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哈拉沙尔随笔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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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改变着一切,包括文化和风俗,包括文化和风俗中最有味的东西。
  而这些,只有在焉耆还保留着一部分,虽然也只是最后的一部分了。
  是的,抚回庄已经变成了永宁公社,木架老桥已经变成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桥,骑着著名焉耆马的上城人已经变成戴头盔穿牛仔裤的骑摩托者,开都河挖沙子的马车夫已经变成汽车司机,沿堤而栽的百年垂柳已经作了建筑材料,河里已经很难钓到大头鱼,阿訇的儿子正在为考大学准备外语教材……
  但是,哈拉沙尔一百年来的记忆是不会改变的,这记忆是被太多的鲜血浸泡着的一种胚胎,它深藏在这些人的胸腔里,不会变味,不会腐烂,它远比保存在富尔马林液里的标本有价值、有生命力。因此,仅站在开都河老桥上欣赏河中孤岛上夕阳落照中牧马伸直的颈背是可笑的,匆匆来去的歌唱博斯腾湖连天绿浪和翩飞水鸟的旅游诗人是可笑的。
  有一种更伟大的东西,正深藏在人们的缄默里。叩问它,是一件困难的事,就像要了解父亲最悲惨的往事和母亲受过的凌辱那样。既要获得信任,也须等待时机。
  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啊……
  失去了故土的,流洒了热血的人们哪,你们,哲赫仁耶教派的也好,虎夫耶教派的也好,告诉我,你们,中国的犹太人——
  你们是怎样失去了家园的?
  你们是怎样来到哈拉沙尔的?
  你们的内心隐藏着的、眼神里躲闪着的,是一部什么样的真实传说和悲惨史诗呢?
  告诉我,因为老人一旦死绝,传说就会失传,告诉我,因为我是你们忠实的朋友,我不是别人,而是一切民族的史诗的崇拜者……
  拜访师父
  少年时,我曾有过一位名叫依斯迈尔的回族朋友,那年秋天,我们全家刚刚从北京搬到乌鲁木齐,怀着满肚子的新鲜劲儿窜到机关院子里东张西望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同龄少年。
  他几乎穿了一身苏式小军装,黄呢马裤下,有一双黑色的翻毛骑兵马靴,当时这就使我羡慕到了极点。何况他长得又漂亮,又神气,精通维汉两种语言,活像电影里的人物。我俩像两只陌生的小狗那样谨慎小心地互相打量、试探之后,很快就熟悉起来。他主动教我维吾尔语,把最常用的骂人话教成“你好”,并怂恿我对迎面走来的维族人讲,其结果当然非常狼狈。
  后来到十二三岁上初中的时候,他便主动向我透露早熟少年的秘密,他告诉我他曾在他舅舅新婚之日趴在房顶的小天窗上偷看了全过程,还曾乘停电的时候亲吻过一个女孩子等等。这种在我看来大逆不道,听来恐慌羞愧的事,依斯迈尔毫不在乎,谈得津津有味。现在我渐渐明白,在性的启蒙中,不同的民族在观念上有相当大的差异。在之后数年的交往中,我和依斯迈尔的外交关系时好时坏,有战有和。和的时候他又会告诉我一些新秘密,战的时候各自拉起人马打个鼻青脸肿。最能让他沮丧的是我方全体人马齐唱一支破坏民族团结的歌谣:“回回娃,喝奶茶,一口咬了个……”这恐怕是对穆斯林最大的侮辱。
  当时不懂,现在想来真对不起依斯迈尔。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随父母去了伊犁,就再没有见到。
  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带着这么一点对回族人的偏见和肤浅的了解,陪同一位回族作家来到回族聚居的哈拉沙尔,而我对伊斯兰教和回民风习又知之甚少,所以当我坐在黑猫警长的自行车后捎架上向他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黑猫警长扭过他头发蓬散的大脑袋,以纯种回族人的身份向我发出警告了:
  “把你的烂顺口溜藏起来,千万不敢露出半句!”
  “到了师父家,决不要抽烟!”
  “对师父只能称师父,不能直呼姓名!”
  好、好、好。这三戒弄得人很紧张,如同一个驻外武官初次拜见人家的总统。这师父,不是一般北京人、上海人所常用的师傅,这两个字的权威和含义是伊斯兰教之外的人所不理解的。师父和师爷,都是一方或一系教派的领袖人物,而且是世袭的。
  待到穿过郊外的街巷、树林、菜地,到了师父马洪武家的时候,才感觉果然名不虚传。
  师父不在。师娘很有礼貌也很有分寸地把我们让进庭院。看那师娘,五十上下,衣饰整洁,和眉笑目甚有福相。问明我们身份、来意,便让进家中,泡上糖茶,端来蛋糕、点心招待。师娘的举止态度,使人觉得好似她把农家主妇的谦恭朴实和贵夫人的礼仪庄重巧妙地融合在自己身上。她不像一般有点权势人家的主妇,对没什么用处的客人冷慢,对关系实际利益的人又显出过分的热情,同时还时时处处提醒你别忘了她的地位。比较起来,她在那种本分农妇的朴实后面,还真有那么一点丝毫也不夸耀、却让人不能不感到的贵气。
  一排整齐的砖房相连,顶头横出一间大客厅,陈设不在县委小会议室之下;家里非常洁净,电扇冰箱均有,沙发躺椅旁,是每个回族人家都有的大炕,上面铺着一幅图饰典雅的和田大地毯。
  那庭院里,就更是震人。
  不下几十种各色繁花开得让人不敢置信,挤满了半个庭院。有栽在地上的,有栽在花盆里的,还有栽在木板箍成的大桶里。几株高大得像树一样的红蓖麻,给人造成一种特殊的异国情调,美极了!想不到在这偏僻的小城郊柳菜畦之后,竟有如此极富生趣的田园仙境!
  爱整洁,爱花。回族人即使是被追杀得十之不剩一二,从他们的故乡河州、湟水历尽艰辛、受尽冤苦来到这焉耆,也不肯苟且地生、肮脏地活……这是一支怎样顽强地热爱生活的人们哪!血一样鲜艳的红花灿烂盛开在每一家回民的庭院时,花便不是一件仅供观赏的玩物,而成了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令人钦佩的生活态度!
  遗憾的是,师父马洪武不在家。征得师娘同意,凑近观看了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这些照片,均系现任宁夏政府副主席的师爷马腾霭参加昌吉回族自治州三十年大庆时来焉耆与师父的合影。其中一张,望之令人肃然。
  在秋草枯黄的哈拉沙尔草原上,两位老者头戴黑色六角帽,足蹬黑面开口纳底布鞋,各骑一匹焉耆神骏,一匹黄骠马,一匹青鬃马,勒马迎风而立。马如龙,人如虎,其凝重威严风采实为罕见,直教人想起百年前河湟事变时率十万回民与左宗棠的清廷官兵血战的统帅人物……
  师爷马腾霭,身材匀称魁伟,面容英武;
  师父马洪武,身躯矮壮,浓眉大眼豹头。
  两个均有古人相,这是在常人中少见的。
  “他到寺里去了,你们屋儿里头坐坐,他一阵儿就回来咧。”师娘让我们等。
  再等就是等吃饭了,不好。起身告辞,说声“我们下回还来呢”,被师娘送至大门。
  师父没寻见,但是情绪变得十分兴奋,和黑猫警长边走边谈论,陪我们来的回族青年小马脸上有一点矜持着的笑意。
  正走到街面上,突然小马低声叫了句:“那不是师父来了吗!”他随声手臂一扬。
  远远的寺门外,容易起尘的街面上,有一个老者缓缓行来,头戴一顶遮阳草帽。
  左宗棠的后代
  只要是能有机会倾听阅世极深而精神不颓的老人大讲掌故,那就算有福了。你听着听着,很容易就会发现,历史本身比所有的小说更具有绝妙的情节和矛盾冲突。而这些传奇式的故事不是谁编织构思的,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天晚上,当我们在回族青年小马的引荐下来到工程师苏老的家里,听他一边吃着汤揪片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焉耆往事的时候,我脑子里就闪出了上面的想法。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遍栽杨柳三千里,未因春风度玉关。
  
  这是左宗棠督师新疆时留下来的著名诗篇。左宗棠不仅留下了古老苍劲的“左公柳”,同时也因剿杀回民起义和击准噶尔部在新疆结冤。前人功过是非不好妄评,有趣的是一则旧事,这是苏老在谈到国民党在焉耆的吏治时告诉我们的。
  国民党时期,焉耆一任专员竟是左宗棠的四世孙,名叫左庶平。此公一上任,轻骑简从去了当时焉耆最穷最边远的若羌县,到了那里便要去访当年事最高的老人。县衙门一查,最老的当属一个看坟地的维吾尔孤老头,九十余岁,无儿无女,晚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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