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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张茂忠昏昏沉沉听到的排长的呼唤,他哭着喊:“小王,我对不起你啊!我们不该让你留在13号哨位上。我们经不住你的请求。我们以为这个哨位有两个班长,一个是你的侦察班长,一个是你的大胡子班长,怎么也能把你照顾好,没想到,你死的这么惨。”

  王爱军前身被炸开,到处是伤口,伤口里钻进的弹片数也数不清。刚刚长了十七年的身子,怎么能经受得住这么多弹片。每块弹片都会夺走人的生命,而这些弹片竟在那一瞬间同时钻进了这个可爱的娃娃兵的身躯。

  清洗遗体时,人们不忍心让他带着这么多弹片走,可人们只能取下去表面的一些弹片。他的遗体火化后,火化队文书用磁铁从他的骨灰中吸出了八十九块弹片。

  遗物中有他的90元钱,那是他父母给他的钱和领到的作为一个新兵的津贴费,现在又作为遗物还到他父母的手中。他的母亲对天哀号:“孩子,你怎么这么傻,不让你花钱,不是不让你一个钱不花啊,临走,人家父母给孩子那么多钱,我们给的最少,我们对不起你啊!”

  他的父母不忍心花这90元钱,这是孩子的血汗钱,全都捐到了幼儿园。

  除此之外送到父母手中的,便是那骨灰盒,骨灰中已没有弹片。曾钻入血肉内又被烧得焦黑的钢的弹片留在了火化队王爱军的档案中。

  §30.血肉的树桩

  在老山战区,从八里河东山到八十年代上甘岭,起伏险峻的山坡上,复盖着莽莽苍苍的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森林植被,层层叠叠的乔木,遮天蔽日。

  这里成了战场,无数炮火的覆盖,将漫山的乔木削去了树冠,只剩下干秃的树干和枝杈,又有成片的树干被炮火炸断了,炸碎了,只留下一截截粗大的树桩,那树桩的断茎处是和红土一样的颜色。

  在这亚热带的雨雾中,植被复生了,山又绿了,但那被炮火掠过的树干、木桩越发干枯,皮渐渐剥落,露出了灰红色,密密麻麻的,数不清,又望不到头,每一面坡地上都是成千上万棵这样的树士与木桩。那样多的山峰与坡地又连接在一起,远远望去,象漫山遍野插满了鹿茸,汇成一起,呈现出跳动的火红色,复盖了红土,遮挡了山绿,形成了永恒的战争奇观。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那棵残存在一片焦土上的大树桩,陈友明就是在树桩这儿流尽了热血。

  人们说这树桩过去是棵挺拔的树,在这森林王国中并不醒目,美丽的藤条缠绕着它,直爬到树冠上,老山的云雾总是在树梢上缭绕。

  “咱就有这个水平!”陈友明在林中小路走得神气,一副炫耀的口吻。和他并肩的老乡王高银不解,这位挺谦虚的伙计怎么吹嘘上了?

  陈友明在胸口一拍:“这才是真水平,中了,生儿子!”

  他总是把儿子挂在嘴头上,临参战时他家乡遭水灾,房屋被毁,和王高银一起探家。归队时,儿子还没出生,他已经保证是生儿子了。

  请战时,他总要拿出一条:“咱有一子,毫无后顾之忧,万一光荣,也有人接班。”

  他得的真是儿子,两个多月了,没见过面,他给家里写信少,他的妻子在一封信中嗔吓他说:“友明,如果你只顾打仗,少给家里来信,等凯旋时,要罚你在门外冻一夜。”

  这时小王发现他今天弄了一双新鞋,平底的,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这和平时滚得泥巴巴的装束一比,很显眼。

  他就在这天走了,人们听到了爆炸声,以为是炮击,跑下去才知道是炸了三个人。

  我们见过那些大树倒下时的奇观,那是炮火过后,无数粗壮的大树竟还屹立着,树上千疮百孔,弹片深深钳进了木质。暴风雨来了,还有鸡蛋大的冰雹,无数受伤的大树在暴雨中发出吱吱嘎嘎的断裂声,终于在那沉闷的声响中倒了。于是,那山坡上,小路边,猫耳洞顶,都响起那沉闷的声音。山坡上倒下的树叠在一起,小路被倒下的树堵塞了,这里又多了无数的带有红茬的树桩。

  张忠跃伤的是胳膊,残了。受伤之后,说话也吃力,口吃,写字更吃力,一个地址写了足有两分钟,还把师写成了帅。

  上午敌人打来一炮,是52号,那儿我们用雷封闭着;炸了一些,得重新设些雷。我们刚背编织袋回来,“下去吧,设雷去。”阵地长陈友明说。“大晌的,下去找死啊!”我说。可他已经带着雷出发的。

  陈友明站在那个大树桩子一边,他设雷,手里拿着定向雷。也在这功夫,敌人打来一发炮弹,落在这儿,他倒了,触了雷,手里的定向雷又被引爆,那雷中几百粒钢珠随着气浪迸发出来,把他的腿从大腿根切断,那断腿随着气浪飞到了山上边,而身子却被炸到了山下。

  连长和战友们冲下来,这里躺着两个兵,树桩旁是被炸得翻开的红土,陈友明不见了,人们喊,没回音。

  他们从那高处找到陈友明的腿,但找不到身子。

  战士彭贵州是被炸掉一条腿,人还清醒,他总以为阵地长没事,他隐约看到有人从上边提着一条大腿下来,他以为那是自己的腿。

  找啊,怎么找不到陈友明的身子呢?下去,到山下去找,我下了命令,我知道山下有地雷,也得找。六连长张俊树后来对我们说。

  我们发现了血迹。

  找了半个小时,在离炸点七八十六的坡下,在一片倒着的,立着的,红色的树桩中,我们辩出了混在树桩群体内的陈友明的躯干。零落在军装碎片,犹如被炸散的南国树叶。他腹部被炸开了,头又磕在岩石上,半边脸也没了。

  倒下的树不是一棵,那场暴雨过后,我们上阵地的大路、小路都被堵塞了。在路上,我们看到E团的主任叶克田和十几个人在一起喊着号子想把那倒下的大树移开,我们抢拍了几张照片,也和他们一起推,将大树推下山崖,下面传来轰隆轰隆的大树滚动的声音。

  树干推下去了,路清出来了,这里只剩下了树桩。

  陈友明代理过一年二排长,三排成了先进排。新排长来了,把他顶了,他打起小背包,搬到一班,当了一班长,这是85年。

  他代理过三排长,院校来了位“学生官”,这一次一班也有了班长。连长让他到他带的新兵——七班长手下当战士,他打起小背包到了七班。

  到了战区,七班成了“尖子班”,战区“尖子班”是要先见血的,他成了这个班的班长。

  二排缺排长,营里让他去了,是在最艰险的阵地上担任阵地长。人们知道让他在这个时候出任意味着什么,连普通百姓都知道靳开来。

  可他不是靳开来,他没牢骚,两个老乡为他鸣不平,你的脾气呢?你的棱角呢?难道你是木头?金、木、水、火、土五行,看来你属木。有人写过一个条子给他:代理代理,代人处理,有了新人,不让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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