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穆木天的旅人情结

作者:国家玮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
  路头
  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在薄暮的黄昏的
  时候
  
  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听寂寂的淡淡的
  心波
  永远听寂寂的淡淡的心波在消散的茫茫的
  沉默
  
  我的心永远飘着不住的沧桑我心里永远流
  着不住的交响
  我心里永远残存着层层的介壳我永远在无
  言中寂荡飘狂
  
  妹妹这寂静是我的心情妹妹这寂寞是我的
  心影
  妹妹我们共同飘零妹妹唯有你知道我心里
  是永远的蒙胧
   ——《献诗》
  
  这首《献诗》作于1926年12月10日,此时的穆木天正在广州。经过考查,可以断定的是已经出版的穆木天诗歌选本中,全部都收录了这首重要的诗作。这首诗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几乎可以揭示穆木天象征诗歌的全部隐秘。让我们从分析这个简单的文本开始,去探究穆木天的象征诗歌王国。
  “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在薄暮的黄昏的/时候”,这节诗中“永远的旅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形象,如果我们把它置于穆木天前期精神世界与创作实绩中来看,“旅人”形象中透射出来的应该是穆木天诗歌创作的文化依据,旅人情结贯穿着他前期的整个创作过程,使穆木天的作品除了在技法上给中国现代诗歌带来震撼之外,更使“五四”时期新诗中现代性因素深化。旅人情结的核心内涵其实是一个现代人内心世界在不断探索中逐渐完善逐渐升华的过程。这一点恰恰是激进的“五四”风潮过后中国现代性继续发展的重要动力。
  我们知道,“五四”的重要意义是确立中国现代社会的现代性,然而中国社会的现代性确立在初始阶段更多的是与批判勾连,这是启蒙者洞悉中国国情而采取的一种有效机制,同时对“人的觉醒”也有相当的关注,“五四”初期的启蒙者们,从提出社会问题出发,对种种旧有的压抑人自身合理性的怪现状进行思考,在思考和批判中将“人的觉醒”这个重要的命题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进程联系起来,“问题小说”、“问题剧”、各种宣扬新思想的理论文章(如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等等),所有这些都可以看成中国文学现代性建构的初期探索,是铺路的基石。然而,随着新文学的不断发展,新的命题不断出现,之前所谈及的“人的觉醒”开始渐渐淡出历史舞台,代替它的新命题是:这种“觉醒”的具体表征是什么?已经“觉醒”的现代人新的追求又是什么?在封建思潮早已退去的新时代,批判的风潮过后,觉醒的使命完成过后,究竟怎样做一个现代人成为了时代的要求。穆木天的诗歌无疑在这个关键的转折点上给人们指出了新的方向——做一个“旅人”。显然这里的旅人不仅仅是一个流连于各地风光的游客,它更多的指向了一个现代人为了追求自身价值的实现、为了追寻内心世界的真实体验而上下求索的形象。穆木天的诗歌就是在这样一个新的起点上点燃了中国新文学发展的又一个火炬,它向人们昭示着:新觉醒的现代人要由对外的激烈批判转向到对自身内心真实的观照,在追求自身完满发展的道路上开始新的追求。他们应该在体验中学会超验,因为这是只属于现代人的内心感受;他们应该在关注社会问题的同时关注自己的心灵,因为这是现代社会人们生活的一种独特状态;他们应该在蒙胧中仍然保有着浪漫情怀,因为任何现代性都决不排斥传统。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很多研究者认为穆木天早期诗歌创作杂糅了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手法①,甚至有人认为穆诗中仍然保有中国古典诗学的传统②,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穆木天在创作手法上的博采众长正是这种“旅人”情结的最好表征:在不断探索中找到内心最真实的表达途径。我们看穆木天刚到日本时,曾经说:“到日本后,即被浪漫主义的空气捉住了。”但是他却“不甘,并且也不能,在浪漫主义里讨生活”,于是就“步着法国文学的潮流往前走,结果到了象征圈里了”③。这些话是作为一个秉有现代性追求的诗人在文学路途中不断探索、并且不断在探索中追求自身内心完满的明证。事实上,同为初期象征派诗人的冯乃超,也很精到地指出过穆木天象征诗创作的文化因由,他曾在为《穆木天诗选》做的序言中提到《旅心》集里的一首小诗《与旅人——在武藏野的道上》,认为“这首诗在结构、语言、韵律上都比较新颖,尤其‘奔’字用的特别生动。‘奔’是追求,诗人有所追求,他‘问遍了点点的村庄’,‘问遍了那里的镇市’,然后鼓励自己‘前进,对茫茫的宇宙’,‘不要问哪里是欢乐,而哪里是哀愁’。苦难的中国不是敏感的诗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地方,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旅人’,抱着一颗流浪的旅心,不断地寻觅什么似的探索着”④。
  那么,穆木天诗歌创作中“旅人”情结的内涵究竟为何?
  首先,可以概括为浸染了浪漫光泽与超验想像的大野文化。无论旅人的探索之路有多漫长,有多遥远,他的心始终都有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作为一个“东北大野的儿子”,穆木天对那块生养他的土地是充满了爱的。东北大野,是穆木天探求生命真谛、感受多元文化的始发站。但是,旅人的眼光又是宏阔的,“我们如果想找诗,我们思想时,得当诗去思想”⑤,故此,诗歌文本中投射出的故乡,就变成浸染了浪漫光泽与超验想象的大野文化。我们很难区分那些以故乡名义描摹的人、景和日本的乡村世界究竟有什么区别。故乡,在穆木天建构的诗歌世界中,只存在于头脑中、意识里,并且经过重新的感应获得了新面貌,这一切只有在真正尊重诗本体艺术特征的诗人手中才能达成,穆木天懂得,一切现实必须经过诗人的想象和超验感受后才会凝结成真正的好诗。故乡也好,异域也好,都仅仅是一个假借,真正重要的是内心的体验和艺术灵感的浸润。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讲,东北大野情结是穆木天探索生命的现代性创作的重要构成因素,是旅人情结的一个起点,但它绝不可能是穆木天诗歌文本中的重要因素。我们不能因为穆木天对故土的爱就武断地把这种爱和他的诗歌创作混为一谈。事实上,穆木天是一个不断否定自己的探索型诗人,“旅人”情结最先要求的就是诗人必须突破自己本土文化的束缚,从更广阔的视角去体验人生。
  其次,憧憬与失望、快乐与愁苦构筑的象征王国。这可以视为“旅人”情结内涵的核心。在对现代人生命中各种可能性的探索中,诗人向我们展示了现代人最丰富的内心世界。如果我们把这些诗作看成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加以把握,我们就可能洞悉诗人探索人类情感过程中的各种努力,舔尝到诗人带给我们的欢喜与悲哀。这里有现代人内心世界的灵动与浪漫:“我愿作一个小孩子/濯足江边的沙汀/用一片欢愉的高笑/消尽胸中的幽情”(《心欲》其一);这里有现代人对爱情的独到阐释:“我不愿作炫耀的太阳/我不愿作银白的月亮/我愿作照在伊人的头上/一点小小的微光”(《我愿作一点小小的微光》);这里有现代人对生命对人自身精神的真实体验:“我愿静坐/等着到来了星空/听着我的灵魂的泻出的洒洒的活动/衬在银灰色的空间中/流动/流动/流荡出小河/大川/湖/海/流荡在夕暮/的涡中”(《野庙》);这里更有现代人在探索生命真谛中不时生出的惶惑和无端的哀愁:“啊/满城的凄冷/啊/万有的蒙胧/啊/憧憬啊/你倒是永远的灰淡/你倒是永远的光明”(《烟雨中》)。灵动、深邃、憧憬、失望、兴奋、愁苦,各种丰富的情感在《旅心》中用象征的调子被演绎得惟妙惟肖,传达出一位从“五四”风雨中走出来的年轻人,在现代性意识的指引下,继续前行的勇气与旅程的艰辛。
  探索的过程是既快乐又痛苦的,特别对那些洞悉了太多生命隐秘的诗人来说。有的时候,懂得越多反而越迷茫,越觉得个体生命的卑微。然而,这个探索的过程却是那么的诱人,这个旅人的角色却是那样充满矛盾的快感,当现代性精神告诉穆木天:即使生命本身是一出悲剧,你也要把这出悲剧好好地演完时,一种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开始在他的心中升腾,于是他用自己的笔记下了探索中的种种情愫,并且轻轻地感叹:“旅人呀/前进/对茫茫的宇宙/旅人呀/不要问哪里是欢乐/而哪里是哀愁?”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副主编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比如有学者曾经以《旅心》集中的诗作《水飘》为例来说明穆木天早期艺术手法之兼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特征,参见肖燕. 飞腾的想象 斑斓的色彩——穆木天的《水飘》和他的早期艺术方法[J].吉林师范学院学报,1996(9、10),31—32.
  ②比如索燕华女士除了认为穆木天早期诗歌既表现了象征主义基本格调又饱含着浪漫主义特色的同时,把穆诗前后期的创作分别与李白、杜甫做比较研究,这是一个比较新的论证角度,参见索燕华. 穆木天前后期诗歌创作转变探析[J] .井冈山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5(3),20—23.
  ③穆木天.我的文艺生活[A].穆木天诗文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5 ,199.
  ④穆立立编.穆木天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4—5.
  ⑤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A].穆木天诗文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5 ,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