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一首诗和一个时代

作者:田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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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理由】
  作为突破文化大革命巨大阴影的朦胧诗派主将之一的北岛,其早期诗歌创作体现出了强烈的英雄主义价值取向,其诗歌抒情主体如同把心高举成火炬的丹柯一样表达了对民族、国家和个体人的忧患情怀。《结局或开始》用密集的意象、精练的语言、匀称的节奏和形式美的魅力展示了诗人精神与诗歌美学的完美统一,在一个荒唐的时代宣告着人性的呐喊和抗争。存在于此诗中的艺术特色能够代表北岛对西方现代诗歌的借鉴,其意象世界丰富了中国新诗创作的想象空间,开创了新诗写作的探险之路,奠基了三十年诗歌创作的主体性精神,影响了一代人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创作倾向,这首诗无疑已经具有了经典的审美魅力。
  
  北岛在《白日梦》中写道: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一次爱的旅行/有时就像抽烟那样/简单
  
  “你没有如期归来”在诗中反复出现,似乎在预示着北岛的离乡与还乡之旅,而这“乡”的寻找却始终有一个原点——这个原点与那个时代相关,仅仅从诗歌史的角度看,《结局或开始》这首诗也可称为一代人的宣言书或者墓志铭,存在于这首诗中的寻找便是这一原点。
  
  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为了每当太阳升起/让沉重的影子像道路/穿过整个国土
  
  时间如流水,流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那种直接与肉体相关的死亡意象和挑战姿态如同黑白片一样打上了怀旧的色彩,然而当我们的视线迅速拉回到“今天”(《今天》是70年代末北岛、芒克等人创办的地下刊物)思潮那些如同十二月党人一样的群体中,会看到青春不屈的头发上扬、飘动而坚毅,身影以道路的方式伸向远方,那身影如诗,迈出历史灰暗的门槛,连接上了我们。
  本诗作者北岛,原名赵振开,1949年生于北京。曾当过建筑工人、编辑。在欧美多国担任教职及驻校作家。曾获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西部笔会中心自由写作奖。出版的作品有:《陌生的海滩》(1978)、《波动》(1984)、《北岛诗选》(1986)、《归来的陌生人》(1987)、《在天涯》(1993)、《午夜歌手》(1995)、《零度以上的风景线》(1996)、《开锁》(1999)、《蓝房子》(1999)、《失败之书》(2004)、《时间的玫瑰》(2005)等,作品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出版。在新近出版的《时间的玫瑰》扉页上有北岛的照片,北岛依旧一脸严肃,紧皱眉头,如同它的诗歌,坚固、凝重而倔强,显示出一种厚重的力量感,重量是我对北岛诗歌的直接领悟,这种气质在它的诗歌写作中呈现出对诗歌思想深度和艺术形式的注重,隐喻而朦胧,凝炼且坚硬,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的诗歌将语词风干得过于紧密,以至于他的诗歌面貌像是木乃伊,成为一个时代的样本和象征,由此也可以看出北岛的早期诗歌是属于历史的,属于那个沉重的时代和它给我们塑造的思维方式。他早期诗歌所处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是知识分子与启蒙运动苦恋的时代,因此,北岛的诗风也只有放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才能得到最好的诠释,才能从中感受时代赋予诗人的使命;那是时代与诗人的共鸣,那种对痛苦、沉重和激情的感受,那种对牺牲、献身和鲜血的渴望,那种对责任、义气和力量的言诺;这些都曾经是时间中盛开的“玫瑰”,玫瑰的血红渗透在那个时代里,面对非人性的世界,北岛想通过诗歌建立一个真诚、正直,充满正义和人性的世界。
  这首诗中写到的遇罗克,生于1942年。1966年7月遇罗克写作《出身论》,驳斥了当时甚嚣尘上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为当时的主流意识所不容,1967年4月17日,当时的“中央文革”说《出身论》是反动的。1968年1月1日,遇罗克被捕,以“思想反动透顶”、“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等莫须有罪名在1970年3月5日被杀害。
  北岛因好朋友遇罗克的悲剧写作了两首诗,即《宣告》和《结局或开始》,在这两首诗中,北岛表达了对遇罗克的赞颂,同时也以“英雄主义”的姿态宣告了不屈不挠的挑战精神。“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在诗的开头和结尾各出现一次,将诗完整的凝聚成一个饱含张力的场:场中的意象在混沌晦暗的色调中充满了紧张的抗争,这种抗争又完全是以诗歌意象的方式显示出内在的力量和质感。总体来说,灰色是这首诗歌意象的主色调:悲哀的雾、低沉的云、晦暗的镜子,然而这种灰色又是在亮色中显形的:明亮的树梢、春天和苹果树、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阳光变成的海鸥;暗与明构成了在精神困顿中挣扎的木刻,在明暗的交互中,“人民”以“人群”的面目出现,而历史则被异己的力量操纵,在“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的认识中,作者表达了对黑暗势力顽强的精神抗争和无畏的勇气。
  北岛诗歌注重形式美,富于节奏感,布局匀称,首尾呼应。这首诗歌也如此,其中的二、三、四部分都布局了三个段落,首尾按形式美的规则本应各一个段落,但是在结尾部分作者又加了一段,后文我们将对此作一分析。
  诗歌以对遇罗克遇害的悲愤开篇,表达出抒情主人公“我”的反抗。遇罗克是北岛的好朋友,好朋友的死对于北岛来说是悲伤的,何况又是无辜被杀的,悲愤的个人情怀在下面的诗句里展示了诗意:“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为了每当太阳升起/让沉重的影子像道路/穿过整个国土”——这种“诗意”体现为超越了个人具体层面的抒情,而变为不屈服的英雄主义精神——为理想而不惜牺牲的品格和姿态。
  抒情主人公“我”以刚毅坚决的语言呈现的宣告姿态为全诗奠定了英雄主义的基调。联系另一首《宣告》,我们可以看到期间的内在情感路线:“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我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宁静的地平线/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出现在这里的“选择”和出现在《结局或开始》中的“没有别的选择”形成互文关系,看似两首诗,却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宣告》成为理解《结局或开始》的一个简略缩本,两首诗共同体现出英雄主义的特色。
  北岛的英雄主义理想基于对一个荒谬时代的反抗,诗歌进入第二部分,这一荒谬的时代以画面的方式展开。首先以“悲哀的雾”这一意象呈现出“我”的焦虑,这里的“雾”是一个总体性的隐喻,它的“悲哀”以所呈现出一系列灰暗的画面隐喻出来:补丁般错落的屋顶、灰烬般的人群、贫困的烟头、疲倦的手,这些密集的意象共同呼应了“雾”的状貌、颜色,给人的心理感觉恰恰是“悲哀”的,并且与低沉的“乌云”回环相扣,“一只只疲倦的手中/升起低沉的乌云”,这一“低沉”与其说是乌云,不如说是活动在暗黑大地上的人们,诗歌在此展开了一幅大地萧索黯然神伤的画面。
  为什么会有“悲哀的雾”,北岛写道:“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全民癫狂的状态中被扭曲、漠视和被屠杀,人的尊严被践踏,“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这一部分以太阳——黑暗之间的隐喻转换和落寞黯淡的意象展示了黑色的场景。与“我”相对应的不仅是祖国,还有“默默”的大众。第二部分对晦暗的描写由“雾”——“乌云”——“黑暗”,呈现出脉络清晰的意象——意义的痕迹,它直接引起后面“呵,我的土地/你为什么不再歌唱”的追问。
  难道我屈服了吗?不,晦暗的现实和沉痛的压抑不但没有使抒情主体屈服,相反,诗人的声音开始发言,在疑问和追寻中, “一个人”出场了,主体的人开始思索,并且倾听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英雄主义理想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直指荒诞的政治,唤醒一代人的灵魂。“歌唱”和“鸣响”是这片土地对于“我”的意义,而如今“不再”,诗人这里连续两个“不再”,形成一种诗歌节奏的密集韵律,造成一种紧张感,最后甚至导致抒情主体对时间的怀疑,“镜子”的比喻显示出主体自我寻找的困惑——“镜子”本来是映照人像的,而在这里则是:“也永远背对着你”,这是遭遇“弃绝”的意象,诗歌主体感受到了被放逐的屈辱,目光游荡在“星星和浮云”之上,这是一种落寞的场面;但是“我”并没有放弃,诗歌接着连续两小节展示了“我”的寻找,这里展示了诸多美好的意象:春天、苹果树、蜜蜂、微风、海岸、海鸥,这些意象奠定了第7节英雄主义姿态达到高潮的合法性依据,“鲜血”意象的出现提示我们理想主义的艰难,也昭示了不屈的精神:“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明天的枝头上/成熟的果实/会留下我的颜色”,“我”和“你”成为这一部分的抒情核心,“砌在墙里的传说”是想象中的“英雄情怀”——他是在表达一个决心:“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此外,需要我们注意的是,这里的“你”有两种指向,一种是和“小我”相对的“国家”的隐喻,还有一种是“遇罗克式的英雄”(“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中的“你”),这种“小我”是向纯粹个体自我的还原,而个人是有感觉的,有犹疑,也有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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