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戊戌年的铡刀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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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旭死后,林纾又活了二十六年。但是,这个固执的福州人从来没有像陈独秀或者鲁迅那样认识历史。辛亥革命之后,林纾很快开始失望,并且以清朝的遗老孤臣自居。大批刊物纷纷创立,众多的知识分子逐渐往北京和上海集聚;然而,林纾嗤之以鼻:凭什么要承认《新青年》或者《狂人日记》是历史的方向?他独自转过身来,佝偻着老迈之躯,风尘仆仆地前往河北易县,一次又一次地拜谒光绪皇帝的崇陵。林纾愿意将自己想象为一匹瘦骨伶仃的识途老马。在他看来,背离崇陵必将礼崩乐坏,不堪收拾。尽管这个乖张的老夫子孤立无援,但是,来自崇陵的沙哑哭声还是穿过了暮色进入紫禁城,传到了溥仪的耳边。于是,他们之间开始了热络的礼尚往来。溥仪给林纾写了“四季平安”、“烟云供养”、“有秩斯祜”、“贞不绝俗”的条幅和匾额,林纾则是殷勤地送书、送扇面、送镜屏。他甚至表示,死后要在自己的墓碑上注明是“清处士林纾之墓”。
  翻译,为文,作画,教书,林纾的日历一直翻到了1924年的夏天。可是,有时我会突然觉得,时间早就凝固了——林纾并没有从林旭身边走出多远。当然,我说的是林纾的个人时间。历史从来没有停下来。林旭当时是令人恐惧的激进分子,而十六年后的林纾已经是蹒跚在历史外围的落伍者了。不过,林纾并没有后悔。这个执拗的家伙对于所谓的历史不屑一顾。他公然表示,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也许,在他心目中,大清就是历史的尽头。
  
  六
  
  福州有一句老话:陈林半天下。福州的陈姓和林姓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开始叙述第三个姓林的福州乡亲之前,我不得不抬出这句话给作为掩护。这位福州乡亲叫林长民。林纾的学生,林徽因的父亲。当然,教师和女儿的名声肯定不是我把他从故纸堆里挖出来的原因。
  林长民,字宗孟。父亲林孝恂在浙江为官,他出生于杭州。当年林纾即是在他家教授古文。20世纪初,林长民赴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治法律;若干年后回国到福建咨议局任职,随后创办福建私立法政学堂并且任校长。辛亥革命之后,林长民离开福建北上,支持共和政体,被新上任的民国政府总统徐世昌聘为顾问。林长民风度儒雅。西装革履,浓眉深目,几绺长须,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英语。的确,这是一个相当活跃的人物。尽管如此,这仍然不是我一百年之后探访他的原因。
  罗列林长民一生担任过的职务,人们一定会感到眼花缭乱。如果那一颗致命的流弹不是把他钉在五十岁的刻度上,林长民可能拥有更多的头衔。现在当然考证不出那一颗流弹出自何人之手。我只能清理出模糊的事件轮廓:那一年林长民受聘于驻京的奉军郭松龄部,任幕僚长,打算在反对张作霖的行动之中相助一臂。他秘密离京抵达锦州与郭松龄会晤,不久即在苏家屯白旗堡遭到伏击。枪声骤起,慌慌张张的轿车如同一只受惊的蟑螂团团乱转。林长民刚刚钻出车门,一发窥伺多时的子弹嘘地斜插过来,立时毙命。片刻之后,郭松龄夫妇束手就擒。出师未捷身先死,沙场马革裹尸还。
  可是,如果绕开这么几句众所周知的成语,某些私密的问题或许隐藏了更多的故事。例如,夕阳西下之际,那一幢大瓦房里,谁在为林长民之死落泪伤悲?这时人们不能不了解到,林长民有三房妻子。据说大房妻子精神不正常,林长民从未和她一起生活。林徽因是林长民与第二房妻子生的。第二房妻子是嘉兴一个富商的女儿。这门亲事由家里出面操办,林长民并不如意——他倾心的是第三房妻子。当年,林徽因和母亲住在后院,第三房妻子住在前院。根据林徽因的回忆,父亲的足迹只到前院为止。孤灯寒窗,冷月霜瓦,母女相对无言。前院一阵阵喧笑传来,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温暖童话。一些人猜测,这种记忆甚至深刻地影响了林徽因与徐志摩的关系。徐志摩在英国认识林徽因的时候已经和张幼仪结婚。如果林徽因介入,张幼仪的下半辈子是不是只能拥有后院的日子?这或许是林徽因刻意回避徐志摩的一个重要原因。
  遇到林徽因之前,徐志摩已经和林长民成了忘年交。林长民携带林徽因游历欧洲,徐志摩是伦敦寓所里的常客。两人不仅在客厅里谈天说地,而且还用情侣的口吻相互通信打趣。不知道他们的第一次晤面是在伦敦,还是先前在梁启超家里?徐志摩是梁启超的弟子,林长民是梁启超的老友,他们完全可能在梁府见过面。
  林徽因和徐志摩的绯闻已经成为一个著名的公案,至今议论不衰。这甚至成为众多人物关系的定位,例如梁启超是林徽因的公公,他与林长民是儿女亲家。人们纷纷为这一段未遂的爱情故事伤感唏嘘,林长民与梁启超共同创造的历史业绩却遭到了理直气壮的遗忘。的确,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福州乡亲林长民抛出的火炬点燃了“五四”运动的熊熊烈焰。
  1919年巴黎和会,日本态度强硬。西方诸国商谈结果竟然是,这个岛国要从德国手里接过山东。4月30日,林长民接到梁启超来自巴黎的电报,得知外交失败。他于5月1日写就《外交警报敬告国人》一文,当晚送到《晨报》报馆,5月2日刊出。“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是一个巨大的震动。5月3日晚,北京大学等校的学生代表集会法科大礼堂,决定5月4日举行学生界大示威,通电各省5月7日国耻纪念日游行。次日,火烧赵家楼曹汝霖宅,章宗祥被殴,军警逮捕学生,北京总罢课,举国舆论哗然,这一切迅速汇聚为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一种历史黯然终结,另一种历史开始了。
  我的叙述如此频繁地使用“历史”一词。然而,许多时候,这仅仅是一个庄严而又空洞的大字眼,一旦抵近就会如同烟雾一般消散。其实,我看不见历史在哪里,我只看见一个个福州乡亲神气活现,快意人生。有些时候,机遇找了上来,无意地成全了他们;另一些时候,他们舍命搏杀,历史却默不作声地绕开了。多少人参得透玄机?据说林长民工书法,能诗擅文。然而,他一辈子写的文章都比不上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勇不如林旭,才不如林纾,1919年5月1日伏案疾书的时候,林长民自己也料想不到,这篇区区短文竟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就是机遇了。历史当然比绯闻伟大。由于这篇短文,林长民再也不是徘徊在林徽因与徐志摩故事之中的配角——他终于写出了自己的故事。
  
  七
  
  福州听得到种种有趣的传说,关于林旭,关于林纾,林长民以及其他人。我对于各种捕风捉影的轶闻深感兴趣,同时又半信半疑。许多时候,我会迂腐地希望补上过硬的证据,这时就能从渺小的作家变成可靠的历史学家。戊戌年菜市口的铡刀已经无从考证,金鸡山的地藏寺至今犹存。一个阳光灼亮的午后,我驱车抵达。
  这个寺庙如今隐在两条小巷的交叉之处。“地藏寺”三字浑朴苍劲,是赵朴初的手迹;杏黄色的山墙内有大榕树横斜逸出。寺内有正殿,内藏一口光绪年间的铜钟;倚山而上又有藏经阁。当年林旭离开福州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之后这一座寺庙竟然成为他最后的栖息之处。问了三五个尼姑,没有人说得出寺庙建于何时。后来找到一块石碑。石碑上记载始建于唐朝,清朝重建。寺庙内正在大兴土木。工人裸着上身敲敲打打,锯开的木板清香四溢。我没有再问林旭的停棺之处,肯定没有答案。我隐隐地觉得,整个寺庙被漆得锃亮一新的那一天,历史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只能和传说打交道了。我突然大彻大悟:没有必要把传说加工成历史著作。历史著作必须严谨持重,传说可以大胆地添油加醋——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许多著名的先辈冻结在历史著作之中,庄严肃穆,矜持而古板;只有在传说之中,他们才真正活起来。除了建功立业,他们还会谈恋爱,发脾气,争一些不大不小的名利,偶尔让妒嫉心发作一回,如此等等。譬如,传说之中,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曾经深深地打动北京八大胡同的名妓谢蝶仙。谢蝶仙猜测,林纾的文笔如此缠绵,想必是一个多情的种子。能够嫁给这种男人,不枉来风月场走了一遭。她买通了林纾家的使女,频繁送一些小礼物给林纾以示心意,例如咬了一口的柿饼,或者时鲜鲥鱼。林纾的确也考虑了一番,最终还是婉言谢绝。这时的林纾已是耄耋之年,依红偎翠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残梦了,勉强将梦想当成现实多半会自食苦果。这当然伤了谢蝶仙的心。一气之下,她胡乱嫁了个茶商,离开北京远走岭南,不久就郁郁而亡。尽管这个凄艳的故事可以挑出许多破绽,但是,我就是愿意看到另一个有些温情的林纾。没有必要用呆板的考据求证传说。传说不是证明细节,而是证明这些先辈没有退出生活。传说也是历史——这是盘旋在人们心中的另一种历史。
  2005、11、11改于香港南洋酒店
  
  (选自南帆《辛亥年的枪声》,海峡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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