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拉姆齐先生说:“塔格米先生,这是亚塔比先生。”
  他退到办公室的一隅,那个身材颀长的老年绅士迎上前来。
  塔格米先生伸出手来说:“我很高兴亲自会见你,先生。”
  一只衰老、干巴的手滑入他的手中,他稍稍地握了握,马上就松开了。他思忖,但愿不要有什么不顺的事。他打量着这位老绅士的外貌,给自己找乐。那张脸有一种坚定、执着的神气,显而易见的机智,一成不变的古代传统清楚无误地写在上面。这位老先生可能体现了最优秀的品质……
  接下来,他才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特迪基将军,前帝国陆军参谋长。
  塔格米先生深深地鞠了个躬。
  “将军。”他说。
  “第三方在哪里?”特迪基将军问。
  “他快来了,有双重理由,”塔格米先生说,“我本人通知到了旅馆房间。”他完全乱了方寸,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退后了好几步,几乎回不到直立的姿势了。
  将军自己坐了下来。毫无疑问,拉姆齐先生仍然不清楚这个老人的身份,尽管帮着搬了椅子,却并未显出特别的尊重。塔格米先生踌蹰着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
  “我们在消磨时光,”将军说,“令人遗憾,然而又无可奈何。”
  “确实如此。”塔格米先生说。
  1 O分钟过去了。两人相对无言。
  “对不起,先生,”拉姆齐坐立不安,终于开口道,“我先告退,有事再来。”
  塔格米先生点点头,拉姆齐先生走了。
  “喝茶吗,将军?”塔格米先生问。
  “不啦,先生。”
  “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承认有点担心。我感觉这次要遇到麻烦。”
  将军将头侧过来。
  ‘‘贝恩斯先生,我见过他了,“塔格米先生说,“在我家里接待的,他自称是瑞典人。但仔细看看,就会相信他实际上是个德国人。我说这个,因为……”
  “请讲下去。”
  “谢谢你,将军。他促成这次会见,使我猜想与德国的政治动乱有关。”塔格米先生没提到另一个事实:他知道将军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到达。
  将军说:“先生,你现在正在钓鱼。没告诉一声。”他的灰色眼睛慈祥地眨巴着,不含一点恶意。
  塔格米先生接受了指责。“先生,难道我出席这次会议仅仅是出于客套,为了阻止纳粹的窥视吗?”
  “其实,”将军说,“我们对维持某种并不存在的假设都很感兴趣。贝恩斯先生纯粹是个生意人,是斯德哥尔摩的托一安工业的代表,而我是欣吉诺·亚塔比。”
  塔格米先生想,那我塔格米就是另一方哕。
  “无疑纳粹已掌握了贝恩斯先生的行踪,”将军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忽地坐直来。塔格米先生寻思,他好像是嗅到了远处飘来的牛肉茶香吧。“但是,要推翻那个不存在的假设,他们必须诉诸法律。这是真实的目的。不要蒙骗,但万一暴露了还得要客套一番。你瞧,比方说,逮捕贝恩斯先生,他们必须做很多工作,不仅仅是杀掉他……这是他们办得到的,如果他是旅行的话,我是指那种没有任何保护的旅行。”
  “我明白。”塔格米先生说。听起来就像一场游戏,他心想。但他们晓得纳粹的智力。因此我估计那是有用的。
  桌上的内部通讯系统响了,是拉姆齐先生的声音:“先生,贝恩斯先生来啦。我把他带上来吗?”
  “好的!”塔格米先生大声道。
  门开了,贝恩斯先生进来了,穿着入时,他的衣服全部烫过,都是名师制作的,他的表情镇定自若。
  特迪基将军面向他站起来,塔格米先生也站了起来。三个男人互术目鞠躬致礼。
  “先生。”贝恩斯先生对将军说,“我是德国海军反间谍机关的R·韦格纳上尉。不用说,我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我自己和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私家个体。不代表德国政府的任何部门和单位。”
  将军说:“韦格纳先生,我明白你拿不出任何官方的证明来代表德国政府的任何部门。我作为一个非官方的私人当事人到这里来,借助于原来在帝国陆军里的地位。可以说有路子进入东京的圈子?很乐意听听你想说些什么。”
  玄乎的道白。塔格米心想。但并非令人不快,它还具有某种近乎音乐的韵味,还真能振作人的精神。
  他们分别落座。
  “开门见山吧,”贝恩斯先生说,“我想通报各位和你们的手下,在德国有个‘蒲公英作战计划’,尚在初期阶段。”
  “是的。”将军点着头说,好像他以前就听说过的。但塔格米先生认为,他似乎过于着急,有碍贝恩斯说下去。
  “蒲公英计划。”贝恩斯先生说,“在落基山脉各州与美国之间的边界上制造事变。”
  将军微笑着频频点头。
  “美国军队将遭到攻击,然后会跨越边界实施反击。与驻扎在附近的德军常备部队交战。美国军队有标明中西部军队设施情况的详细地图。这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德国鉴于双方的冲突,宣战。一支德军志愿兵特遣部队将派去支援,当然,这是进一步的迷惑。”
  “对。”将军边听边说。
  “蒲公英作战计划’的根本目的,”贝恩斯先生说,“是对日本本土实施全面的核打击。”他不再往下说了。
  “目的是彻底摧毁日本皇室、国民卫队、帝国海军的大部、国民人口、工业设施和能源基地,”特迪基将军说,“剩下的海外殖民地由德国来吞并。”
  贝恩斯先生没说什么。
  将军问:“还有什么吗?”
  贝恩斯先董似乎茫然不知所措。
  “日期,先生。”将军说。
  “全都会变。”贝恩斯先生说,“由于M·鲍曼的死。起码,我是这么看的。我现在与德国间谍机构失去了联系。”
  将军马上接嘴:“说下去,韦格纳先生。”
  “我们的建议,或者起码我到这里来提请注意的是,日本政府熟悉德国国内的情况。德国内部有些派别支持‘蒲公英作战计划’,有些不支持。反对派有可能在鲍曼首相死后掌权。”
  “不过你来这里时,”将军说,“鲍曼先生已经死了,政治形势有了变化。现在戈培尔博士是德国首相。动乱结束了。”他顿了顿。“国内各派对‘蒲公英作战计划’的态度如何?”
  他们谁也没注意,塔格米先生已闭上了眼睛。
  “谁持反对态度呢?”特迪基将军问。
  贝恩斯先生冲着塔格米先生说:“秘密警察头子海德里希将军。”
  “我对此很奇怪,”特迪基将军说,“我半信半疑。这是确切消息呢还是你和你的同事们所持的观点?”
  贝恩斯先生说:“东方局的消息,那是现在由日本控制的地区·外交部管的。罗森堡的人,直接与首相办事处一起工作,这是去年在领导人之间、多次在会议上争论得相当激烈的一个问题。我影印了记录。警察当局要权,但被驳回了。他们要求掌管宇宙空间的殖民地,火星,月亮,金星,都要成为他们的领地。这种权力分配形式曾一度确定了下来,警察当局竭尽全力支持宇宙空间方案,反对‘蒲公英作战计划’。”
  “竞争,”特迪基将军说,“一派反对另一派。由领袖一手操纵的,这样他就永远没有挑战。”
  “确实如此,”贝恩斯先生说,“这也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为你们的调停找理由。调停还是有可能的,形势还在变。在戈培尔博士巩固他的地位之前还有几个月。他将不得不制服警方,很可能将海德里希等其他高层的秘密警察和党卫军领导处死。一旦这么干了……”
  “我们要对安全部门予以支持吗?”特迪基将军插嘴道,“德国社会最有害的部分。”
  贝恩斯先生说:“是那么回事。”
  “皇帝绝不会容忍这种政策。”特迪基将军说,“他认为德国的精锐部队,不管在哪里,只要穿上了黑色的制服,就成了死亡祸首·就形成了城堡体系。他把这一切均视为邪恶。”
  邪恶,塔格米先生想。是的,是的。我们不是支持邪恶来获取权力,为了拯救我们自己吗?这就是我们目前形势的矛盾情形。
  我很难面对这个悖谬,塔格米先生自言自语道。那个人将不得不在这种道德的模棱两可中行事。没有路可走,全都给搅混了。光明与黑暗、本体与客体的混沌无序。
  “德国国防军。”贝恩斯先生说,“陆军是德国惟一拥有氢弹的部队。黑衫队要使用的话,必须在陆军总监的调遣下才能办得到。鲍曼的首相办事处绝不允许任何核武器力量听命于警方。在‘蒲公英作战计划’中,一切都由陆军最高统帅部实施。”
  “这我知道。”特迪基将军说。
  “黑衫队的精神训练比德国国防军凶狠得多。但他们的权力有限。我们应该在现实方面,在实际权力方面考虑一下。不要在伦理道德方面多费神。”
  “对。我们必须是现实主义者。”塔格米先生大声说。
  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都看着他。
  将军冲着贝恩斯先生说:“你有什么高见?我们要与这里太平洋沿岸洲的党卫军建立联系吗?直接和他们谈判,我不知道这里的党卫军头儿是谁。我想象得出,一定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当地的党卫军什么也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说,“他们在这里的头目是布鲁诺·克罗兹·冯·米里,是个老派的党的驯服工具。一个党棍,一个笨伯。在柏林没有谁会想起来告诉他什么事,他仅仅执行日常公务。”
  “那么还有什么?”将军有点生气地问,“这儿的领事,或者德国驻东京的大使呢?”
  这么谈话要砸锅,塔格米先生暗想。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中,我们不能陷入纳粹内部相互残杀的阴谋,那是可怕的精神分裂泥淖。我们的精神不能受影响。
  “这肯定是精心策划的,”贝恩斯先生说,“通过一系列的中介,某个与海德里希有密切关系的人,他驻扎在德国境外的某个中立国,或者某个在东京与柏林之间来往穿梭执行的人。”
  “你心里面有人选吗?”
  “意大利的外交部长康特·查诺。一个聪明、可靠、非常勇敢的人,完全献身于国际间的沟通。然而,他与党卫军机构之间并没有联络。但他可以通过德国的其他什么人来工作,譬如克鲁伯这样的经济伙伴,或者通过斯派德尔将军,甚至还可以通过秘密警察武装的要员来工作。秘密警察武装不怎么盲从,他们更为追随德国社会的主流。”
  “你建立的机构,德国反问谍组织试图通过你去接近海德里希,是徒劳的。”
  “黑衫队绝对要骂我们。他们苦心经营20年,一直想得到领袖的批准,将我们一举消灭。”
  “你不是处在他们对你构成的极大危险中吗?”特迪基将军说·“他们在这里、在太平洋海岸很活跃,我很清楚。”
  “活跃但是无能,”贝恩斯先生说,“外交部的赖斯是彳艮有能力_的,他与党卫军不对劲。”他耸耸肩。
  特迪基将军说:“我喜欢你的影印件。把它交给我的政府吧,还有这次在德国讨论的有关的任何材料。还有……”他沉吟了一下。“这就是证据。客观的东西嘛。”
  “当然,”贝恩斯先生说,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了一个银质的香烟盒,“你会发现每支香烟都是空的,用来藏微型胶卷。”他把烟盒递给特迪基将军。
  “这盒子怎么样?”将军抚弄着盒子说,“它好像是件值钱的东西,还舍不得扔呢。”他把香烟从烟盒里都抽了出来。
  贝恩斯先生微笑着说:“烟盒也给你。”
  “谢谢啦。”将军也笑眯眯的,把烟盒塞进了外套上面的口袋。
  书桌上的内部通讯机响了。塔格米先生按下了按键。
  是拉姆齐先生的声音:“先生,楼下门厅里来了一队党卫军的人,他们要接管这幢大楼。时代大厦的保安与他们扭打起来了。”
  远远地传来了警报器的声音,从大楼外面,塔格米先生窗下的街道上传来的。
  “陆军宪兵队已在路上,加上旧金山的保安队。”
  “谢谢你,拉姆齐先生,”塔格米先生说,“你们做了件高尚的事,平静地作了报告。”
  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都在倾听着,表情严肃。
  “先生们,”塔格米先生对他们说,“毫无疑问,在他们到这层楼之前,我们就能把这些党卫军暴徒消灭。”他对拉姆齐先生说,“把电梯的电闸拉掉。”
  “是,塔格米先生。”拉姆齐先生挂断了。
  塔格米先生说:“我们等一等。”他打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一个柚木盒子,打开锁,拿出一把保存完好的44型左轮手枪,那是美国l860年内战时期造的,是件珍贵的收藏品。他拿出一盒散装的火药、实心弹和雷管,开始给枪装火药。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瞪大眼睛看着。
  “个人收藏品,”塔格米先生说,“许多人喜欢在业余时间练习快速拔枪、射击。我很乐意接受别的热心爱好者在计时竞赛方面的较量。但此时此刻,按部就班地来,就太迟了。  他以正确的姿势举起枪,对准办公室的门,坐在那儿等着。

  在地下室的车间里,弗兰克·弗林克坐在工作长凳上,他拿着一枚半成品的银耳环,靠近呜呜转动的皮带上抛光;金属碎屑飞溅在他的眼镜上,弄黑了他的指甲和双手。那耳环像蜗牛壳似的绕成了圈圈,摩擦得滚烫滚烫的,但弗林克更加坚定地往下磨。
  “别把它弄得太耀眼,”文德·麦卡锡说,“你只要把那些明显的疵点抛光,不明显的可以留着。”
  弗兰克·弗林克咕哝了一声。
  “银器会卖个好价钱,只要不把它抛得太光亮,”文德说,“银器应当有它的老样子。”
  好价钱。弗林克想。
  他们没什么可卖。只有委托美国工艺美术品公司代销的那些东西。也没有谁买走过什么,他们到所有的五家零售店都去看过了。
  我们赚不到钱,弗林克自言自语。我们做好的珠宝首饰越来越多,却只能堆在我们身边。
  耳环的螺旋背面夹在砂轮上!环丝从弗林克的手里抽出来,飞往光亮的挡板上,然后落在地板上。他关掉了马达。
  “别把这些丝丝扔掉了。”麦卡锡拿着焊枪说。
  “天哪,只有豌豆点儿大,没办法夹紧。”
  “得啦,还是拾起来吧。”
  真他妈的见鬼。弗林克想。
  “怎么回事?”麦卡锡见他没去把那个耳环拾起来,就问。
  弗林克说:“我们投了本钱,却一无所获。”
  “我们没做出东西,当然没有卖的。”
  “我们什么都卖不掉,”弗林克说,“做好的也罢,没做好的也罢。”
  “有五家店呢,沧海一粟吧。”
  “但那种行情,”弗林克说,“足可以见分晓。”
  “别骗自己嘛。”
  弗林克说:“我不是骗自己。”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开始找一个切屑材料市场是时候了。”
  “好嘛,”麦卡锡说,“那就不干吗?”
  “我是这么想的。”
  “那我就自己干下去。”麦卡锡又点亮了焊枪。
  “我们怎么分这些东西呢?”
  “我不知道。总会有办法的。”
  “买下我的那一份吧。”弗林克说。
  “不可能。”
  弗林克计算了一下:“付给我六百美元。”
  “不行,你拿走一半的东西。”
  “发动机也拿一半?”
  于是他俩都不吭气了。
  “不止三个店铺,麦卡锡。让我们来谈谈。”他拉下面罩,开始把一截铜棒焊接到一只手镯上去。
  弗兰克·弗林克从工作长凳上下来。他找到那枚蜗牛壳耳环,把它放进装成半成品饰件的纸板上去。“我到外面去吸支烟。”他说着,穿过地下室往楼梯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手上夹着一支烟。
  全完啦,他暗自思量。我不需要神谕来告诉我,我意识到“时辰”意味着什么。已经嗅到了气味,不祥的气味。
  确实很难说出什么道理。也许,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干下去。一个店一个店地,再扩展到其他城市。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有的努力和点子都改变不了现状。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想。
  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们应该做什么呢?换别的什么来做吗?
  我们忤逆了时辰,忤逆了“道”。逆流而动,搞错了方向。而现在完蛋了,垮台了。
  “阴”笼罩着我们,那光愚弄了我们,它射到别处去了。
  我们只能认命。

  当他站在这幢大楼的屋檐下,猛吸着大麻香烟,目光呆滞地看着过往车辆时,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悠然地朝他走来。
  “弗林克先生吗?弗兰克·弗林克?”
  “你都知道了。”弗林克说。
  这个人出示了证件:“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我有抓你的逮捕证。”
  他已抓住了弗林克的胳膊,他被捕了。
  “因为什么?”弗林克要求知道。
  “诈骗。奇尔丹先生,美国工会美术品公司的。”
  警察扭着弗林克沿着人行道走去,另一个便衣警察走上前来,一边一个夹着弗林克。他们推搡着他向一辆没有牌照的车走去。
  这就是时间所要求于我们的。弗林克被塞进车后座,夹在两个警察中间时这么想。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第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开车,他倏地把车开上了街道。
  这些狗崽子,我们只得服从。
  “你有律师吗?”其中一个警察问他。
  “没有。”他答道。
  “到局里他们会给你一串名单。”
  “谢谢。”弗林克说。
  “那些钱你是怎么处理的?”稍后,他们的车停在卡尼大街警察局的车库时,有个警察问。
  弗林克说:“花掉了。”
  “全花了?”
  他没有答理。
  其中一个警察摇摇头笑了起来。
  他们从汽车里出来时。一个警察问弗林克:“你的真名叫芬克吧?”
  弗林克不寒而栗。
  “芬克,”那个警察重复了一遍,“你是个犹太佬。”他拿出一个很大的灰色卷宗,“欧洲难民。”
  “我出生在纽约。”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纳粹的逃犯,”警察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弗兰克·弗林克转身就跑,逃出了车库,三个警察大声喊叫起来。
  跑到门廊,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一辆警车,几个身着警服、全副武装的警察挡住了他。其中有个警察笑眯眯地端着枪走上前来,啪的一声给他铐上了手铐。
  那个警察猛地一拽手铐,他就乖乖地跟着往回走了。
  铐子卡进了肉里,卡到骨头里去了。
  “回德国去。”一个警察打量着他说。
  “我是美国人。”弗兰克·弗林克说。
  上楼的时候,有个警察问:“他要不要在这里登记?”
  “不要。”另一个说,“我们把他交给德国领事馆。他们要按德国法律审判他。”
  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一大串名单。

  塔格米先生坐在办公桌前,举枪对着门,一动不动地有20分钟之久。这时贝恩斯先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个老将军想了想,拿起话机,要通了旧金山的日本大使馆。但没能直接和大使通话,一个官员告诉他,大使离开了旧金山。
  这样特迪基将军又往穿越大洋彼岸的东京挂了电话。
  “我问一下国防大学,”他对贝恩斯先生解释道,“他们会与驻扎在我们附近的帝国武装部队联系。”他似乎并不太惊慌。
  那么我们在几小时之内就可以得救了,塔格米先生自言自语道。可能从航空母舰上派日本海军陆战队来,带着机关枪和迫击炮。
  从最佳效果来看,通过官方途径打电话,效率很高,但令人遗憾的是时间耽搁了。在我们下面,黑衫队的小流氓正在肆意棒打秘书的职员们。
  然而。他个人几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想能不能试一下,与德国领事联系一下。”贝恩斯先生说。
  塔格米先生自有主张,他要伊芙顿基安小姐带着她的录音机进来,把对H·赖斯先生的紧急抗议的口授记录下来。
  “我可以打电话给赖斯先生,”塔格米先生说,“用另一条线。”
  “请吧。”贝恩斯先生说。
  塔格米先生依然举着4 4型左轮手枪,他的收藏品,揿了揿桌上的按钮。这是一条不对外的专线,专门为机密通讯装置的。
  他拨了德国领事馆的电话号码。
  “你好,请问找谁?”单调的男声,很浓的职业化腔调,不用说是他手下的人。
  塔格米先生说:“请找尊敬的领事阁下,赖斯先生,有急事。我是塔格米先生。在帝国贸易商场供职,任总裁。”他的语气生硬,毫不含糊。
  “好的,先生,请稍候,如果你不介意。”于是等了好长一阵子,电话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咔嗒咔嗒的声音也听不见。塔格米先生明白了,他只能捏紧话筒等在那儿。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诡计,拖延时间。
  贝恩斯先生边踱着步边对守着另一部电话的特迪基将军说:“我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要被铲除的。”
  那个职业化的声音终于又来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塔格米先生……”
  “没关系。”
  “领事正在开会,不过……”
  塔格米先生把电话挂断了。
  “白费精力,至少可以说。”他觉得困窘地说,再给谁打电话呢?日本方面已经通知了,还有滨水区的宪兵队。打电话给他们没有用。直接打到柏林?给德国首相戈培尔?打给帝国的空军基地,要求空中救援?
  “我给党卫军的头头克罗兹·冯·米里先生打电话。”他大声决定道,“狠狠地告一状。痛骂一顿。”
  他开始拨号码一一正式登在旧金山电话簿上的号码是转弯抹角的一一汉莎机场总机转贵重物品装运保卫处。电话在响的时候他说,“歇斯底里地大闹一通。”
  “上演一出好戏。”特迪基将军微笑着说。
  塔格米先生的耳畔传来了一个德国人的声音:“谁呀?”
  塔格米先生想,这声音比我更直截了当。但他想等那边说下去。
  “快说话!”那人命令道。
  塔格米先生吼了起来:“我命令你逮捕、审判你的那帮杀人狂、变态的家伙,他们像金发碧眼的凶残畜牲,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了,无法形容!你知道我吗?混蛋!我是塔格米先生,帝国政府的顾阃。5秒钟之内或者放弃合法保护,否则海军陆战队的突击部队就要用磷燃烧弹、喷射器,格杀勿论。算是文明的耻辱。”
  电话的那一头,那个党卫军喽哕着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塔格米先生朝贝恩斯先生眨眨眼。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那个走卒说。
  “撒谎!”塔格米咆哮道,“那我们就别无选择了。”他把听筒啪地放下了。“不用说,只是吓唬吓唬。”他对贝恩斯先生和特迪基将军说,“不管怎么讲。这样并无坏处。即使在党卫军内部,那些不明朗的可能性往往也会成为紧张不安的因素。”
  特迪基将军张口想讲话,办公室门口传来一片喧闹声。他闭口不言,门被撞开了。
  两个粗壮的白人,手里都拿着带消音器的手枪,进来了。他们认出了贝恩斯先生。
  “就是他。”一个家伙说。他们扑向贝恩斯先生。
  塔格米先生坐在桌前,举着他那把古玩收藏品,44型左轮手枪,扣动了扳机,一个党卫军应声倒地,另一个倏地把消音器手枪指向塔格米先生,也开了火。
  塔格米先生没听到响声,只看见枪口隐隐约约冒出了一缕蓝烟,没听见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他以极快的速度扣动扳机,一枪接一枪地连续射击。
  那个党卫军的下巴打烂了,碎骨头、碎肉、牙齿碎片在空中飞扬。塔格米先生知道,打中了嘴巴。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子弹再往上打一点。没有下巴的党卫军,眼睛里还有生气,那有什么用。他还看得见我。塔格米先生心想。
  慢慢地那个党卫军的两眼失去了光辉,倒下去,扔掉了手中的枪,发出莫名其妙的咕噜声。
  “叫人恶心。”塔格米先生说。
  再也没见党卫军出现在敞开的门廊里。
  “可能结束了。”特迪基将军停了一会儿说。
  塔格米先生忙着给枪上子弹。他嫌这3分钟的时间太长,停下手来,按了桌上的内部通讯系统钮。
  “要医生急救,”他指示道,“这儿有个刺客伤得很厉害。”
  没有人应声,只有嗡嗡声。
  贝恩斯先生弯腰抬起了两个德国人的枪,自己留下一支,把另一支递给了将军。
  “现在我们可以把他们全扫倒。”塔格米先生说着又像刚才那样,恢复了握着44型左轮手枪的姿势,“在这间办公室里有着难以对付的三位一体。”
  大厅里有人在喊:“德国流氓投降了!”
  “已经关照过了,”塔格米先生呼应道,“一死一伤,躺在地上。经验主义的见解与验证。”
  一大伙日本“时代”的雇员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门口,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大楼里的防暴装置,诸如斧子、来复枪、催泪毒气手榴弹。
  “轰动性案件,”塔格米先生说,“萨克雷门托的美国西海岸政府会毫不犹豫地向德国宣战。”他撬开了枪,“不管怎么说,玩完了。”
  “他们会否认同谋关系,”贝恩斯先生说,“合乎标准的技巧,用滥了。”他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搁在塔格米先生的书桌上,“日本造的。”
  他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质量精良的日本对阴极手枪。塔格米先生察看了一下。
  “不是德国公民。”贝恩斯先生说,他掏出了那个死掉的白人的皮夹子,“美国西海岸公民。住在圣·乔斯。他与党卫军没有什么关系。名字是杰克·察德斯。”他扔下了皮夹子。
  “一个抢劫犯,”塔格米先生说,“动机:我们的保险柜。没有政府方面的因素。”他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
  总之,党卫军的谋杀或绑架企图失败了。起码,第一个企图失败了。但很明显,他们知道谁是贝恩斯先生,而且不用说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
  “前景不妙。”塔格米先生说。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神谕还有没有用处。也许神谕的指点可能保护他们,告诫他们,庇护他们。
  他还是颤巍巍地把四十几根欧蓍类草茎取来。整个情形一片混乱,反常得很,他可以断言,没有哪一个人的聪明可以破译它,只有人类上下五千年古老的智慧才能行。德国集权社会类似某种不完善的生命形式,比自然状态更糟,糟就糟在它的混杂,不得要领,大杂烩。
  他认为,当地的党卫军在这里作为政策的工具,与柏林的首脑根本不一致,处在这般混乱的状况哪里可以找到感觉?谁是真正的德国人?谁曾经是?几乎就像解析噩梦,日常面对现实存在遇到的种种问题的复制。
  神谕将洞察一切,甚至像纳粹德国这类古怪的家伙都能理解《易经》。
  贝恩斯先生看见塔格米先生正在神经兮兮地摆弄着一把植物根茎,就意识到这个人的痛苦相当深重。贝恩斯先生认为·为了他就得杀掉或废掉这两个人,这件事不仅仅令人可怕·而且叫人费解。
  我能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呢?他为了我而开枪;对这两个人的道德责任是我的,我承认。我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
  特迪基将军转过身来走到贝恩斯先生身边,轻声细语地说:“你看见了这个人的绝望。你瞧吧,他肯定会成为一个佛教徒。即使不是正式的,影响还是很大。一种没有生命的文化正在被采纳,所有的生命都神圣化了。”
  贝恩斯先生点点头。
  “他将重新获得平衡,”特迪基将军继续说道,“很及时。他马上就会失去据以观察和理解其行为的观点。这本书会帮助他,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片面的参照系统。”
  “我明白啦。”贝恩斯先生说。他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帮助他的参照系统也许是“原罪的教义”。我闹不明白他是否听说过。我们全部注定要接受残酷的或者凶暴的或者邪恶的行为,那是我们的命运,由于古老的因素——我们的因果报应。
  为了救一个,塔格米先生不得不杀了两个人。一个有逻辑头脑的、心理平衡的人很难理解这一点。像塔格米先生这样的好心人会被这个现实的复杂含义逼疯掉。
  然而,贝恩斯先生认为,要害问题不在于现时,也不在于我死或者那两个党卫军的死,它在于——符合逻辑前提地——在于未来。这里发生的事是正义的抑或非正义的,得由以后发生的事来判定。难道我们能拯救数百万计的人,所有的日本人?
  但那个摆弄植物根茎的人不会想到这一层,现实的情形,在他的办公室地板上死去的和将要死去的德国人是千真万确的。
  特迪基将军是对的。时间将会赋予塔格米明辨是非的能力。要么这样,要么就缩进神经病的阴影中去,因为毫无指望的困惑永远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我们并非真的不同于他,贝恩斯先生认为,我们面临着同样的混乱状态。因此很不幸,我们不能给予塔格米先生帮助。我们只有等待,希望最终他会明白过来,不屈服。



《城堡里的男人》作者:[美] 菲立普·狄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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