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奇书释疑

 



  我的脸和双手已严重灼伤。我记得在给瑞亚找安眠药时,看到药箱里面有一罐治烧伤的软膏,于是回到自已房间上药。想想当初自己竟用药算汁对手,未免太过天真;不过实出无奈。虽未奏效,倒也没什么可笑的。
  我打开门,此时已是红太阳口的黄昏,屋里更显幽暗。幽暗中,忽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就在瑞亚曾跪过的地方。我一愣,吓得四体发凉,直想转身逃命。坐着的人抬起头,原来是斯诺。只见他还穿着那条被硫酸烧出许多小孔的裤子,交叉着双腿,正翻看几份文件,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一大堆。一听门响,他便放下手中的文件,把眼镜拉到鼻子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我。
  我没打招呼,径直走到洗手盆旁,从药箱里取出膏药,涂到额头和面颊上。还好,脸肿得不算太厉害,眼睛由于当初下意识闭紧,则完拿没有伤着。只是脑门和颧骨处起了好些大小水泡,我找了一根消毒针,把它们挑破,让里面的黄水流出来,再用一块消毒药棉轻轻拭去,最后包上纱布。
  斯诺一直看着我做简单的包扎处理,我却不正眼看他。刚处理完时,伤口比刚才还要疼。我没理会斯诺,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把瑞亚换下的衣服扔到一旁。那衣服只少了拴系之物,别的并无任何异样。
  斯诺双手轻轻敲打着膝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想谈谈吗?”他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我没回答。脸上的一块纱布滑落了,我连忙换上一块。
  “你也接待了不速之客,是吗?”
  “是的。”我随便应了一声。
  接着,他打开话匣了,但那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快。
  “你已经把它给除掉啦?好,好!快得很呐!”
  斯诺摩挲着自己的额头,额头上仍在脱皮,露出一块块粉红色的新皮肤,整个额头变得斑斑驳驳的。我突然一震,如遭雷击一般。当初看到斯诺和萨托雷斯的“晒斑”,我怎么就没往深处想呢?他们都待在室内。哪来的太阳照晒?
  斯诺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继续说:“我想,你没一上来就使极端手段吧?你使的什么,麻醉品、毒药,还是柔道?”
  “你是要讨论正经事,还是故意装疯卖傻?要是不想伸手相助,就请走人,让我安静一会儿。”
  斯诺半闭着眼。“人有时就是禁不住要装疯卖傻。你试过绳子或榔头吗?还有墨水瓶,打得很准的,像萨托雷斯那样?都没有?”他做了个鬼脸,“数你干得利索!洗手盆没砸碎,脑袋没给墙壁撞出大青包,房间也没给打得底儿朝天。三下五除二,扔到飞船里,轰隆!完事儿啦!”他看了看表,接着说,“这样,我们还有二到三小时的时间准备对策……我让你神经紧张了吗?”末了,他又笑着补一句,让人生厌。
  “是的。”我简单应付道。
  “真的吗?当初,我三言两语把实情告诉你,你会信吗?”
  我无言以对。
  他依旧面带冷笑,继续说:“这场噩梦是从吉布伦开始的。他突然把自己锁在舱室里,不与我们说话,除非隔着门。当时我们怎么想,你能猜到了吧?”
  我沉默。
  “我们很自然地以为他神经出了问题,疯了。他也通过紧闭的舱门,透露一鳞半爪的信息,但不是全部。你也许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有人与他在一起呢。啊,天知道!但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恳求我们让他冒一次险!”
  “什么险?”
  “显然,他在尽最大努力自己解决问题,弄清事情的真相。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你一定知道。”
  “那些计算,无线电通讯室的抽屉里的——是他做的?”
  “正是。”
  “那事持续了多久?”
  “不速之客的造访?大约一周……我们还以为他产生了幻觉,要不就是精神崩溃了。于是我给了他一些镇静剂,东莨菪碱。”
  “给他_『吗?”
  “是的,他也拿到了,但自己没有服用,却用到别人身上做了实验。’’
  “那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到了第三天,我们决定,如果一切尝试失败,就破门而入,也许这有伤他的尊严,但至少可以救他一命。”
  “啊,原来如此……”
  “是的。”
  “接下来,就在农柜里……”
  “是啊,我的朋友,那真是……就在那时,我和萨托雷斯也分别遭遇了不速之客的造访。你到达基地时,我们正处在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之际,才没有来得及将详情告诉你。而现在,这种——这种造访已成例行公事了。”
  他说得很轻,最后几个字已听不清,只得猜了。
  “我还是不明白!”我大声说,“如果你们在他的门边听,一定会听到两种声音。”
  “不,只听到他一人的声音。还有一些噪音,我们以为也是他发出来的。”
  “只有他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她的声音?”
  “不知道。我倒有一些这方面的理论知识,不过现在不扯这些,纠缠细节毫无意义。你的情况呢?昨天一定有了新发现,说说吧,别把我们当作疯子。”
  “我倒觉得,我才是疯子。”
  “这么说,你见到什么人了?”
  “是的,我是看到一个人。”
  “谁?”
  我盯着他,直到他脸上的冷笑完全消失了,才答道:“那个——那个黑女人……”
  他凑近身来,一听我说到黑女人,他才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你本该提醒我的!”
  “我提醒过你。”
  “可你不该用那种片式!”
  “那是惟一可能的方式。我不知道你会看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听着,斯诺,我想问你一件事,对此现象你已有一些经验,她还会——我今天一早碰到的那个人——还会……”
  “你是问,她还回不回来?”
  我点点头。
  “会,不过那也不算回来。”
  “什么意思?”
  “她——那人——还会回来,可你会觉得什么事儿也设发生过似的,她跟第一次来时一样。再说准确点,她再来时,记不得自己曾被你干掉了。如果你遵守规则,她并不攻击人。”
  “什么规则?”
  “那得视情况而定。”
  “斯诺!”
  “怎么啦?”
  “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打哑谜了!”
  “哑谜?凯文,我是担心你不懂。”他两眼放光.情绪激动。“好!好!就算打哑谜!”他凶狠地说,“那你呢,你能告诉我,你的客人是谁吗?”
  我转过身,猛咽一口唾液,厌恶得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行,就是不愿跟他。可我别无选择。脸上又一块纱布松了,掉到手上。
  我极不情愿地开口说:“是个女人,她……”我顿了顿.“她早就死了。注射——”
  “自杀吗?”
  “是的。”
  “完啦?”
  他等着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又咕哝道:“不,不可能就这些……”
  我一抬眼,见他并未看我。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道,他不说话。
  “没错,还多着呢。”我润了一下嘴唇,继续说,“我们之间发生了口角,吵得很厉害。后来我气坏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赌气话,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出去。这时,她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以自杀相威胁——当然不全用语言,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人之间,总有些别的交流方式。我相信她并不是真的,她胆小,她不敢。我不仅这么想,也这么对她说了。当天我就离开了她。第二天,我想起还落下些东西在她的抽屉里——儿小瓶针剂。药是我从实验室带回去的。她也知道那螳药,我跟她说过那药的药力,多用会致命的。我有些担心,想回去取走。可要是回去,她反以为我拿她的话当真,倒长她的威风。这么-想,我就没有及时回去。到了第三天,我实在有些怕了,才下决心回去。可我回去时,她已经死了。”
  “你是无罪的!”
  我抬眼看了看他,颇感诧异。但斯诺是认真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满脸灰白,面颊与鼻子之间深深陷入,形成两道沟痕,一种不可名状的疲乏写在脸上,简直就是一个病人的形容。
  一种不寻常的敬畏之情在我心中悄然升起。我问他:“为什么那样说呢?”
  “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故事。”见我心烦意乱,他又急忙补充说,“不,不,你还不明白。这当然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你会觉得自己像个凶杀犯,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
  “啊,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相信我的活,我甚至会感到高兴的。有些事,已经发生了的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尚未发生的,以及从未发生的。”
  “你在说什么?我昕不明白,”我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他不停地摇着脑袋。
  “什么样的人——”他说,“什么样的人才算正常人呢?一个从未有过不光彩行为的人?他总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吗?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而且有的东西是不易控制的,比如幻觉,这个总会有吧。十年或三十年前,一个人的头脑里出现幻觉,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将其抛诸脑后,以后也不再为此担忧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让它再发展,更不会将其付诸行动。可就在如今的某一个大白天,多少年前的那个幻觉,那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被赋予了形体,缠上了他,摆脱不了,摧毁不了。他于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吗?”
  “哪里?”
  “这儿,”斯诺轻声说,“索拉利斯。”
  “你这是什么意思?毕竟,你和萨托雷斯不是罪犯呀——”
  “亏你还自称心理学家,凯文!人生一世,谁没有过胡思乱想、做白口梦的时候?设想——设想有这样一个恋物癖患者,特别迷恋一件东西,比方一片污旧不堪的破布,为了得到这片钟爱的破布,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威胁,恳求,冒险,等等——很奇特的想法,是吧?有人既以自己的欲望为耻,又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有人为情所困,愿为之献身,自以为那份情堪与罗蜜欧对朱丽叶的情媲美。你知道,诸如此类的情况总是存在的。同样,下面情况也是存在的:有人因一时精神失常,或其他什么,头脑中偶现某一幻觉,又不敢形诸于外。但后来,那幻觉却被赋形而成为真实的存在。情况就是这样。”
  我听得口干舌燥,如堕云雾中,一片茫然,倒顺着他的话问道:“情况就是这样?”我脑子里很乱,“那基地的情况呢?你讲的与基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来你是存心装不明白。”他抱怨道,“我一直都在谈索拉利斯,只有索拉利斯。如果对于我讲的事实还不明白,持怀疑态度,那是我的过错,我没有讲清楚讲明白。不过,不管怎样,你既然听我说了,就该把我的话听完!我们告别地球,来到茫茫太空中.原本是来接受一切挑战的:孤独,苦难,困顿,乃至死亡。我们嘴上不说,那是谦虚使然;但在心里,我们有时不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高尚。而且,进一步的考验会使我们发现,那股热情到头来全是虚假。我们总声称:我们并不想征服宇宙,只想拓展地球的边界,拓展到宇宙太空之中;我们如何人道慈爱,又如何行侠仗义;我们并不想奴役其他种族,只希望相互交流文化,取长补短,共同发展;我们是上帝神圣旨意的卫道士;等等。其实这只是又一个弥天大谎。当我们总喜欢拿这一颗又一颗的行星和地球相比时,在我们眼中它们或荒凉如撒哈拉沙漠,或寒冷如北极地带,或丰茂如亚马逊流域。我们四处寻找,想要的仅仅是所谓的‘人’,而不是其他生命构成的新世界;我们只需要一面镜子,照出一模一样的自己,而不愿与其他世界打交道;我们满足于自己的世界,只是不肯接受它本来的样子,要为它寻找一个影像,一个完美的化身;我们苦苦寻求的,乃是一个按我们人类的原型进化而来却义高于我们的文明。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深处又存在某种东西,令我们不敢直面,急于逃避。这种东西虽不存在于地球,却存在于宇宙的某个地方。如今,我们来到索拉利斯,便处于这种现实之中。旧的一页翻过去了,宇宙真实的另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就是我们想悄悄逃避的那一面。于是,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受我们欢迎了。”
  我一直耐心地听着他说到这里。
  “可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我们的愿望:与另一种文明的沟通交流。现在好啦,目的达到啦!我们可以观察自己了——就像在显微镜下那样清清楚楚,一览无余——观察我们的可怕,我们的丑陋,我们的愚蠢,我们的可耻!”斯诺异常激动,声音也发抖了。
  “这么说——你以为它是——那海洋?海洋该为这一切负责?可原因呢?我不问过程,只问原因,原因是什么?你当真以为它想耍弄我们,或惩罚我们——表演借鬼行凶一类的把戏?莫非行星被一个巨魔主宰,它派出女妖袭扰科学探险队成员,以满足它的魔鬼幽默……斯诺,你该不会相信如此荒诞的怪论吧?”
  他低声说:“这恶魔还没有愚蠢到……”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心想:也许在经历种种怪事后,他终于撑不住,精神崩溃了?成了反应性精神变态狂?
  突然,他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
  “在作精神诊断吗?别那么急着下结论!对你来说,考验才刚刚开始,现在只是非常温和的考验,冷酷的磨难还在后头。”
  “这么说,这魔鬼对我还真有些慈悲!”
  我开始厌恶这种谈话了。
  “你究竟想听什么?”斯诺继续说,“你想要我告诉你,这个巨大的变形原生体——若干亿吨重的变形原生体——正在对我们施什么阴谋吗?这种阴谋,也许纯属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什么意思?”
  斯诺笑起来。
  “你一定知道,科学关心的是现象,而不是动机。事实是:X射线打击实验后的第八天或第九天,各种异常现象开始出现。也许,这是海洋对X射线打击发出的反打击反应;也许,它在研究我们的大脑,并刺探到了某种心理上的‘瘤子’。”
  我一怔。
  “心理上的瘤子?”
  “是的,这个心理瘤由许多孤立的心理活动中心构成,它们封闭,压抑,窒息,潜伏于常规心理活动的最底层,尘封于记忆之外。索拉利斯海洋破译并利用了它们,就像我们利用菜谱或蓝图一样。你知道,记忆活动的基质由脑苷脂构成,脑苷脂又是DNA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染色体的非线性晶体结构与DNA分子的非线性对称晶体结构是多么相似!这种遗传物质是一种能‘记忆’的原生质。海洋正是通过这条途径‘阅读’我们,并对有关破译出的数据作了最详尽的登记,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不遗漏,结果呢——喔,结果你已经知道了。至于它这样干的动机——去他妈的!探究动机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不是为了消灭我们。它若想除掉我们,早就下手了,不费吹灰之力。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可以肯定,就科技水平而言,海洋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它想干的一切——例如,它可以用你的替身面对我,又用我的替身面对你。”
  “难怪我刚到的那天晚上,你对我如此提防!”
  “没错。事实上,你怎么知道它就没有这么干过?你怎么敢肯定我就是两年前在此着陆的那个老斯诺,而不是他的替身?”说着,他无声地笑了,有些得意,显然,他想起了我遭遇过的相同的尴尬。突然,他又咆哮起来:“不!小!我受够啦!真那样的话,我们两个快乐的凡人,也可以你杀我,我杀你啦!”
  “那些替身呢?就不可以杀死他们吗?”
  “我奉劝你别那样干——那场面太可怕!”
  “我们能杀死他们吗?”
  “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毒药没用,武器也不顶用,而注射——”
  “用伽马枪如何?”
  “你甘愿冒这个险?”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是人——”
  “在某种主观意义上讲,他们就是人。但对自己的出生,他们一无所知。这一点你一定注意到了?”
  “是的。然而,你如何解释——”
  “他们——整个东西可以极快地再生,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眨眼的工夫。然后,他们又恢复如前,行为就像……”
  “就像?”
  “就像我们曾经记得的样子,刻在记忆深处的样子,完全按照——”
  “吉布伦知道这些情况吗?”我打断他。
  “你是指,知道得和我们一样多吗?”
  “是的。”
  “很有可能。”
  “他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在他的房间找到一本书——”
  我一下了站起来:“《文献拾零》!”
  “是。,”他一惊,疑心地看着我,“有谁会告诉你这个?”
  我摇了摇头,说道:“别担心。我不是复制品。你瞧,我烧过自己的皮肤,现在还没有长还原呢。没人告诉我,是吉布伦在他的房间给我留了一封信。”
  “一封信?信上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张便条。上面仅仅列出两条参考文献的书目:《索拉利斯年鉴·卷一》的《补编》和《文献拾零》。那本《文献拾零》是本什么佯的书?”
  “一本老古董,与我俩现在的处境好像有些关联。你瞧!”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损不堪的牛皮封面小书,递给我。
  我一把夺过:“萨托雷斯呢?”
  “他!各人有不同的应对之策。萨托雷斯是要拼命维持正常秩序的——也就是维持官方全权代表的尊严。”
  “开玩笑!”
  “不,我是认真的。给你讲段往事吧。有一次,我们碰上一段困难时期,细节我就不说了,大致是我们一共八人,氧储量仅剩最后的1000 磅了,为了减少氧消耗,所有人都放弃了许多非必需的活动,最后,我们大家都成了大胡子,惟独萨托雷斯一人例外,他是惟一一个还刮胡子擦皮鞋的。他就那样。不用说,如今他要么装腔作势,做做样子,要么——犯罪。”
  “犯罪?”
  “这个词也许不合适。‘犯遗弃罪’怎么样?听起来就顺耳多了吧?”
  “真可笑!”
  “要是不想听这个,谈点别的吧。”
  “唉,让我单独待会儿吧。”
  “不行,我们得认真讨论一下对策。现在,你了解的情况跟我差不多了。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不,没有。要是——要是她回来,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她是会回来的,是吗?”
  “有可能。”
  “他们如何进入基地内部?基地是完全封闭、与外界隔绝的呀。也许外层舱体——”
  斯诺摇头。
  “外层舱体完好无损。我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入。情况总是这样,当你一觉醒来,他们就出现在你面前。你避不开他们,因为你总得睡觉呀!”
  “能把自己安全地关在舱里吗?”
  “隔离也非长久之计,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出路只有一条,你能猜到,就是……”
  我们同时站起身来。
  “等等,斯诺!你想说我们解散基地?让我带头,承担这个责任?”
  “没那么简单。显然,我们可以逃出去,只需先逃到卫星上,再从那里发出无线电紧急呼救信号即可。可回到地球以后呢,毫无疑问,我们将被视为疯子,被关在疯人院里,除非我们愿意撤消自己的决定,重新回来。想想吧,遥远的行星,与世隔绝,集体发疯——我们这个病例可真是非同寻常。到时,我们都会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和这里差不多,不过,至少比这里好一些:安静的花园,小小的白色病房,护士,有人陪同(或监督)的漫步……”
  他说话时,神色严峻,双手插在口袋里,死死盯住屋角。
  天边,红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大海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原,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最后一缕亮光追随着一簇长长的海浪,忽明忽暗地摇荡。天空一片血红,一团团紫边乌云飘浮其中。一个多么阴森恐怖的红与黑的世界。
  “告诉我,你想逃走,还是不想逃走?或者,还未最后决定?”我说。
  “我?可是斗士一个!永远都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就不会再问了。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
  “那又怎样?”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不知道。”
  “那么我们留下来?依你看,我们能找到出路吗?”
  他转身看着我。只见他一脸病容,消瘦不堪,脱皮的脸更显出几道深深的沟痕。
  “也许我们值得留下来。我们不太可能弄懂它,但可能弄懂我们自己……”话没说完,他拿起文件,转身出门去了。我张口,想留住他,可话在嘴边,没说出来。
  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闪着微光的大海。有一阵,我甚至想到了太空港停机库里的那些太空舱,想选一个把自己锁在里面。当然这个主意并不可取,因为你不可能长期待在里面,早晚得出来呀。
  后来,我在窗前坐下,就着黄昏的余辉,开始翻看斯诺给我的那本小书。那是一本由奥索·莱温茨尔博士编辑的选集,所收文章水平并不太高。任何科学都会激发人们异想天开,误入旁门左道,从而催生出某种伪科学来。天文学与占星术相生,化学与炼金术相伴,就是例子。毫不奇怪,早期的索托利斯学也引发了各种边缘思考。莱温茨尔的书中,便充满了大量有关这方面思考与研究的文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编者在前言里开宗明义,指出该书并非简单的文章汇编,更在于为历史学家,也为心理学家提供研究索拉利斯学的价值无量的阶段性文献。
  文集的第·篇,便是《伯顿报告》,包括两部分:一份考察日志和一份陈述纪录。
  考察日志用语简略,时间为探险队所用时间。
  14:00~6:40——飞行高度:3000或3500至2500英尺;无可见物;海面平静,无物。
  这个时间段所陈述的不断重复出现。
  16:40——出现红色雾气渐浓;可见度700码;海面平静,无物。
  17:00——雾渐浓;可见度400码,斑点清晰可见;飞行高度降至600英尺,
  17:20——被雾包围;飞行高度600;可见度20至40码;上升至1200。
  17:45——飞行高度1500;雾团低至地平线,有数个无雾漏斗区,经漏斗上空,我可见海面。试图进一个漏斗区;见移动物。
  17:52——发现似龙旋风的现象;卷起黄色水沫;四周有雾墙;飞行高度300,降至60英尺。
  节选的伯顿日志到此结束,后面是他的专题资料,准确地说,是他对问询委员会所作的陈述,其中多处被委员们的提问打断。

  伯顿:当我降至100英尺高度时,由于风太急,保持高度非常困难,我只好紧紧握住操纵杆,约有10至15分钟的时间,我忙于驾驶。无暇他顾。等我抬头向外看时,才发现飞机已经被一股下层逆流拽到迷雾中了。那不是一般的迷雾,而是一种浓稠的胶体物质,像胶水,黏性很强,沾满了飞机的舷窗,我费了好大劲才清理干净。受此阻力影响,螺旋桨的转速降低了百分之三十,飞机已不能保持高度,开始下降。我害怕飞机坠毁在海波上,于是开足马力,飞机终于停止了下降,可已无力再攀升。当时,飞机上还有四个备用助推器,可救我于困境。鉴于情况尚未到危机的最后底线,我没有启用助推器。此后,飞机震颤得越来越剧烈。一想到机身附着的一层黏糊糊的物质,我便看了一眼超负荷表,奇怪!超负荷表的读数却为零。进入迷雾区后,看不见太阳,只见一小团红光。我继续驾机飞行,希望找到一个没有迷雾的漏斗区域。半小时后,我果然进入一个明亮的“竖井”里。井呈圆柱状,直径达数百码,井壁由巨大的迷雾涡流形成,呈螺旋上升状。我尽力将飞机保持在井的中心。远离井壁,因为这里风力不那么猛。就在那时,我注意到海面出现了异常变化。海浪差不多彻底消失,上层海流突然变得透明,海上的数条深色条痕也逐渐褪色,最后完全清亮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下好几码深的地方。这时,海上出现一种黄色的软泥状物质,接着,这种物质开始喷射一种丝状物,喷柱冲出海面,发出耀眼的玻璃光泽。后来,又有泡沫涌出。凝固后就像黏稠的糖浆。再后来,几种物质开始融合、纠结,并冒出大个的气泡,气泡不断膨胀,并改变形状。突然。我发现飞机在强风吹送下朝雾壁飞去,急忙掉转方向。我再次向下看时,看到一个花园一样的东西。没错,像花园,有树,有篱笆,有小径——当然,那不是真正的花园,而是刚才那些喷出物硬化后形成的景观,俨然一座巨大的石像。这花园景观的下面。海洋闪着灿烂的光芒。我尽力降低飞机高度,以便就近细看。
  委员:你看到的树和其他植物长有叶子吗?
  伯顿:没有,那东西只是形状大致像花园而已,一个花园模型,不过与实物大小一致。突然,那花园开始噼啪作响,破裂开来,裂出深黑的缝隙,一种白色液体喷涌而出,大部分积成小池,剩下的都流走了。后来,“地震”变得更加强烈,白沫翻滚,一切都沸腾起来。同时,雾壁四合,无雾区域消失。我迅速拉起飞机,一路攀升到1000英尺的高度上。
  委员:你能肯定你所见之物与花园相似,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吗?
  伯顿:是的,我肯定。我注意到几个细节,例如,我记得有个地方摆着一排箱子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意识到,那些箱子可能是蜂巢。
  委员:你后来意识到的?怎么不在当时,在你目睹箱子的那一刻?
  伯顿:当时没这么想,是因为一切都像是石膏做成的。不过,我还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委员:什么样的东西?
  伯顿: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当时根本来不及细看。我想,我看到一片灌木丛,树下有一些工具,尖头,细长,可能是几件花园用具的石膏模型。当然,这个我不敢肯定。不过,我敢肯定,我认出了一个蜂房。
  委员:你没想过,你的所见之物可能是幻觉吗?
  伯顿:没有。我想它是海市蜃楼。我从未想过那会是幻觉.因为那天我精神状态非常好,再说,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当我升到1000英尺高度回头下望时,只见下面的雾层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井孔,如一片奶酪。那些孔深浅各异,有的直贯至底,可以看到下面的海波;有的则很浅,如茶碟,不断蒸腾翻滚。我又选了一个井孔,降至最低处——高度指针读数为120英尺,我发现海波下有一道墙。墙在海面上,因此我看得十分清楚。它像是一座巨型建筑的一面,上面有一些长方形的开口。像窗户。我甚至看到那窗户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只是不敢肯定是否看真切了。那道墙慢慢升高,浮出海面,四周黏液翻腾,奔流不息。突然,墙体分裂为二,又沉入深渊之中了。
  我重新拉起飞机,贴着雾层上端,继续飞行,不久又发现一个更大的无雾空洞。在很远的空洞下面,我发现一个目标,灰白色,漂浮在海面上。我的第一反应是,那是费奇纳的飞行服。不久我又隐约看出目标有些像人形。我赶紧驾机绕过去,生怕失去目标。目标近了,我发现它像一具人体,还在动,似乎想在浪峰上站起采。我急速下降,朝目标靠拢,直到飞机腹部贴到水面,被浪峰轻轻颠来簸去。那具人体——是的,是人的躯体,而不是飞行服——在海面上,随海波荡来荡去。
  委员:你看见它的面部了吗?
  伯顿:看见了。
  委员:它是谁?
  伯顿:一个孩子。
  委员:什么孩子?你认识吗?
  伯顿:不认识,至少不记得见过。而且,更靠近后——40码外,或者更近些——我发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慢慢解释。近距离看到那躯体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感,一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两分钟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那躯体异常大,事实上是巨大。它平躺在海面上,高出海面约12英尺。我发誓,一定有那么高。当时我的飞机贴着浪峰飞,但那孩子脸的位置比我还高出一些,要知道,飞机的驾驶舱高出海面至少10英尺。
  委员:既然有那么大,你又怎么说它是个孩子?
  伯顿:因为它的确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
  委员:伯顿,请注意,你的话毫无意义。
  伯顿:正相反,很有意义。我可以看到它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幼的孩子的脸;而且,它的身体各部分的比例也完全符合一个孩子的应有的比例。它还是一个……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不,我有些夸大了,实际上它最多也就两岁或三岁大,黑头发,蓝眼睛——非常巨大的蓝眼睛!大大地睁着,对,睁着,没有任何掩蔽!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水汪汪的,应该说亮晶晶的。还有那皮肤,也闪着光泽。那情形,惊得我目瞪口呆,我再也不会认为那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影了。那孩子,我看得那样真切,它随海波上下起伏荡漾。除了上下运动,它还有别的动作,那才真正叫人害怕。
  委员:为什么?它在做什么?
  伯顿:它更像博物馆里的一个洋娃娃,一个活生生的洋娃娃。它反复张口,又闭上,还做着各种姿态,可怕的姿态。
  委员:什么意思?
  伯顿:我从大约20码外观察它,我不想靠得太近,我说过,它非常巨大,我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它的眼睛闪着光芒。你们一定以为它是活的,其实不是。因为,它的动作和姿态好像是别人的——好像另外有人在控制它的姿态——
  委员:请说得明白一点。
  伯顿:很难说得更明白。我说的是一种印象,更是一种直觉,而不是在作分析;尽管如此,我很清楚,那些姿态不是自然的。
  委员:你的意思是——举倒说吧——它的手不能像人那样自由活动,因为手关节不够柔软?
  伯顿:不是,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它的那些动作完全无意义;我们人类的动作,每一个表示一定的意义,服务于一定的目的。
  委员:你这样想吗?婴儿的动作能有多少意义!
  伯顿:我知道,不过,婴儿的动作是胡乱、随意和不协调的,而我所见的动作——呃——对了,是这样,它们是有条理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就像一连串体操动作。那情形,就像有人在研究孩子的肢体结构,看看手、躯干和口都能做些什么样的动作。更可怕的是它的面部,人的面部是有表情的,而它的面部却——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它是活的,可又不是人。准确地说,它的整体特征、眼睛和肤色是人的,而面部表情和活动决不是人的。
  委员:是痉挛或扭曲吗?你见过癜痫病人发作时的面部肌肉活动与表情吗?
  伯顿:见过,我观察过癫痫病人的发作过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另一回事。癫痫病引发的是歇斯底里的发作,是抽搐与痉挛。而我所说的动作则不同,它们是流畅的。连贯的,得体的,像一支流畅的曲子,优美悦耳——如果可以用这个词表示动作的话。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描述了。正常人的脸上表情是完整的,而那孩子却可一分为二,一半高兴而另一半悲伤,一半愁眉不展而另一半和蔼可亲。一半胆战心惊而另一半得意洋洋。那孩子的脸就是这样的。再补充一句,那些动作变化一个接一个,快得难以置信。我在那儿观察了很短一段时间,也许就10秒钟,甚至更短。
  委员:怎么?你竟然声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看到了这一切?再说,你如何知道你在那儿停留的时间的?你读了计时器吗?
  伯顿:没有。可我有17年的飞行史。在我们这一行中,大家都凭感觉计时,可以准确到秒,也就是常说的“一瞬间”。这是在多年的飞行中得到的技能,对成功完成飞行至为重要。一个飞行员,如果不能在任何条件下判断一个特定现象延续的时间究竟是5秒还是10秒,那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飞行员。计时如此,观察也如此。我们要花10年时间,学会扫一眼而一览无余。
  委员:你的所见就这些了吗?
  伯顿: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其他情况记得不太准确了。我以为我看得够了,注意力便不那么集中了。雾已开始合拢,我又把飞机拉了起来。飞机攀升过程中,我生平第一次差一点坠机。当时,我双手颤抖得厉害,连控制操纵杆都困难。我立即向基地呼救。通过无线电联系的基地,远在数千码之外,这一点我当时很清楚,可还是失去理智地喊叫起来。
  委员:当时你想过返航吗?
  伯顿:没有。当我终于回到正常高度时,我对自己说,说不定费奇纳就在某一个这样的无雾空洞里。现在听来有点异想天开.可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告诉自己,任何事都是可能的,同样,把费奇纳找到也是可能的。我决定查找每一个遇到的无雾空洞。可在查看完第三个空洞后,我放弃了。这一次的所见至为重要,它让我明白,这样一个一个地查找下去是徒劳无功的。于是,当我把飞机从下面拉起来时,我决定放弃了。再说,我的飞机也飞不动了。有一点我得提一下——你们也许知道的——当时我感到阵阵恶心,并开始呕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要知道我是从来不生病的。
  委员:是中毒的症状么?
  伯顿:也许是吧。我不知道。第三次俯冲下去看到的情形太怪异,是我不能想像的。那不是中毒的结果。
  委员:你怎么知道?
  伯顿:那不是幻觉,因为幻觉产生于自己的大脑,不是吗?
  委员:是的。
  伯顿:可我的所见决不可能产生于自己的大脑,这一点我敢肯定。我的大脑没有这个能耐。
  委员:继续说下去,给我们描述一下!
  伯顿: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请告诉我,你们如何评估我刚才的陈述。
  委员:有这个必要吗?
  伯顿:对我来说,这至关重要。我说过,我发现了终生难忘的怪异现象。如果问询委员会承认——哪怕是有保留地承认——我的陈述是可信的,并承认对索拉利斯海洋的研究将继续进行——我是说。根据我的陈述进行研究,我将把一切都讲出来。如果委员会认为,我的陈述只是错觉,那我将拒绝再作陈述。
  委员:为什么?
  伯顿:因为,幻觉内容属于我本人,我没有必要讲出来;而我在索拉利斯的所见属于事实,我有义务讲出来。
  委员:这么说,在太空探险行动组织官方考察结果正式发布之前,你将不再回答任何问题。是吗?而你也知道,问询委员会是不能匆忙做出决论的,是吗?
  伯顿:是的。
  第一份陈述记录到此结束。后面是第二份陈述的部分内容,是在11天之后做出的。
  主席:……经过慎重考虑,由三名医学家、三名生物化学家、一名心理学家、一名机械工程师和一名探险队队长助理组成的问询委员会正式做出如下结论:由于大气中毒,大脑皮层相关区域出现炎症。由此引友幻觉症,因此,伯顿的陈述有幻觉征候;为此,伯顿的陈述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
  伯顿:对不起,请问“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是什么意思?在多大比例上值得重视,又在多大比例上不值得重视?
  主席:我还没讲完。各委员在做出评估结论的过程中进行一次投票。其中,只有阿奇博尔德·梅辛杰博士一人投了反对票,他认为伯顿陈述中所描述的现象客观上是可能存在的,并宣布他支持再进行一次谨慎的调查。
  伯顿:我重复刚才的问题。
  主席:答案很简单,“不具有值得重视的现实关联性”的意思就是,你所观察到的现象可能形成于你的幻觉基础之上。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在夜间漫步时,会产生幻觉,想像自己在风吹动的小树丛中看到了人或动物。一个因吸入有毒气体而迷失于一颗陌生行星上的探险者,更有可能产生此类幻觉。对你本人,伯顿先生,这个结论报告是没有任何偏见的。现在,能把你的决定告诉我们了吗?
  伯顿:首先,我想知道梅辛杰博士的反对票会产生什么影响。
  主席: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今后的工作将按我们最初制定的方针继续进行。
  伯顿:这次问询将记录在案吗?
  主席:是的。
  伯顿:如果是这样,我想说,尽管问询委员会的决定对我本人也许没有偏见,但对探险行动的精神是有偏见的。为此,如我以前所说,我拒绝进一步回答任何问题。
  主席:还有吗?
  伯顿:有,还有一点,我想与梅辛杰博士会面,可以吗?
  主席:当然可以。
  第二份陈述记录至此结束。在本页的下方附有一张潦草的字条,大致内容如下:第二天梅平杰博士与伯顿进行了三小时的长谈,这次谈话后,梅辛杰再次提出动议,恳求探险行动委员会作进一步考察,以核实飞行员的陈述。伯顿对梅辛杰进一步讲述了一些新的令人信服的发现,但由于委员会没有撤消以前做出的否定结论,梅辛杰未能将它们对外公开,而他提出的进一步考察的动议也遭到了由沙那罕、蒂莫里斯和特拉赫尔组成的探险行动委员会的否决。至此,伯顿事件终结。
  《文献拾零》还收录了一封梅平杰博士的书信手稿末页的影印件,那封信是他的遗嘱执行人在他死后找到的。幸好那封信没有寄出,否则,任凭编者莱温茨尔如何找也找不到了。信的内容如下:

  “……迟钝的脑子,愚蠢的老朽。探险行动委员会——准确地说是沙那罕和蒂莫里斯(特拉赫尔的票未计算在内)——急于维持自己的权威性,否决了我的再三建议。现在,我要把这事直接提交宇宙学协会。不过,正如你所料想的那样,我的抗议将是徒劳的,没人肯信的。由于受誓言的约束,我又不能,唉,把伯顿告诉我的情况透露给你。尽管任何科学家都惊羡伯顿观察的天赋和思想的敏锐,可由于他学历浅,缺乏足够的科学训练,结果他的证词遭到探险行动委员会的漠视和忽略。如果你能在回信中提供下列信息,我将不胜感激之至。
  1、费奇纳的生平小传,尤其是孩提时代的情况,务必详尽。
  2、你所知道的有关费奇纳家庭的资料,包括具体事件与日期——他小时候可能失去过双亲。
  3、费奇纳的成长地的地形地貌图。
  关于此,我想再次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知道,当初费奇纳和卡鲁西离开基地后,红太阳中心出现了耀斑。根据索拉利斯卫星提供的信息,那次光球爆发引发的磁暴主要出现在南半球,正是我们的基地的所在地,结果导致无线电通讯联络中断。搜救小组在有限的狭小范围内搜索了行星地表,然而,费奇纳和卡鲁西可航行到了基地以外相当远的地方。
  我们到达行星前,从未观测到如此持久的迷雾和如此异常的沉寂。
  我设想,伯顿所见,乃是胶体怪物正在从事的“人类计划”的阶段性工程之一。伯顿观察到的种种形态,均来自费奇纳,准确地说,是他的大脑。胶体怪物对他的大脑做了一种难以想像的“心理解剖”,目的是为了再现和重建他记忆中的东西,当然是深深印刻在他记忆中的那些历久不衰的印象。
  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我也知道,可能我错了。不管怎样,都请你帮助我。此时,我正在阿拉里克号飞船上。静候你的回音。
  你的,
  阿奇博尔德”

  夜色渐浓,我的阅读兴味丝毫未减。最后一页多有破损,字迹已依稀不可辨。此部分专记伯顿的探险史。我在索托里斯基地经历告诉我,伯顿是一位可靠的证人。
  我转过身,看着窗外。天边的地平线上,几朵残云如余烬一般,发出最后一丝将死的微光。大海已不可见,笼罩在黑暗之中了。
  通风孔处,纸带懒洋洋地随风乱舞。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般淡淡的臭氧昧儿。
  我们决定在索拉利斯留下,并非英雄行为。英雄主义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伴随着早期先驱们的星际探险业绩和无畏的牺牲,英雄主义永久性地消失了。费奇纳,海洋的第一个殉难者,已成遥远的过去。斯诺和萨托雷斯遭遇的访客是谁?我已不在意。我告诉自己,我们不应自以为耻,不应相互对立。对于我们的访客,既然不能除掉它们,我们何妨改变自己,适应它们,学会与其和平共处?既然它们的造物主改变了游戏规则,我们何妨改变自己,适应新的规则?即使我们还不习惯,还要反抗,即使我们的人要绝望,要自杀,但一种新的平衡与和谐终将会建立起来的。
  夜已来临,与地球上的无数夜晚并无不同。此时,我只能辩认出洗手盆的白色轮廓,以及光光的玻璃镜面。我站起身,摸索到洗手盆边,再摸索到几块原棉,蘸了水,草草洗了脸,舒坦地躺在床上。
  嗡、嗡、嗡!一只蛾子在振翅翻飞——哦,不,是通风孔的纸带在飞舞。嗡嗡声停了,又起了。我不再看窗外,一切都已被黑暗吞噬。一束神秘的光劈开黑暗,在我的眼前摇曳——且问你是要照射墙壁,还是要照射夜空?黑夜的窥视曾让我心惊,那情形,至今仍记忆犹新。如今,我笑对夜空。我不再害怕黑夜,我不再害怕一切。我举起手腕,看着荧光的戒指。再过一小时,蓝太阳就将破晓。
  我深深地呼吸,尽情地享受这黑暗,满心空明。我要安睡了。
  翻个身。屁股压到了扁扁的磁带盒。啊,吉布伦,他的声音留在磁带上,从此将不朽。我竟忘了听听他的声音,让他复活——这是我惟一能替他做的事了。我从口袋里取出录音机,准备藏到床下。
  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门轻轻开了。
  “凯?”一个焦急的声音,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凯,你在这儿吗?这么黑——”
  我答道:“是我,我在这儿。别害怕,过来!”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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