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诺布苏克·塔格米先生认为没有答案,没有解释,甚至在神谕里也是这样。然而不管怎么着,我还得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
  我要去寻找微不足道的生活,一定要不为人所知地生活。直到将来的某个时候……
  在任何情况下,他离家时都会与妻子说一声。今天他没像往常那样到日本时代大厦去。什么叫放松放松?开车去金门公园看动物看鱼吗?那些玩艺谁稀罕。
  时间,就是一辆长距离旅行的脚踏人力车,它给了我时间来参悟。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但是树木和动物园是非人的。我必须攫住人生。这可以使我回到童年,那种感觉可能很不错,我会使它完美的。
  人力车夫沿着卡尼大街朝旧金山的商业区蹬去。坐缆车,塔格米先生突然想起。最清楚的幸福,催人泪下的旅行,本该在1900年就渐渐消失的东西。现如今都古怪地存留下来。
  他打发走了人力车夫,徒步沿着街边朝最近的缆车道走去。
  或许我再也不会回日本时代大厦,他寻思着,时代大厦因为死了人而散发着恶臭。我这样的生涯结束了,反正都一样。商务使团委员会又会找来一个接替的人。不过塔格米先生依然活着、存在着,回忆着每件往事。因此没有什么可告结束。
  无论如何,战争,“蒲公英作战计划”会把我们一扫而光,不管你当时在干什么。我们的敌人是上次大战并肩战斗的盟友。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也许应该和他们打仗。要么允许他们输掉,帮助他们的敌人,美国,英国,俄国。
  从哪一方面看都没有什么希望。
  神谕莫测高深。也许它诞生于感伤的人的世界。圣人们都不在了。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使我们孤独的“时辰”。我们像以往一样得不到帮助。得啦,也许那是件好事,塔格米先生想。要是能成为好事,你必须一直努力去寻找道理。
  他乘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缆车,一直坐到终点。他还跳下车来帮着缆车在其木制的转盘上掉头。这件事对他在这个城市的所有经历中,通常最具有意义。现在不行啦,他甚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空虚,就因为此地无处不在的堕落。
  很自然,他又坐回头来。但是……他坐在车上看着街道、建筑、车辆又从相反的方向过去,他意识到,这是个形式。
  快到斯托克顿时,他起身准备下车,到了站,他刚要下去,售票员喊住了他:“你的公文包。先生。”
  “谢谢啦。”他把它忘在缆车上了。伸手接住公文包,缆车就移动了,他鞠躬致谢。
  公文包里的东西可是价值连城啊,他想。无价的柯尔特44型左轮手枪都装在里面啦。现在要经常放在手边。以防党卫军那帮有报复心的地痞流氓伺机报复我。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然而塔格米先生觉得现在这么做有点神经过敏。尽管曾经出现过类似情况。我不应当屈服,他夹紧公文包离去时又一次这么告诫自己。强迫一着迷—一一厌恶。不过他自己也摆脱不了。
  那么,我是不是失去了欢乐的态度呢?他自问。难道我所有的本能都因为记得自己干的那件事而扭曲了?所有的收藏都毁了,不光光因为这把手枪吧?我生活的主要依靠……什么地方,天哪!带着这种爱好我该寓于何处呢?
  他招来一辆人力车,指点着车夫到蒙特戈梅里大街的罗伯特·奇尔丹的店铺来了。让我们找找看。还留着一个线索,将我和志愿者联系到了一起。兴许我能用计谋来弥补一下急躁的毛病,在认定其历史价值的基础上交易这把枪。对于我来讲,这把枪有着许多的主观历史……全是胡说八道。但它的来历由我说了算,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把枪的来历,都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
  自我解脱,他很兴奋地决定了。枪一旦脱手,那就全部解脱了·如过眼烟云。因为它不仅仅在我心里。——正如历史理论的口头禅所言,而且也在枪里面,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等式!
  他来到了那家店。他一边付车钱一边打量,我到这里来过许多趟,既为公又为私。他提着公文包快步钻进了店。
  奇尔丹先生正在收银机跟前,用抹布揩拭着他的工艺品。
  “塔格米先生。”奇尔丹躬腰招呼道。
  “奇尔丹先生。”他也鞠了个躬。
  “真叫人惊奇。我赢了。”奇尔丹放下手里的东西和抹布,从柜台那头走过来。随之是老一套的客套、问候等等。但塔格米先生感觉到今天这个人有点不一般,有点不多说话。他曾断定这个人是个为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人,一激动就会手舞足蹈。很可能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奇尔丹先生,”塔格米先生开口道,把他的公文包放在拒台上,拉开了拉链,“我希望成交一件我几年前买进的东西。我记得你是要收购的。”
  “是的,”奇尔丹先生说,“那得看情况,比方说……”他警觉地注视着。
  “柯尔特44型左轮手枪。”塔格米说。
  他们俩都不做声地打量着那把枪,它搁在敞开的柚木盒子里,还有少了部分弹药的纸板盒。
  奇尔丹先生的脸沉了下来。
  哦,塔格米先生明白了。那就听之任之吧。
  “你不感兴趣。”塔格米先生说。
  “是的,先生。”奇尔丹先生语气生硬地说。
  “我不勉强。”他并不觉得费力。我让步。“阴”支配着我,能对付,可以接受,我担心……
  “原谅我,塔格米先生。”
  塔格米先生鞠了个躬,把枪、弹药、盒子都装进了公文包。命中注定我必须留着这件东西。
  “你似乎相当失望。”奇尔丹先生说。  ’
  “你注意到啦。”他有点心烦意乱,难道你得把自己的心扉对所有的人都敞开吗?他耸耸肩膀。只有这样了。
  “你想交易这件东西,有什么特别的道理吗?”奇尔丹问。
  “没有。”他又一次隐藏了他的内心世界。本该如此。
  奇尔丹先生踌躇片刻说:“我吃不准它是否从我店里出去的。我不接这类东西。”
  “我知道,”塔格米先生说,“但没关系,我接受你的决定。我并没不高兴。”
  “先生,”奇尔丹说,“允许我领你看看新到的货。你能耽搁一会儿吗?”
  塔格米先生心里觉着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啦:“什么不同一般的东西?”
  “来吧,先生。”奇尔丹引路,穿过店铺,塔格米先生紧随其后。
  在一个上了锁的玻璃柜子里,黑色的天鹅绒托着些小小的、圈圈状的金属玩艺,样子看上去又不是那么回事。塔格米先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驻足琢磨起来。
  “我把这些东西元保留地给我的每一位顾主看,”罗伯特·奇尔丹说,“先生,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珠宝首饰,看起来像。”塔格米先生注视着一枚胸针说。
  “这都是美国货。没有问题。不过,先生,这些东西并不是古董。”
  塔格米先生抬眼瞄了他一下。
  “先生,这都是新产品。”罗伯特·奇尔丹苍白得有些呆板的面孔激动得变了样,“这是我们国家的新生命,先生。以纤细的不朽的种子为形式的开端,美的开端。”
  塔格米先生颇费了些时间,饶有兴趣地在自己手上把玩了几样这种玩艺。是的,他敢肯定的确有某种新东西,使这些玩艺富于生气。“道”的法则在这里起作用,当“阴”无所不在时,第一缕光亮就在最黑暗的渊薮里突然诞生了……我们都很清楚,我们以前都见过这种情况,恰如我此时在这里见到的。然而对我来说,它们不过是残羹剩饭。我不会像罗伯特·奇尔丹先生那般疯狂着迷。这对我们双方都是遗憾的。但情况就是如此。
  “的确可爱。”他嘟哝着把那几样东西放了回去。
  奇尔丹先生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先生,这不是立竿见影的。”
  “你说什么?”
  “新就新在你心里。”
  “你走火入魔了,”塔格米先生说,“我希望我也会,但现在我不会。”他鞠了个躬。
  “再等一会儿。”奇尔丹先生说着,陪他来到店门口。他并没有再拿出什么可供选择的东西的样子,塔格米先生注意到了。
  “你的确是有问题的,”塔格米先生说,“似乎有点勉强。”
  奇尔丹先生并没就此低声下气。“对不起,”他说,“但我是对的。我准确地在这里面察觉出了将来会缩小的胚原基。”
  “就这样吧,”塔格米先生说,“你那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的性格打动不了我。”不过,他感觉到一种希望的萌动。他自己的希望,他心里明白,“再见。”他鞠了个躬,“过些日子我会来见你,或许我们能检验一下你的预言能力。”
  奇尔丹先生未吱声,鞠了个躬。
  塔格米先生拎着他的公文包,里面装着柯尔特44型手枪,离去了。
  我出来时一如我进去时一般,他想。依然在寻找。如果我要重返这个世界的话,依然没有我要的东西。
  如果我买了一件那种古怪的、不敢确认的玩艺儿又会怎么样呢?留着它,反复检验,反复琢磨……我随后能通过它找到回来的路吗?我表示怀疑。
  那些玩艺儿是他的,不属于我。
  然而,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路……那就意味着有一条“路”。可我再努力也找不到它。
  我妒忌他。
  塔格米先生调转头,又往那个店走去。
  奇尔丹没有回转去,他一直站在门廊里打量着他。
  “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来买一件,随你挑一样。我不信它,但我眼下正在抓救命稻草。”
  他跟着奇尔丹先生又一次穿过了店堂,来到玻璃柜前面,“我并不相信。我会随身带着它,隔一段时间就看看它,譬如说隔几天看一次。如果两个月后我没看出……”
  “你可以把它还过来,完全信得过。”奇尔丹先生说。
  “谢谢你。”塔格米先生说。他觉得好过些。有的时候你必须冒点险,他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丢人的。相反地,那是聪明的、认清形势的标志。
  “这会使你平静的。”奇尔丹先生说。
  他拿出一个小巧的银三角圈圈,饰以空心的坠子。底下是黑的,上面亮灿灿的,很有光泽。
  “谢谢你。”塔格米先生说。

  塔格米先生坐人力车到了普斯茅思广场,那儿有个对外开放的小公园,坐落在卡尼大街的斜坡上面,从那儿可以俯瞰地方警察局。他在阳光下的长凳上落座。鸽子沿着人行道觅食。还有些长凳上,那些不起眼的人在看报纸,或者在打盹。四处的草坪上还躺着些人,差不多都是睡着的。
  塔格米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上面标着罗伯特·奇尔丹先生的店名,他坐在那儿双手捧着纸袋,觉得暖烘烘的。于是他打开了纸袋,拿出新的所有物来欣赏,这个只有老年人和小草、小径的公园很幽静。
  他拿着银线圈圈。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就像是箱子顶上稻穗之类的小件饰物,不用杰克·阿姆斯特朗放大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要么一一他就低头凝视着它,就像那些贵族所说的“奥妙”玩艺,像微缩点,一切都能收进去。不论是大小还是形状,至少隐隐约约都像。他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它。
  它像罗伯特·奇尔丹先生预言的那样会来临吗?5分钟,7分钟。我一直坐下去。天哪,时间会使我们转手把它卖掉。我拿的是什么玩艺儿,难道还存在时间吗?
  原谅我吧。塔格米先生顺着那弯弯曲曲的线路想着。压力总是促使我们奋起行动。很遗憾,他只得把这东西放回袋二f咀。最后又怀着希望地看了一眼,他再次仔细地检查一下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像个孩子似的自言自语。模仿天真,仿照信奉。在海滨,随便摁一下,就能使贝壳类动物伸出头来,倾听着海洋智慧的喋喋不休。
  这次用眼来代替耳。进人自我,告诉我做了什么,它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理解浓缩为一个有限的弯弯曲曲的银圈圈。
  问得太多,因而一无所获。
  “听着。”他低声对银圈圈说,“销售的情况给人很多指望呢。”
  如果我狠劲摇晃它,就像捧着个老不走的旧表。我上下摇了摇。或者像投骰子游戏。要唤醒它内在的神性。也许他睡着了,也许他正在旅行。使人愉悦而又有力的嘲讽。也许他正在追寻。
  塔格米先生又一次狠劲地上下摇晃那个攥在手心里的银圈圈,大声呼唤它。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
  你这个小东西,你是空的,他寻思。
  他告诫自己,要诅咒它,吓唬它。
  “我的耐性就要到顶了。”他低声嘀咕。
  然后呢?把你扔进阴沟吗?吹吹气,摇摇,再吹吹气,让我赢吧。
  他大笑起来。裹在这暖烘烘的太阳里昏头昏脑的。瞧一瞧还有谁跟着来了。现在就窥视一下,像罪犯似的。但他没看见谁。老年人都在打瞌睡。那是解脱的好办法。
  他发现什么招数都试过了,祈求,默祷,威吓,甚至卖弄大道理。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能呆在这里。它拒绝了我。机会也许会再来。然而,正如吉尔伯特说的,那样的机会不会再来了。是这样的么?我觉得是的。
  是孩子的时候,想法也是孩子气的。但我现在已把孩子气的东西收起来了。现在我必须在其他范围内寻找。我必须以新的方式追寻下去。
  我必须科学点。每次进入都被逻辑分析弄得殚精竭虑。要以古典的亚里士多德式的贵族态度自成体系。
  他用手指塞住右耳,摒弃车辆和其他分心的噪音。接着他紧紧地捂着银圈圈,手背拱起成贝壳状地贴近左耳。
  没有声响,没有类似海洋般的呼啸,甚至连内心的血流澎湃的喧腾声也没有。
  那么还有别的感官能够领悟这个神秘么?显然听是没用的。塔格米先生闭上眼睛,开始触摸这个玩艺儿表面的每个部分。没有感触,他的手指告诉他什么也没有。闻呢?他把这个银圈圈凑近鼻子猛吸。只有微微的金属味,但那传递不了什么意思。尝一尝,他张开嘴巴偷偷地将这个银圈圈放进去,像个核桃似的咯嘣一声,当然得忍住不要咀嚼。没有什么意思,只有冰凉的硬味道。
  他又把它放在手掌上。
  最终又回头看这一招。看是感官的最高层次,希腊人优先考虑的准则。他得每一天都转动着那个银圈圈,他得从每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它。
  我看见了什么?他自问。由于长时间耐心艰苦的研究。让我面对探究这东西的真理之路在哪儿?
  算了吧,他对那个银圈圈说。你就说出那神秘的内情吧。
  就像从深水里扯出来的蛙,他想。攥在手心里,下达指令宣布在水的深渊下面藏着什么。但在这里蛙连生气也没有,它悄悄地窒息,变成了石头、泥土或矿石。了无生气,在它熟悉的坟墓世界里变成了坚硬的物质。
  金属是土形成的,他一边细细察看一边琢磨。从地底下,从那个最为底部、最为密集的领地出来的东西。巨人居住的洞穴,总是阴森幽暗的。“阴”界,有它最令人抑郁的方面。那是尸体腐烂、溃败的世界。还有渣滓。所有死掉的东西,滑落下来,一层又一层地在底下腐烂。那是个永不改变的魔鬼的世界,那个时代的世界。
  但是在阳光下,那个银圈圈闪闪发亮,辉映着阳光。塔格米先生想到了火。那就完全没有阴冷和黑暗,没有沉重与委顿,只有生命的悸动。天国,阳界的方面:九重天,仙境。很适合于艺术工作。是的,那是艺术家的工作,从黑暗寂静的地下取出矿石,把它做成辉映着天穹之光的东西。
  如同赋予死者的生命,尸体变成燃烧着的炫耀,过去服从于未来。
  你是什么东西?他问那个银圈圈j黑暗死气的阴间还是辉煌生气的阳界?那银圈圈在他的手掌里跳动,使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现在只看见火在飞舞。
  阴的身体,阳的灵魂。金属和火统一了。外部的和内在的,我的掌心里就是微观世界。
  这里讲到的空间指什么?垂直的上升。直上到天国。时间呢?进入无常的光的世界。是的,这玩艺已经流溢出它的精气:光亮。我注意地凝视着,我不能旁顾。我再也控制不住,为那闪着微光的东西而着迷,被符咒镇住了。再也没法摆脱。
  现在对我说话,他对它说。现在你已诱惑了我。我想听见你的声音,从那眼花缭乱的清晰的白光中吐出,恰如我们期望仅在来世的存在中见到什么。但我不必等待死亡,等待我的精气的腐朽,它正徘徊着寻找一个新的子宫。一切令人惊恐的大慈大悲的众神,我们将躲过他们,还有那如烟的亮光。男女们在性交,除了这亮光之外的万事万物都在性交。我已准备好无所畏惧地面对死亡。看好,我不会退缩。
  我感觉到因果报应的热风向我袭来。然而我坚持住。我的锻炼是正确的,我必须不畏缩于那清晰的白光,倘若我畏缩了,我将再次重新进人生与死的轮回,根本不知道自由,从未获得过解放。幻境的面纱会再次落下来,如果我……

  那光消失了。
  他手里握着的依然是那个硬邦邦的银圈圈。阴影遮住了阳光,塔格米先生抬眼往上看了看。
  一个穿蓝色制服的高个警察正笑眯眯地站在他坐的长凳边。
  “哎?”塔格米先生吓了一跳。
  “我正在观赏您解难题呢。”警察说着就走上了小径。
  “难题?”塔格米先生应声道,“不是什么难题。”
  “那是不是你必须解开的小难题中的一个呢?我的孩子有一堆那种玩艺。有些还挺硬的。”那个警察往前走了。
  塔格米先生认为很败兴。去你的。让那个白种野蛮人,那个尼安德特的美国佬给搅了。那个智商低于人类的人还以为我在弄小孩子玩的玩具。
  他从凳子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必须镇定下来。为糟糕的低级的侵略主义的种族主义者而痛苦,不值得。
  不可思议的不得赎救的激情涌上他的胸臆。他穿过公园,一直走下去,他对自己说。精神在宣泄。
  他走到公园的边上,上了人行道,卡尼大街,车水马龙的轰鸣声。塔格米先生站在路边。
  没有人力车,他只好沿着人行道步行,他汇人了人群,你要人力车时总找不到。
  天哪,那是什么?他驻足,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不成形的东西悬在地平线上,令人惊骇。像是噩梦,滑行铁道悬浮在空中,视线模糊了。巨大的金属和水泥建筑竖在半空中。
  塔格米先生转身对一个行人,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的瘦子,指点着问:“那是什么?”
  那人咧嘴笑着说:“很可怕,是吗?那是全封闭快车道。许多人认为它挡住了视线。”
  “我以前从未见过它。”塔格米先生说。
  “你很幸运。”那人说着走开了。
  疯狂的梦。塔格米先生想。必须振作起来。人力车今天都跑哪儿去了?他开始加快步伐。整个的图像有着阴郁的、如烟幕般的坟墓世界的色调。有烧焦的味道。暗淡的灰色建筑,人行道,尤其是人们来去匆匆的步伐。还是不见人力车。
  “人力车!”他边加快步伐边喊道。
  毫无希望。只有轿车和公共汽车。汽车就像庞大的残忍的碾压机,形状奇异怪诞。他不愿看它们,抬起头一直往前走。特别邪恶的本性歪曲了他的视觉。一种障碍在影响他的感觉空间。地平线歪曲得不成直线。就像那猝然打击的乱视现象,真要命。
  必须缓口气。前面有一家小快餐店。里面只有白人,都在吃晚餐。塔格米先生推开木头的弹簧门。有股咖啡香味。墙角有架奇形怪状的电唱机在那儿哇啦哇啦响着。他退缩了一下,径直走向柜台。所有的凳子都让白人占了。塔格米先生大声喊叫起来,有几个白人抬眼看着他,但没有人离开自己的座位。没人把座位让给他。他们继续吃饭。
  “我坚持!”塔格米先生大声对第一个白人,对着那人的耳朵吼叫。
  那个人放下他的咖啡说:“瞧呀,东条英机来啦。”
  塔格米先生看看别的白人,全都敌视地望着他,没有人动弹。
  恶魔,塔格米先生想。热风吹向我,谁知道哪儿来的。这是什么梦幻?那精气受得了这个吗?是啊,《死亡之书》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死后仿佛都要看一看别人,但所有的人对我们都露出了敌意。你站得远远的。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转身都无人搭救。可怕的旅行总是诸如受罪、再生、准备接受逃逸、精神紊乱等等。
  他赶快从快餐店跑出来,门在他的身后合上了,他又站在了人行道上。
  我在什么地方?离开了我的世界,我的时空。
  那个银圈圈把我弄得晕头转向,脱离了我的生存依傍,从此没有了依靠。我的付出太大了,永远是个教训。你寻求逆反你的知觉,为什么?没有路标,没有向导?这样你不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吗?
  这是催眠状态。注意力大大分散,致使你处于昏暗状态,眼见的世界似乎只是象征性的,原型方面的,完全被无意识的东西搞’?昆了。典型的由催眠引起的梦游症。必须停止这种阴影中的可怕滑行,重新聚集注意力,从而恢复自我的中心。
  他往口袋里去摸那银圈圈。不见了。把这玩艺放在公文包里·扔在公园的长凳上了。真是祸害。
  他弯腰弓背地跑上人行道,朝公园跑去。
  昏昏欲睡的叫化子们惊奇地看着他跑上了小径。他的公文包还靠在长凳子上面。那银圈圈却没有了踪影。他到处搜寻。对啦,掉在卓地里了,在那儿忽隐忽现的。他是盛怒之下把它扔掉的。
  他气喘吁吁地重新坐了下来。
  等喘息过去时,他告诫自己要再看看那银圈圈。盯着它数数,譬方说数到十,就能发出令人惊吓的声音。
  就像逃逸型的白日梦,愚蠢,他想。青春期诸多方面的有害模仿,而人是真正童年的头脑清醒的质朴的天真无邪。这正是值得我赞赏的地方。
  我的一切过失。不怪奇尔丹先生或工匠,我自己贪婪该受责备。你不可能强迫理解的到来。
  他慢慢地大声数着,然后跳起脚来。“该死的愚蠢。”他厉声道。
  迷雾散去了吗?
  他四处窥视。迷雾多半散尽了。现在你会欣赏圣·保罗深刻的遣词造句……通过玻璃模糊地看到的不是个隐喻,而是对视觉扭曲的精确理解。从根本的感觉来说,我们真的是散光眼看世界,我们的空间我们的时间创造出我们自己的原型,一旦这些瞬间的犹豫就像急性的中耳失调。
  偶或我们固执地想要得到什么,所有的平衡感就消失了。
  他重新坐好,把银圈圈收进了外套荷包里,把公文包放在大腿上坐好。现在我该干什么?他自问,是走呢,还是看看那个邪恶的建筑,那个人是怎么说来着?全封闭快车道。它是否还能感觉得到。
  但他觉得害怕。
  不过他寻思,我不能光坐在这儿。我有担子要挑,恰如美国的古老民谣说的那样,得干活儿。
  进退维谷。
  两个中国小男孩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地沿着小径而来。一群鸽子振翅而飞,两个孩子停了下来。
  塔格米先生招呼道:“你们两个小家伙。”他把手伸进荷包里,“上这儿来。”
  两个小男孩留神地走过来。
  “这是一角钱。”塔格米先生递给他们一角钱,两个孩子接了过去。“到卡尼大街看看是不是有人力车。回来告诉我。”
  “你还会给我们一角钱不?”一个孩子问,“我们回来的时候。”
  “好的,”塔格米先生说,“但要告诉我实话。”
  两个孩子沿着小径跑开了。
  要是没有车,塔格米先生想,我的明智之举就是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自杀。他拎起公文包。还带着武器,那儿没问题。
  两个孩子撕扯着跑了回来。“六辆!”一个孩子嚷叫着,“我数了有六辆。”
  “我数的是五辆。”另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说。
  塔格米先生说:“你们肯定是人力车吗?你们看清楚了有车夫在蹬车吗?”
  “是的,先生。”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
  他给了每个孩子一角钱。他们谢了他就跑开了。
  回办公室去干活,塔格米先生想。他站起身,握紧公文包的把手。职责在召唤。惯常的日子又开始了。
  他再一次步上小径,朝人行道走去。
  “人力车。”他招呼道。
  从车流中出现了一辆人力车,车夫在街边把车停住,他精瘦的、黝黑的面孔上亮晶晶的,胸脯在起伏。“是的,先生。”
  “把我拉到日本时代大厦。”塔格米先生命令道。他攀上座位,稳当地坐好。
  车夫猛地蹬了起来,人力车在大小车流中滑行。

  塔格米先生赶到日本时代大厦,离正午还稍差一点。在大厅里,他要接线员给他接通楼上的拉姆齐先生。
  “我是塔格米。”电话接通后他说。
  “早晨好,先生。我换班了。没看见你,我急着在10点钟给你家挂了电话,但你的妻子说不知你上哪儿去了。”
  塔格米先生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清除了吗?”
  “没有一点儿痕迹啦。”
  “没问题吧?”
  “我保证,先生。” 
  塔格米先生满意地挂上电话去乘电梯。
  在楼上,他一进办公室就搜寻一番,在他的视线之内,没有痕迹,像保证的那样。他觉得松了口气。没有人知道,谁都没见过。历史粘合进了尼龙砖地面……
  拉姆齐先生在里面见到了他。“你的勇气要成为时报下期赞颂的话题,”他说,“一篇文章描绘道……”看看塔格米先生的表情他没再说下去。
  “说说有关的情况,”塔格米先生说,“塔德基将军?就是那个原来的亚塔比先生?”
  “极其隐蔽地飞回了东京。分散注意力的消息撒得满天飞。”拉姆齐先生把两个手指交叠在一起,象征着他们的希望。
  “请讲讲有关贝恩斯先生的情况。”
  “我不清楚。你不在的时候他露过面,偷偷摸摸的,什么也没说。”拉姆齐先生踌躇着,“他可能回德国去了。”
  “他最好是到本土去。”塔格米先生说,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总之,他们的事与老将军有关,那才是重要的本质所在。但那已超出了我的范围,塔格米先生想。我自己,我的办公室。它们在这利用了我,自然而然那是合适而又有益的。我是他们的什么来着?他们的掩护。
  我是个面罩,掩蔽了真实。现实继续下去,避开了窥视的眼睛,隐藏在我的后面。  ,
  他觉得怪得很。有时至关重要的仅仅是纸板前面的,就像靶子中心的白点,要是我能把握得住的话,那就有点儿心灵的悟道。全盘假设的幻觉计划。我们只能揣摩。经济法则是:没有浪费的东西。即使是不真实的,却是无比卓越的制作过程。
  伊芙赖基安小姐来了,她的举止有点慌乱:“塔格米先生,电话总机叫我来找你。”
  “镇静,小姐。”塔格米先生说。时光的流动使我们向前。他想。
  “先生,德国领事来了。他想和你谈谈。”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拉姆齐先生身上又转回来,她的面孔自得极不自然,“他们说他老早就到大楼来了,他们知道你……”
  塔格米先生摆摆手让她安静下来:“拉姆齐先生。请帮我想想那个领事叫什么。”
  “雨果男爵。”
  “哦,我想起来了。”好吧,他想,很显然奇尔丹先生终究帮了我的忙,再次拒绝接受那把枪。
  他拎着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来到了走廊。
  一个身材瘦小、穿着考究的白人站在那儿,剪得短短的橘黄色头发,锃亮的黑色牛津皮鞋,欧式的,站得笔直。乳白色的烟嘴,女人气十足。肯定就是他。
  “雨果先生吗?”塔格米先生问。
  那德国人鞠了个躬。
  “事情是这样的,”塔格米先生说,“我和你在过去的时光里,通过邮件、电话等等联系过业务,但直到现在才算见面了。”
  “很荣幸,”雨果先生说,“甚至考虑到令人苦恼的境况。”
  “我弄不清楚。”塔格米先生说。
  德国人扬起了眉毛。
  “对不起,“塔格米先生说,“因为情况不明了,我的认识模糊了,俗人凡胎的弱点可能会这么认为的。”
  “真可怕,”雨果先生说,他摇摇头,“当我第一次……”
  塔格米先生说:“在开始你的连篇累牍之前,还是让我来说吧。”
  “当然。”
  “我亲手打死了你的两个党卫军。”塔格米先生说。
  “旧金山警察署通知我了,”雨果先生在他们之间吐出了令人讨厌的香烟烟雾,“我在卡尼大街的警察局和停尸房呆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又读了一遍你叫人递给警方调查员的报告。这种事从头至尾绝对糟透了。”
  塔格米先生什么也没说。
  “不过,”雨果先生继续道,“杀人凶手与德国有牵连,论点尚未确立。就我来看整个事情愚蠢至极。我肯定你的做法绝对得体,塔格米先生。”
  那领事伸出手说:“让我们握个手达成君子协定,把这事忘掉吧。不值得,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愚蠢的公开化都可能给暴民的心里火上浇油,有损于我们两国的利益。”
  “我心里还是觉得内疚,”塔格米先生说,“血不可能像墨水样地消除掉,雨果先生。”
  领事显得有点窘迫。
  “我恳请宽恕,”塔格米先生说,“尽管你不能宽恕我,也许没人能够。我打算读一读马萨诸塞古代牧师的著名日记,古德曼·马瑟先生。有人对我说。向罪恶妥协,上帝惩罚罪人之火等等。”
  领事一个劲儿地吸烟,想琢磨一下塔格米的话。
  “让我来告诉你吧,”塔格米先生说,“你的民族就要陷入比以前更大的颓败之中。你知道六线形的‘阴间’吗?我不代表日本官方,作为私人朋友向你宣告:恐怖的心病,大屠杀即将来临,无与伦比。然而直到现在你还在为自我的那点蝇头小利计较。把你置于派系斗争之中?党卫军,唉,当你从滚烫的水里……”他没能说下去。他的胸脯急剧起伏。他想这有点像孩童时代啦。两个老太太一斗气就气喘。他对这时已熄灭了烟蒂的雨果先生说:“我正在遭受这些年日渐严重的疼痛的折磨,但我听说从那天起就进入了恶性阶段,毫无希望,你的领导们回避了重复。然而。治疗可能等于零。对你也一样,先生。用古德曼·马瑟的话来说,如果回忆得当,那就是忏悔!”
  德国领事沙哑地说:“得当的回忆。”他点点头,颤抖着手指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
  拉姆齐先生从办公室里钻出来了,他拿着一沓文件和表格。他对静静地站在那儿努力不收腹呼吸的塔格米说:“他来了,例行公事尽他的职责。”
  塔格米先生条件反射地接下伸过来的表格。他扫了一眼,表20~25,德国通过它在太平洋西海岸的代表,德国领事雨果先生,要求旧金山警方现在就拘留罪犯。犹太人弗兰克·芬克,他自1960年6月起为德国公民,根据德国法律进行保护性拘押云云。他又浏览了一遍。
  “钢笔,先生,”拉姆齐先生说,“那就在今天与德国政府成交哕。”他厌恶地看着领事,掏出钢笔递给塔格米先生。
  “不行!”塔格米先生说。他把表20一25还给了拉姆齐先生。接着他又把表抢回来,在底下潦草地签了“释放。高级商团旧金山权力机关。参照1947年军事议定书。塔格米”。他递了一份副本给德国领事,其余的和原件一起给了拉姆齐先生。“好啦,雨果先生。”他鞠了个躬。
  德国领事也鞠了个躬,他几乎不屑于那份文件。
  “请通过中介设施诸如邮政、电话、电报来处理今后的商务,”塔格米先生说,“不要亲自跑来。”
  领事说:“你这是让我对全局负责,已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
  “狗屎,”塔格米先生说,“我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文明处理事情的办法,”领事说,“你正在使这一切充满仇恨。什么地方只该有不涉及到个人的礼仪呢。”他把烟蒂扔在走廊的地板上,掉头走了。
  “把那臭气难闻的烟蒂带走。”塔格米先生声音不高地说,可那领事已经拐了弯。
  “自己就在耍小孩子脾气嘛。”塔格米先生对拉姆齐先生说,“你都看见了,这种可恶的孩子气做法。”

  他步履蹒跚地走回了他的办公室。这回一点儿也不气喘。一阵疼痛从他的左胳膊传下来,与此同时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击他的两肋。
  天哪,他眼前不是地毯,只有一道红色的火光在升腾。
  “帮帮我,拉姆齐先生。”他说。但没有声音出来。救命。他伸出手,绊倒了,什么也没抓住。
  倒下的时候,他抓住了外套。袋里的银圈圈,那是奇尔丹先生怂恿他买的。没有救我,他想。没有帮助,都是白费力。
  他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两只手和膝盖痉挛,地毯抵住了鼻子。
  拉姆齐先生这时冲了进来,轻声地呼唤。躺平来,塔格米先生想。
  “我的心脏病发作。”塔格米先生想说出声来。
  这时那几个人乱成一团,把他弄到了长沙发上。
  “安静下来,先生。”有个人对他说。
  “请通知我妻子。”塔格米先生说。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街上传来的尖啸声。更加忙乱。人们进进出出。给他盖了床毯子,一直罩到腋窝,领带去掉了,领口解开了。
  “现在好多了。”塔格米先生说。
  他舒舒服服地躺着,不想动弹。不管怎么说,政治生涯结束了,他断定。德国领事无疑要提升的。抱怨无礼的言行。这么抱怨也许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工作做了。就我所能,尽了职责。安心到东京去休息,什么德国的派别之争。好歹这种争斗远离了我。
  我认为那玩艺只是塑料制品,他想。重要的模铸推销员。神谕推测的,提供了线索,给我……
  “脱下他的手表。”一个声音命令道。准是大楼里的大夫,至高权威的语气。塔格米先生微笑了。这腔调就是一切。
  塔格米先生挺纳闷,难道这就是答案吗?身体器官的秘密,其自身的知识。是放弃的时候了,至少是部分地放弃。我必须默认的一个目的。
  神谕最后怎么说来着?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求的。那两个人或死或伤地躺在地板上。六十一。内里的真理。猪和鱼是最不聪明的,难以使人信服。那就是我,书里指的是我。我不会完全理解它,这是那些动物的本性。抑或这个内里的真理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等着,我会看到的。它究竟是什么。  、
  或许两者都是。

  那天晚上,就在晚餐之后,一个警官来到弗兰克·弗林克的单人牢房,打开了锁,叫他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很快他就来到了卡尼大街警局对面的人行道上,置身于匆匆过往的人流之中,耳畔充斥着公共汽车、小汽车的喇叭声,还有人力车夫的吆喝声。空气凉凉的。每幢建筑都拉下了长长的身影。弗兰克·弗林克站了一会儿,然后很自然地汇人了人流,走人行横道线内穿过了马路。
  不为什么原因就被抓了,他想。毫无目的。然后也是如此这般地放我走。
  他们什么也没对他说,只是把他的衣服袋、皮夹子、手表、眼镜,还有他的私人物品发还给他,就转身去处理第二件事——一个从街上抓来的老酒鬼。
  真是奇迹,他想。他们放我走,是某种侥幸。公道地讲,我该被送上飞机直飞德国,给消灭掉。
  他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事实,被捕和现在的释放。像做梦一般。他沿着打烊的店铺踯躅,跨过风吹过来的碎片。
  新生啦,他想。像再生了,又像是胡闹。
  我谢谁呢?祈祷吗?也许。
  祈祷什么?
  我惟愿我明白,他自言自语。沿着夜晚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往前走,旁边是霓虹灯广告,沿格兰特大街的酒店里传出的吵闹声。我得弄个明白。我必须弄明白。
  但他知道他永远也弄不明白。
  只不过高兴罢了,他心想。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有点活动。回到艾德那儿去,我得想想办法回到我的车间,回到那个地下室去。重操旧业,用我的双手,制造珠宝。工作,不胡思乱想,不奢望或不想弄明白。我得忙个不停。我必须把那些玩艺弄出来。
  他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地匆匆穿过这渐渐黑暗下来的城市。力争可能快地回到那我呆过的、确切的、能理解的地方。
  等他到了时,艾德·麦卡锡正坐在长凳子上吃晚餐。两块三明治,一瓶茶,一根香蕉,几块小甜饼。弗兰克·弗林克站在门廊里,喘着气。
  终于,艾德听见了他的声音,回转身来。“我都以为你死了。”他说。他咀嚼着,有节奏地吞咽着,又咬了一口。
  板凳边上,艾德把他们的小电热器开着,弗兰克走过去,伏在上面,烘着双手。
  “看见你回来就好。”艾德说。他在弗兰克的背上拍了两下,然后又扭头吃他的三明治。他没再说什么,只有电热器呼呼的声响和艾德的咀嚼声。
  弗兰克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收拢了一把半成品的银质切片。拿到机床上去。他把一盘淡黄色的羊毛绒绕到纺锤上,启动发动机。他用剪断的混合物来光洁轮子,戴上面罩来保护他的眼睛,然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刮掉那些切片上的火烘痕迹。



《城堡里的男人》作者:[美] 菲立普·狄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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