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隐士与世情

作者:钟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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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陶渊明:《和刘柴桑》
  
  清代吴瞻泰《陶诗汇注》谓“此诗为庐山无酒而发”,张玉榖看作是“别刘归家和刘之作”(《古诗赏析》),方东树《昭昧詹言》却说是“和刘即自咏”。见仁见智的理解中,却折射出这首诗歌的潜在容量与张力。题材上,这是首田园交游诗,融田园诗、交游诗于一体,首四句、末八句畅叙交游,中间八句共话田园。陶渊明田园诗贡献自不消说,但交游诗创作却也是个不小的景观。单是数量上,一百来首陶诗中,交游诗就占有二三十首,四分陶诗有其一。
  刘柴桑,据《莲社高贤传》,真名为刘程之,因曾任柴桑县令而得名。又名刘遗民,元康《肇论疏》说“自谓是国家遗弃之民,故改名遗民”,与陶渊明、周续之同为“浔阳三隐”。刘柴桑与陶渊明往来关系甚密,陶集中有唱和诗《和刘柴桑》《酬刘柴桑》二首。
  诗歌前四句组成一个独立整体。“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为刘柴桑的问语,“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是陶渊明的答语,二者浑然地融于一体。援引他人的问语入诗,一问一答,是陶诗的新创。陶诗《饮酒二十首》(其九)“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直接镶田父语入诗;《九日闲居》“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直接援引旁人的规劝语入诗,而不是陶渊明的自述语。前两句“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相问,后两句“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作答。陶渊明以“爵”、“虚罍”自比,表示不愿受尘垢的沾染;“寒华”比喻入仕的营苟之人,“徒自荣”表明陶渊明不愿效仿他们,人各有各的操行。从这四句一问一答的方式看,可能在此之前曾有人劝仕过陶渊明(如《归去来兮辞》序云:“亲故多劝余为长吏”),陶渊明作了这首诗表明长期归隐的心迹,算作回答。这种问答体的写作范式,对后来杜甫 “三吏三别”的创作影响很大。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是兴来之笔,半空劈面而至;“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陡然作答,前句淡然,后句紧促,奠定了全诗的内容基调。下句“良辰”、“奇怀”紧承“未忍言索居”而来,是“未忍”的落脚点;“挈杖”、“西庐”展现的是隐居之人、之境的惬意、悠然。整体构筑而出的是一幅人、物交相而织的静穆画面。这种静谧随着一“入”一“还”,顿时洋溢着的仿佛满是动感,微微起伏着,荡漾着。这一“入”一“还”,带着鲜明的方向感,仿佛由画面的一个小角边缘向中央延展。“入”动作轻快敏捷,“还”行动缓慢蹒跚,在同一组动态的画面中构成鲜明的比照。一急一缓,朝着同一方向进发,目标的指向上传递而出的是同一种浓郁的归宿感,一种自然、温馨、心灵的归宿。“良辰”给人的是扑面而来的自然春光,下句“新畴”、“谷风”、“春醪”的田园风光,就围绕着“良辰”而展开。“良辰”成了中间八句田园写景的“诗眼”。“奇怀”情意深长,耐人寻味。陶渊明嗜奇,爱读奇书,好采“奇”字入诗。“奇翼”、“奇文”、“奇歌”、“奇光”、“奇姿”、“奇绝”、“奇踪”等意象,在其笔端层出不穷,铸造奇幻纷纭的精彩世界。
  如果说“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展示更多的是幽雅、闲适,那么“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就顿然衰败不堪了。“荒途”、“无归人”、“时时”、“废墟”,字字用力,着墨狠重。显然前后两组镜头有着天壤之别,但却又都是真实的描绘,是诗人“挈杖还西庐”途中所见的真实写照。诗人所处的江州为东晋军事重镇,屡经桓玄、卢循叛军的蹂躏掳掠。诗人也不止一次地描绘过这种衰败:“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馀”(《归园田居》其四)、“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还旧居》)。回看这些诗,语气外似平淡,但一个个狠重、密集的衰败意象攒集,其力透纸背的力量也绝不逊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平淡之中,却足以穿透时空,传响于古今。这种“诗而史”的写法,表明诗人在欣赏着“良辰入奇怀”的惬意与飘然时,并未忘怀现实。他依然还在回答着“未忍言索居”中“未忍”的理由,亲旧固然是一方面,“良辰”也是一方面,但他最“未忍”忘却的恐怕要算是触目惊心的废墟了。留下来整饬这些时时可见的“荒途”与“废墟”,就成了他不“见招”于“山泽”的最大原由。“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清晰地展示着诗人整饬一新的景象;“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一种整饬后的劳累与欢愉溢于言表,跃然纸上。四句既是自然田园风光的描绘,也是一种社会风光的象征性写照。陶渊明并非真的忘却世事,在百事凋敝、儒业失传的年代里,他牢记“先师”遗训:忧道不忧贫,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本分的事。弃官归隐后,他从事讲习之业(《感士不遇赋》序),传授门生。所以诗中“茅茨”、“新畴”,就不是简单的自然物象,而是如屈原《离骚》中“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一样,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不仅仅是香草之名,而且成了诗人培养下人才的代名词。所以这四句写景之中,又暗蕴着比兴之体。
  “弱女虽非男”,诗歌由此转入了另一层话题。“弱女”向来有两解:一是比喻“酒之醇薄”;一是指有女无男。喻“酒之醇薄”的说法,自宋代以来流行近千年,直到现代逯钦立先生指责为“穿凿之说”(《陶渊明集》),余论方息。“有女无男”说也不恰切。刘柴桑并非有女无男,观陈舜俞《庐山记》,刘遗民临终前,“命子雍积土为墓,勿用棺木郭”(《广弘明集》卷二十七《释慧远与隐士刘遗民书》同)。细审“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弱女”当为雏女,这两句是陶渊明安慰刘柴桑关于家庭子女琐事的话。想来必是刘柴桑又新添了丁口,美中不足的可惜是个女娃,所以陶渊明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这种安慰语是针对柴桑翁的牢骚和苦衷而发的。因为男丁可充作“力子”,用于田亩耕种,勉强养家糊口,如同他当年出为柴桑令,以求“入山之资”一样,纯然是出于生计的考虑。所以陶渊明开导他不如学通达一些:“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生男生女都一样有用,女子织布跟男子耕种一样可以补贴贫寒的家用。有耕有织了,还用奢求什么呢?
  “栖栖世中事”是诗中的总合之笔。此前的诗人之事、刘柴桑之事,个人之事、社会之事,皆如涓涓细流,汇聚于此,成海纳百川之笔势。“栖栖”的急遽不安之态,与下句“岁月共相疏”前后辉映相承,共同传递着岁月飞逝、世事蹉跎的感慨。明代何焯说:“共相疏,我弃世,世亦弃我也”理解失于偏颇。“共”字意蕴丰富,有人、我之共:诗人与刘柴桑;有物、我之共:世中事、岁月与诗人、刘柴桑;有物物之共:世中事与岁月。着一“共”字,顿显人我、物我相互交织的流动之感,将“岁月”这一静态之物击撞得动态纷纭。“岁月”一动,牵人、我、世中事因之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笔法独特而巧妙,风流尽在“共”字之中。“疏”也不是简单的疏弃之意,它强调的是时间如白驹过隙的一种飞逝之感,揽手欲取而愈不可取,“更行更远”的缥缈怅失之境。正是伴随着这一情怀的感发,在诗歌的收合之中,全诗的意境顿时拓宽。清人方东树所说的“‘栖栖’二句顿挫以宽文势,若无此则气促”就是指的这一层境界。这是诗人淡泊人格与平淡诗风融合的三昧上乘境界。这种淡然之境,随着“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的推波助澜而达到极致。戛然而止之中,平淡而味永,如陈年老窖,品之愈细,味之愈醇。
  正是出于这种美学追求,陶渊明不惜冒着雷同化的诗家大忌,淋漓酣畅地重复挥洒着这一得意之笔:“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饮酒二十首》其三)、“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还旧居》)、“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白。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二十首》其十七)、“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杂诗十二首》其四)。人谓陶渊明旷达抱真,这便正是他的诗歌所臻至艺术佳境的真谛所在。所以清人温汝能《陶诗汇评》中高度评价这首诗说:“诗中起数语云云,以下直抒胸臆,毫无粘着。陶诗真旷,其品格固高出于晋人,亦唐人所未能及也。”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中也说“真率淋漓,以爽笔抒达旨,此陶公所为擅场,如此诗乃真汉人”。都是对这首诗品味深长的珠玑之语。
  陶诗构思浑然,篇无句摘。清人吴瞻泰曾引“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句说:“‘良辰入奇怀’,高兴勃发;‘挈杖还西庐’,意趣索然,为无酒也。十字合看,益见其妙。其句所云‘久见招’‘乃踌躇’,良为此耳。”虽然其评“挈杖还西庐”不无相商之处,但其“十字合看,益见其妙”却为精到之评,并且洞察出这“十字”与起句之间那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整体构思奥妙。他参悟了陶诗似断非断神奇意脉的不二法门。
  作者系西安文理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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