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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薛林:“当然,你铁了心要走,就会准备好一箩筐说辞。”

  老马终于苦笑着放下了笔,他已经到了必须把一些话说清楚的时候:“你们几个,给我说良心话,我也许是本团任职期间最长的班长,可我算是个好班长吗?”

  明白人如薛林、李梦就犹豫了一下,糊涂人像老魏和许三多则斩钉截铁同时说了一个字“算”。

  老马:“许三多你没有发言权,你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老魏你见过也不会有比较的心思,你难得糊涂。这样的班长,或者说这样的孬兵,全无原则,得过且过,没教你们好,反倒被你们教了坏,就算最近有些上进,也是实在看自己不过眼。这样算是好吗?李梦、薛林,你们两个心眼活络的说。”

  薛林硬着头皮:“我们几个觉得好就行了。不是吗?”

  老马:“我当兵是为了你们几个吗?”

  薛林给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梦示意求助。李梦有些发虚,舔舔嘴唇:“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马苦笑:“行,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里?许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们混日子,可你逼着我们去想事,我们因此有些恨你,可我们终于开始想事。”

  许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结舌,需要很久以后,他才能明白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兵了,时间、年龄、体力、脑筋……老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还有这里都不行了,这里有点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过,现在就不该骗自己。许三多,要是骗自己,会连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许三多再次吓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许认为许三多装傻,也许认为许三多真傻,老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决心和勇气都用来说下一句话了:“是的,我骗自己,也骗你们了。我说我留在这里,是奉献,为了你们,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脱了军装怎么过,人习惯了这里就很难再习惯别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几个并不显得惊讶。老马只好又对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早就明白对吧?所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没有威信。谁会信一个把部下当由头混事的班长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马打断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做不了什么了,临走前就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们给混了。”

  谁都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长,这给你。”

  老马:“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马瞟着他:“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别走了,班长。”

  老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直升机!”

  薛林:“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部来电话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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