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海的梦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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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车的时候赶上了雷阵雨的尾巴。车厢里热烘烘、乱糟糟、迷腾腾的。一到站台,只觉得又凉爽,又安静,又空荡。潮润的空气里充满了深绿色的针叶树的芳香。闻到这种芳香的人,觉得自己也变得洁净和高雅了。从软席卧铺车厢下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噢,噢,地拉长着声音。“哈罗!”他们向缪可言挥了挥手,缪可言也向他们点头致意。有一个外国女人笑得非常温和,她长得并不好看,但是有很好的身材,走起路来也很见精神。此外没有什么人上车和下车。但是站台非常之大,一尘不染,清洁得令人吃惊。一幢幢方方正正的小房子,好像在《格林童话集》的插图里见到过似的,红色的瓦顶子亮晶晶地闪光。这个著名的海滨疗养胜地的车站,有自己的特别高贵的风貌。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翻译家,作为一个搞了多半辈子外国文学的研究与介绍的专门家,五十二岁的缪可言却从来没有到过外国,甚至没有见过海。他向往海。年轻的时候他爱唱一首歌:
  
  从前在我少年时……
  朝思暮想去航海,
  但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
  
  这是奥地利的歌儿吗?还有一首,是苏联的:
  
  我的歌声飞过海洋……
  不怕狂风,不怕巨浪,
  因为我们船上有着,
  年轻勇敢的船长……
  
  这两首歌便构成了他的青春,他的充满了甜蜜与苦恼的初恋。爱情,海洋,飞翔,召唤着他的焦渴的灵魂。A、B、C、D,事业就从这里开始,又从这里被打成“特嫌”。巨浪一个接着一个。五十二岁了,他没有得到爱情,他没有见过海洋,更谈不上飞翔……然而他却几乎被风浪所吞噬。你在哪里呢?年轻勇敢的船长?
  汽车在雨后的柏油路面上行驶。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槐树。这里的槐树,有一种贵族的傲劲儿。乌云正在头顶上散开。“马上就可以看见海了。”休养所的汽车驾驶员完全了解每一个初到这里的客人的心理,他介绍说。
  海,海!是高尔基的暴风雨前的海吗?是安徒生的绚烂多姿、光怪陆离的海吗?还是他亲自呕心沥血地翻译过的杰克•伦敦或者海明威所描绘的海呢?也许,那是李姆斯基•柯萨柯夫的《谢赫拉萨达组曲》里的古老的、阿拉伯人的海吧?
  不,它什么都不是。它出现了,平稳,安谧,叫人觉得懒洋洋的。那是一匹与灰蒙蒙的天空浑成一体,然而比天的灰更深、更亮也更纯的灰色的绸缎,是高高地悬在地平线上的一层乳胶。隐隐约约,开始看到了绸缎的摆拂与乳胶的颤抖,看到了在笔直的水平线上下时隐时现、时聚时分的曲线,看到了昙花一现地生生灭灭的雪白的浪花。这是什么声音?是真的吗?在发动机的嗡嗡与车轮的沙沙声中,他若有若无地开始听到了浪花飞溅的溅溅声响。阴云被高速行驶的汽车越来越抛在后面了。下午的阳光耀眼,一朵一朵的云彩正在由灰变白。天啊,海也变了,蓝色的玉,黄金的浪和黑色的云影。海鸥贴着海面飞翔。可以看见海鸥的白肚皮。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一个白点,一挂船上的白帆和一条挂着白帆的船。“大海,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思恋,经过了许多磨难,你我都白了头发——浪花!”
  晚了,晚了。生命的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当他因为“特嫌”和“恶攻”而被投放到号子里的时候,当铁门哐地一声关死,当只有在六天一次的倒马桶的轮值的时候,他才能见到蓝天,见到阳光,得到冷得刺骨的或者热得烫脸的风的吹拂的时候,还谈得上什么对于海的爱恋和想念呢?而现在,当他在温暖的海水里仰泳的时候,当他仰面朝天,眯起眼睛,任凭光滑如缎的海浪把自己飘浮摇动的时候,他感到幸福,他感到舒张,他感到一种身心交瘁后的休息,他感到一种漠然的满足。也许,他愿意这样永远地,日久天长地仰卧在大海的碧波之上。然而,激情在哪里?青春在哪里?跃跃欲试的劲头在哪里?欢乐和悲痛的眼泪的热度在哪里?
  他愧对组织上和同志们、老友们对他的关怀。平反——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到古汉语辞典里去查这些难解的词的吧?还有什么“特嫌”“恶攻”“反标”这些古老的汉语的生硬的缩写,出现了崭新的不通的词汇。但他感谢这种离奇的缩写,它给那些荒唐的颠倒涂上了一层灰雾——以后领导上和同事们最关心他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好好疗养一下,将息一下身体,恢复一下健康。一个是刻不容缓地建立一个家庭。
  对于前一点,缪可言终于接受了安排。对于后一点,他茫然,木然,黯然。“年轻的时候你想得太玄,后来又是由于政治运动的原因,现在呢,你总该安定团结地过过日子了吧?”同事们说。
  然而,桃花、枣花,各有各的开花时刻。萝卜、白菜,各有各的播种节令。误了时间,事情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一千零一夜》里的装在瓶子里的魔鬼,最初许多年曾经准备给释放他的人以全世界的财富的报酬,但是,在绝望地等待以后,他却决心吃掉他的迟来的解放者。当然,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无可逃避地被重新装进了瓶子。
  当热心的同事一个又一个地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这个故事。自然,他没有想吃人,没有准备以仇报德。他只是联想到自己误了点,过了站,无法重做少年。他联想到不论什么样的好酒,如果发酵过度也会变成酸醋。俱往矣,青春,爱情,和海的梦!
  所以,他一听到“对象”二字便逃之夭夭,并为自己的逃之夭夭而讨厌自己。他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老单身汉的睡帽》。他想起了王尔德的童话《自私的巨人》,没有孩子的花园不会得到春天的光顾。是的,他的心里还堆积着冬日的冰雪。
  然而大海没有厌弃他。大海也像与他神交已久,终得见面的旧友——新朋。她没有变心,她从没有疲劳,她从没有告退,她永远在迎接他,拥抱他,吻他,抚摸他,敲击他,冲撞他,梳洗他,压他。时而是蓝色的,时而是黄绿色的,时而是银灰色的。而当狂风怒卷的时候,海浪变成了红褐色,像是用滚烫的水刚刚冲起的高浓度的麦乳精,稠糊糊的,泛着黏黏的泡沫,一座浪就像一座山,轰然而下,飘然而散,杳无痕迹,刚中有柔,道是无情却有情。
  大浪激起了他的精神,他很快地适应了。当大浪袭来,他把头钻到水里呼气,在水里睁开双眼,眼看着浪潮从头顶涌过,耳听着大浪前进的轰轰的雷鸣般的声音。然后,他伸出头,吸气,划动双臂,面对着威严地向着他扑来的又一个浪头,又一次把头低下,冲了过去。海浪奈何不了他,更增添了游海的情趣。他在大风浪里一下子就游出去一千多米,早就越出了防鲨网。“我这么瘦,只能算是三级肉,鲨鱼不会吃我的。”他曾这样说。但是,就在他兴高采烈地几乎自诩为大海的征服者、乘风破浪的弄潮儿的时候,他的左腿小腿肚子抽了筋。他想起“恶攻”罪的“审讯”中左腿小腿肚子所挨的一脚来了,那是为了让他跪下。他看看四周,只有山一样的大浪,连海岸都看不见了。“难道到了地方了?”他一阵痉挛,咽了一口又苦又咸的海水。他愤怒了,他不情愿,他觉得冤屈。于是,他奋力挣扎。他年轻的时候毕竟是游泳的好手,虽然是在小小的游泳池里学的艺,却可以用在无边无涯的惊涛骇浪中。他扳动自己的脚掌,又踹了两踹,最后,他总算囫囵着回到了岸上。没有被江青吃掉的缪可言,也没有被海妖吞噬。
  “然而,我是老了,不服也不行。”这一次,缪可言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什么老当益壮,重新焕发了青春啦;什么越活越年轻,五十二岁当做二十五岁过啦,所有这些可爱的豪言壮语都影响不了物质的铁一样的规律。细胞的老化,石灰质的增多,肌肉弹性的减退,心脏的劳损,牙齿的龋坏,皱纹的增多,记忆力的衰退……
  而且他发现疗养地的人们大多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如果不是更大的话。年近半百须发花白的,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还有扶着拐杖的,带着助听器的,随身携带抢救心肌梗死症的硝酸甘油片的,或者走到哪里都跟着医生、睡到哪里都先问有没有输氧设备的。这里的女同志不多,年龄也都不小了,绝大部分都腆着肚子。就连百货商场和食品店,西餐馆和中餐馆的服务员,也大多是四十来岁的人。他们业务熟练,对顾客态度好,沉稳耐心,招待首长和外宾都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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