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从“阿毛之死”解读祥林嫂的悲剧命运

作者:王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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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福》的整个情节内容,可以说都是围绕着祥林嫂之死展开的,按理说,祥林嫂是如何死的这一问题小说中已交代得很清楚了。然而关于祥林嫂之死的归因,虽见解大都一致,却颇多偏失。
  以往的分析评论大都认为,将祥林嫂迫害致死的是封建宗法制度的“四条绳索”——政权、族权、神权和夫权。然而我看《祝福》多遍,却实在看不出这“四条绳索”在哪里,最多不过是“族权”、“神权”有些影子罢了。祥林嫂先后有过两个丈夫,第一个是祥林,文中只是说“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此外再无更具体的说法;第二个丈夫叫贺老六,他们有一个孩子,“母亲也胖,儿子也胖”,“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可见还是过了两三年幸福生活的,此外也无别的叙述。如何能看出祥林嫂受到了“夫权”之害?至于“政权”,若说窦娥受到了“政权”之害确有道理,但于祥林嫂也看不出,文中实在未有涉及。此“两条绳索”全无依据。说到“族权”也不过是两件事,一是被迫嫁到了贺家,生活反而好多了,所以这一层对祥林嫂之死的影响可以忽略掉;第二件是被逼重回鲁镇打工,可她到鲁镇之后不过是对阿毛之死的痛心和对柳妈所说鬼神之事的恐惧,实无半点提到“族权”害她的痕迹,可见这一层的影响也可以忽略掉。因此“族权”之害也很有些想当然的意味。说祥林嫂受到“神权”之害,确有些实据,但只归因于此,却显然不妥。所以这种说法想当然的成份太多,实在不必再提。
  钱谷融先生在《祥林嫂是怎么死的?》一文中认为:祥林嫂“主要就是被程朱理学所崇奉的旧礼教迫害死的”①。作者在描写祥林嫂被旧礼教迫害致死的过程中,同时也写到了“死”的另一面,那就是她的活力。小说让我们清楚地看到:祥林嫂有强烈的活的愿望,而且希望尽可能地活得体面些。她有顽强的生命力,应该最能活下去,而这样耐活的人,终于被迫害死了;封建礼教的罪恶,由此可见一斑。作者充分写出祥林嫂的活力,正是为了拿来衬托她死的冤屈和悲哀。钱先生的分析固有精当之处,然而所谓的封建礼教无非是“三从四德”、节烈观念一类,可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从”对于祥林嫂而言,几乎全无意义。至于“节烈”观念,对祥林嫂虽有影响,但并不至于到迫害致死的程度,最多不过是想守节寻死而已,若真的死了,那确算得上是“节烈”观念摧残妇女的证据,可是就《祝福》全篇看,并非如此。所以祥林嫂是由“旧礼教迫害而死的”的说法也不很确当。
  其实几乎所有关于祥林嫂之死的分析评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鲁迅先生在《祝福》中用了相当多的篇幅所写的有关“阿毛之死”的情节,特别是祥林嫂在鲁镇反复陈说的,文中完整引用了两次的那一大段催人泪下、惨不忍听的独白。精通医学、心理学的鲁迅先生精心刻画出了祥林嫂丧子之后的那种疚恨如碎的心理,其创作目的无非是借这种血淋淋的人间惨剧激发人们的同情怜悯之心,再将承载这惨剧的故事放到鲁镇这样一个环境中去,以暴露那个社会人情的冷漠残酷,从而引导人们去思考这个社会中的人们何以会变成这样,又如何来改造这样的社会人情。所以祥林嫂是死于这冷漠残酷的社会,死于这形形色色的“看客”之手的。
  可以说出现在祝福中的人物——“我”、鲁四老爷、四婶、卫老婆子、柳妈、鲁府的其他佣人、鲁镇的其他闲人等——全是“看客”。祥林嫂就像是一点试剂,一滴到鲁镇这个环境中一下子就试出了其中人情的冷漠与残酷的程度。一个痛失爱子的寡妇,虽然很不幸了,可是如果她能为一群温情的人、一个富有关爱之心的社会所接纳,就一定不会有悲剧发生;然而,鲁镇——那个时代中国社会的缩影,却不是这样的社会,却没有这样的人群。他们冷漠地观赏着别人的不幸,在有意无意中碾碎着一个个脆弱的生命,转过身去或关了门后在默默的回味中聊以自慰,在别人不幸的衬托下好像自己的伤痕一瞬间便平复了似的。
  即使在这个环境中还有些良知的“我”,知道祥林嫂的猝死后,起初虽“还有些负疚”,接下来,就不这样了,“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一走了事,何必自寻烦恼。城里的“清炖鱼翅”“价廉物美”,对“我”有更大的吸引力。“我”就是以这样的行为来求得内心暂时的“平衡”。加之“我”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了什么事,也于“我”毫无关系了,这样就抹去了愧疚。没有了愧疚,而且心理平衡,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冷漠。所以“我”也不过是一个“看客”而已,只不过是“知识分子式”的“看客”罢了。
  也许将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和封建礼教联系起来的就是鲁四老爷其人其言其行。当祥林嫂第一次到鲁家帮工,鲁四老爷就分明“讨厌她是个寡妇”。祥林嫂被婆家抢走,鲁四老爷又说了句:“可恶!然而……”佣人被绑架,他不免感到有损自己的尊严和役使的利益,但一想到祥林嫂的婆家有权处置守寡的媳妇,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的这种言行,好像是从维护封建礼教出发的,但实际上他的言行并没有作用于祥林嫂,所以鲁四老爷在这一次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与祥林嫂之死没有关系。当失去丈夫、死了孩子的祥林嫂第二次再来帮工时,鲁四老爷虽视其为“败坏风俗”、“不干不净”,但也并不大反对,只是“祭祀时候用不着她沾手”。至于“你放着罢,祥林嫂!”这句话对祥林嫂的影响固然“非常大”,但这是在听了柳妈的话,捐了门槛,自以为不会被人歧视而还是被人歧视时所受的打击。若没有柳妈的话,祥林嫂绝不会变化那么大。所以这不能归罪于鲁四老爷。至于祥林嫂在记忆和体力大不如前时,被鲁家辞退,沦为街头的乞丐这样的情形,放在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恐怕也是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求鲁四老爷为一个佣人养老送终?他的行为暴露出了那个时代“讲理学”者的冷漠和虚伪。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可面对祥林嫂这样不幸的人,却做不到给不幸者以起码的同情和帮助。所以在祥林嫂不幸的人生历程中,鲁四老爷也是个冷漠的“看客”,不过是“讲理学”的“看客”,也就是老式知识分子式的“看客”罢了。
  至于鲁镇上其他的“看客”对祥林嫂的态度,小说中说得很明确,一般评论者都能注意到。其实,我们只通过她死前的一个细节就可说明:“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其中作为后置定语的“空的”一词,分明是强调她在鲁镇乞讨不到什么。她固然“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但她显然并没有得到鲁镇上的人们哪怕是最低限度的帮助。所以祥林嫂是死于由这些形形色色的看客组成的冷漠的社会的。
  那么这样冷漠的社会人情是如何形成的呢?恐怕这不是一句封建礼教就能解释的了的。这让我们联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②而先生所深恶痛绝的正是这样的人群、这样的社会,这也是先生发心以文学“改变他们的精神”、拯救国人灵魂的原因。而《祝福》见于《彷徨》之中,正暗示出先生对于这样的世态人情的忧愤之情。试想,像祥林嫂这样悲惨的人,到了辛亥革命早已过去,民国早已成立的时候,还是遭遇到那样的社会、那样的人群,在冷冷的漠视中无奈地死去。而我们之所以这样来看《祝福》的主题,主要就是对“阿毛之死”这一重要情节的掂量。
  如果没有“阿毛之死”,就一定不会有“祥林嫂之死”。试想,如果阿毛还活活泼泼地生活在那个山沟里,那么祥林嫂就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尽管孤儿寡母,度日艰难,可是生活因有孩子而有希望。就算是贺家的大伯不顾自己的后人,一定要把他们母子赶出贺家墺,以祥林嫂的能干和毅力,就算是在鲁镇打工或是行乞也一定能使他们母子活下去!所以如果没有“阿毛之死”,什么“四大绳索”呀,“封建礼教”呀,都不可能夺去祥林嫂的生命;而如果祥林嫂是带着阿毛到了鲁镇,那就是孤儿寡母,而不仅仅是“寡妇”。“寡母”和“寡妇”虽一字之别,但因为是“母亲”,人们对她的态度自然会有很大不同。封建礼教是歧视妇女的,但能说歧视母亲吗? 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她篮子里的碗便不会总是“空的”。所以“阿毛之死”实已将祥林嫂逼入到人生中不能再惨的境地中去了,何况阿毛又死得那样惨。若这样的祥林嫂还不能唤起鲁镇人们的同情、关爱与帮助,那么那个社会已麻木不仁到什么地步就可想而知,而中国由这样不知互相关爱扶助的人群组合而成,如何不是“一盘散沙”?而“一盘散沙”的中国,如何能不受外敌凌辱?而先生对人心之改造、民族前途之忧心也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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