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尔斯·维恩大街是条圆形街道,环绕纺锤的中轴,而德西德拉塔街则沿纺锤的纵向伸展,两头是拉多—阿克森系统的支柱。如果离开德西德拉塔街向右转,一直沿着朱尔斯·维恩大街往前走,你会发现自己从左面走近了德西德拉塔街。
  凯斯目送着布鲁斯的摩托车远去,然后转身。他走过一个灯光明亮的巨大报摊,摊上摆着十几种用有光纸印刷的日本杂志,封面上全是本月最走红的模拟刺激名星。
  头顶正上方,沿着黑夜中的轴线,全息天空中闪耀着模拟的星座,让人想起了扑克牌、骰子、大礼帽、马提尼酒杯。德西德拉塔街和朱尔斯·维恩大街的交叉处形成了沟壑,自由之岸都市居民一排排带阳台的房子渐渐地延伸到另一个赌场区长满青草的台地。凯斯看到,在人造平顶山那边,微型飞机在气流中升起,被远处赌场的灯光照亮了几秒钟。那东西是一种又轻又薄的聚合物无人驾驶双翼机,机翼用丝网制成,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飞机转眼消失在平顶山边缘。他看到霓虹灯灯光从玻璃上一闪而过,那玻璃不是镜片就是激光镜头转台。微型飞机是纺锤安全系统的一部分,由中央计算机控制。
  在迷魂光里吗?他继续往前走,走过了许多酒吧:“嗨,你瞧!”、“天堂”、“世界”、“板球手”、“省三·史密斯”、“紧急情况”。他选择了“紧急情况”,因为它最小又最拥挤。不过几秒钟他就注意到这里只是游客呆的地方,没有交易的嘈杂声,只有一种表情严肃的性紧张感。他很快地想了想莫莉租的单间上面那无名的夜总会,不过那双盯着小屏幕的镜子眼睛的影像阻止了他去想。现在温特穆特又在那里展示什么呢?迷魂光别墅的透视地平面?泰西埃—阿什普尔的历史?
  他买了一杯嘉士伯啤酒,在靠墙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闭上眼,胸中怒火中烧。这种愤怒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记得在孟菲斯致残时只感到过困惑;在夜城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杀人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而琳达在充气圆顶下死去时,自己也仅感到恶心和厌恶,而没有愤怒。在他的大脑里,迪恩脑浆进裂地撞到办公室墙上的影像微小而遥远。此时他明白了,愤怒在游乐中心就已降临,当温特穆特撤回琳达·李的模拟刺激幻像时,也剥夺了动物生存的起码条件:食物、温暖、住处。可是直到与朗尼·佐的全息构念交谈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种愤怒。
  愤怒这东西太奇怪了,让他琢磨不透。
  “麻木。”他说。他已麻木了很长时间,有好些年了。在仁清的那些夜晚,那些和琳达在一起的夜晚,他睡觉时是麻木的,每次吸毒后冷汗淋淋的时刻,也是麻木的。而现在他找到了这种令人血脉膨胀的东西,这种谋杀芯片。肉体,他的某个部分说,是肉体在说话,别管它。
  “歹徒。”
  他睁开眼睛。卡斯穿着黑色直筒连衣裙站在旁边,她刚刚从本田车上下来,头发乱蓬蓬的。
  “还以为你回家了呢!”他说,呷了一口嘉士伯以掩饰自己的慌张。
  “我叫他让我在这里下车,买了这条裙子。”她的手掌摸着骨盆曲线处的裙子。他看见了她手腕上的蓝色皮肤贴。“喜欢吗?”
  “当然。”他机械地瞅了瞅周围的一张张脸,然后又看着她。“你以为你在忙什么,亲爱的?”
  “你喜欢从我们那儿弄到的β吗,卢帕斯?”她离他很近,神情紧张地散发着热气。她的眼睛只露出巨大的瞳孔,脖子上一根鼓起的肌腱像一根弓弦。她在颤抖,随着再次袭来的兴奋而微微颤抖。“你感到过兴奋吗?”
  “是的,不过兴奋过后太难受了!”
  “那么你还需要一个。”
  “那会有什么结果?”
  “我有把钥匙。山上的‘天堂’后面,最柔软的床。今晚人们都下重力阱做生意去了,如果你跟我走……”
  “如果我跟你走。”
  她双手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心干燥发烫。“你是野寇崽,对吗,卢帕斯?为野寇崽干的外国兵。”
  “你可真有眼力!”他抽出手来去摸烟。
  “那你的手指怎么都完好无损呢?我以为你弄砸一次就会被砍掉一根指头。”
  “我从没弄砸过。”他点燃了烟。
  “碰到你那天,我看见有个女子跟你在一起。她走起路来像秀夫,吓死我了!”她张开嘴笑了。“我喜欢那样。她喜欢与女子干那种事?”
  “没听说过。谁是秀夫?”
  “3简的,她就这样叫它,仆人,家仆。”
  凯斯说话时,迫使自己打起精神盯着酒吧中的人群。“迪—简?”
  “3简女士。她很富有,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父亲的。”
  “这个酒吧?”
  “自由之岸!”
  “不错。你的朋友还很有地位,嗯?”他扬起一边眉毛,双臂搂住她,手放在她的臀部。“那么你是怎么认识这些贵族的呢,卡斯?你是什么地下社交界的歧途少女吗?你和布鲁斯是什么富有的老牌公司的继承人吗?哈哈?”他张开手指揉着黑色布料下面的肌肉。她紧贴着他扭动,大笑起来。
  “噢,你知道,”她眼皮略略垂下,显出诚实的样子,“她喜欢参加晚会。布鲁斯和我,我们组织巡回晚会……她在那里很无聊。她家老爷子有时让她出来,但是必须带上仆人照顾她。”
  “在哪儿无聊?”
  “迷魂光,他们这样叫。她告诉我,啊,那里很美丽,有池塘和百合花,是座城堡,一座真正的城堡,全用石头砌成,很有些年代了。”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嘿,卢帕斯,老兄,你需要一块皮肤贴。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她脖子上挂着根细带,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皮革钱包,粉红色的指甲在短时间晒成棕色的皮肤映衬下非常醒目。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块纸板泡状物包装的蓝色皮肤贴。什么白色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凯斯弯腰捡起,是一只纸鹤。
  “秀夫给我的,”她说,“他教我怎么折,可我老是折不好,脖子方向总是反的。”她把折纸塞回钱包。凯斯看着她撕开纸板,取出皮肤贴,把它贴在他的手腕内侧。
  “3简,她有一张尖脸和鸟一样的鼻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笨拙地比画着。“深色头发?很年轻?”
  “我想是的。可是她很富有,你知道吗?有那么多的钱。”
  毒品引起的亢奋像快车一般朝他袭来,一道白热化的强光从他的前列腺往脊椎上冲,一阵强烈的性兴奋像伦琴射线一样照亮了他头颅上的骨缝。他的每颗牙齿像碰撞的刀叉发出叮当的声响,每一个音都很准,如同乙醇一般清澈。他那些皮肉包裹着的骨头闪闪发光,一层硅酮润滑着关节。沙暴吹过冲刷过的颅骨,产生了一阵阵静电波浪,波浪又在眼后散开,纯净的水晶球体在膨胀……
  “快来!”她牵着他的手说,“你现在兴奋了,我们兴奋了,上山去,我们会兴奋整个晚上的!”
  愤怒在膨胀,无间断的,指数式的,像一个载波,震动的液体从β苯乙胺的快感中喷出。他的下身硬得像块铅。在“紧急情况”里,他们周围的那些脸孔,就像彩色面具,红唇白牙在不停地动,传出些飘浮不定的声音。他看着凯斯,看到了棕色皮肤上的每个毛孔,眼睛像玻璃一样平滑,有一种暗金属色泽,有一点肿胀,乳房和锁骨小得不匀称。他的眼睛后面闪着某种白光。
  他放开她的手,跌跌绊绊地朝门口走去,猛地推开挡道的人。
  “操你妈的!”她在他身后尖叫,“见鬼去吧!”
  他的两腿毫无感觉。他就像在踩高跷,在朱尔斯·维恩大街的石板人行道上疯狂地转来转去,耳朵里、血液里在隆隆发响,一道道刀一般的光从十几个角度切分着他的颅骨。
  这时他僵硬地直立着,拳头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头向后仰,撇着嘴唇,全身发抖。当他注视着由失败者组成的围着自由之岸旋转的黄道带时,全息天空中的夜总会星座在移动,滑向黑暗的轴心,像生物拥挤在现实的正中,直到它们纷纷集中到一起重新组合成一幅巨大的肖像,在夜空刻画出巨大的单色图片和星星。琳达·李小姐的脸。
  当他能够看见别处,能够垂下眼睛时,他发现街上的每个人都仰着脸,闲逛的游客们被这奇观吸引住了。当天空的灯火熄灭之后,朱尔斯·维恩大街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欢呼声,这声音在阶梯形楼群和排列整齐的月球混凝土阳台中回荡。
  什么地方的钟开始鸣响。一种古老的欧洲钟。
  午夜。
  他一直走到早晨。
  高潮已过,闪亮的骨架慢慢隐去,肉体变得坚实了,毒品之躯已被生命之躯所代替。他不能思考。他非常喜欢这样,有意识但又不能思考。他似乎变成了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一条公园的长凳,一盏古老街灯周围的一群白色飞蛾,一个有着黑白相间条纹的机器人花匠。
  模拟的黎明从拉多一阿克森系统处升起,火红耀眼。他迫使自己在德西德拉塔街的一家咖啡馆吃了一份煎蛋饼,喝了点水,抽了最后一支烟。他走过跨洲宾馆屋顶草地时,已经有人在那儿了。条纹伞下,用早餐的人们在喝咖啡,吃羊角面包。
  他仍然很愤怒,就像在什么小巷里遭了窃,但醒来时却发现钱包还在口袋里没被动过一样。他体味着这种无以名状的愤怒。
  他乘电梯下到自己住的那层楼,在口袋里摸索作为门钥匙的自由之岸芯片。睡意袭来,他该睡觉了。去躺在沙色钢化泡沫塑料上,再次去寻找到那无欲无求的感受。
  他们在那里等他,三个人。他们雪白的运动装和涂成棕色的皮肤衬出了家具和手工织物的雅致。那女子坐在一张柳条沙发里,一支自动手枪放在她身边印着树叶图案的垫子上。
  “我们是图灵警察,”她说。“你被捕了!”



《神经浪游者》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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