企图发明更有效的机器和物资来毁灭世界”;有人仍然在向鲵鱼贷款、“出钱造成”“这个世界的末日、这场新的洪水”。恰佩克意味深长地说。不只是“鲵鱼同我们人打仗”,难办的是“人同人打仗”。
  资本主义文明处于绝路,法西斯战争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合乎规律的必然结果,也是资本主义世界总危机的最鲜明的表现,——这就是作者的无情结论!
  至于书中提到的建立一个共同对付鲵鱼的国际联盟组织,那是“一切负责政党都表示反对”的。而勉强开成的一次国际性的瓦杜茨会议,在恰佩克的照妖镜下也只是英、美“调解者”、“热爱和平的政府”进行妥协背叛、出卖别国人民利益的一幕丑剧。它们主张,只要欧洲文明国家的殖民地海岸平安无事,就可以容许鲵鱼将中国一大片土地淹没掉。西方大国共向出卖作者祖国的慕尼黑会议竟然成了瓦杜茨会议的验证,也是对臭名昭著的国际联盟的无情嘲弄。
  虽然作者在《鲵鱼之乱》一书中未能指出日益扩大的反法西斯运动与人民的力量,而只是把希望寄托在鲵鱼——法西斯分子的互相残杀上,从而削弱了作品的战斗性;然而,象他这样一位曾经长期受到西方哲学观点影响、极力维护现行制度的资产阶级作家,在法西斯刚刚上台的三十年代中期就能写出一部小说,如此深刻地揭示法西斯的真实根源和它的侵略野心,指出战争的危险迫在眉睫,呼吁人们起来制止战争,他这种锐敏的洞察力和坚定的立场,实在可贵。
  在艺术上,《鲵鱼之乱》以虚幻、讽喻、带现代派色彩的独特手法表现重大严肃的主题,除了这一特点之外,作品结,构巧妙,幻想的形象——鲵鱼与真实的人类社会生活结合得紧密而又自然,也是一般文学作品中很少见到的。随着主题发掘的步步深入,情节的发展也越来越紧凑,到最后形成高潮。而所有这些效果又都是在变化多姿的笔调的配合下达到的:小说由比较平静的讽刺性描述逐渐转为夹叙夹议,直至尖锐鲜明的评论和单刀直入、咄咄逼人的质问,使主题显得十分突出。此外,作者用短短二十万字的篇幅表现了这么重大的主题,叙述了资本主义由原始积累发展到帝国主义法西斯的如此漫长的过程,描绘了这么广阔的画面,又是同他的语言的精练分不开的。
  《鲵鱼之乱》在捷克国内刚一问世,第二年就被译成英文在伦敦出版,接着又先后译成其它各种文字,在许多国家流传。它深为国内外人民所欢迎,而又为国内外敌人所痛恨。一位反法西斯战士、捷共党员文学评论家贝德希赫·瓦茨拉维克①在一九三七年写道:“捷克斯洛伐克的法西斯机关,在所有捷克作家中最仇视卡·恰佩克。”当时的捷克资产阶级政府,不准恰佩克的戏剧上演和拍成电影,并通过各种反动报刊竭力诋毁《鲵鱼之乱》,“对他集中了谁也没承受过的卑劣的刻骨仇恨,无中生有的攻击”②,就连他的个子矮小也成了他们的攻击目标。再加上后来慕尼黑协定对他的打击,“死神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这个一半已被敌人的走狗追捕得精疲力尽的人的生命夺去了”。③恰佩克终于在一九三八年,当人们欢度圣诞佳节之际含愤离开了人世。恰佩克虽死,但他的反法西斯杰作《鲵鱼之乱》、《白色病》与《母亲》,在今天战争危险依旧存在的形势下,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①贝德希赫·瓦茨拉维克(1897-1943),捷文学评论家,死于法西斯集中营。】
  【②③同第2页注①。】第一卷许氏古鲵

  乐辛
  一九八○年七月



《鲵鱼之乱》作者:[捷克] 卡列尔·恰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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