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真相及其叙述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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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真相?怎么叙述真相?有个同学问我,让我找一两个简单的词概括一下我的自传。我是最不赞成用一两个词概括一个复杂的东西,一定要概括那就是“真相”。
  第一,就是我们怎样面对这个“真相”。我觉得面对真相需要良心,需要历史的责任心,需要诚实。就这点来说,我把它放在一个无条件的地位。面对真相的时候,当我需要诚实地叙述真相的时候,我不管他是我的父母,还是我的朋友,还是一个已经被枪决了的贪污犯,还是一个公众的偶像,我都说出了我所看到、我所感到、我所想到的东西。和对于真相的这样一种责任相比,其他都是次要的,可以牺牲,我不怕为此付出代价,说你忤逆也可以,说你不厚道也可以,说你鞭尸也可以,还有另外一个“尸”,就是被枪毙了的犯人。
  我个人认为,真相是不能塑造的,只能勇敢面对,但是怎么样叙述真相,这是可以选择的。这里有许许多多的选择,有轻与重的选择,有叙述方式的选择,甚至也有策略的考虑,就像曾国藩跟太平军打仗,究竟是“屡败屡战”,还是“屡战屡败”,但都说明他战败了,这一点没有疑问。这种选择和个性有关,和风格有关,和叙述真相的责任也有关,必须使这种叙述成为可能,而不是成为不可能。
  第二,我也常常想,是一个人的真相,还是公认的真相?是少数精英的真相,还是大众的真相?这使我非常的苦恼。因为有时候,越是不知道真相的人,他越有一个很强烈的判断——对于真和伪的判断。不论真假,他判断都很强烈。比如说诺贝尔文学奖,认为中国作家没有出息,中国作家有两个原罪,一个是现在的作家没有鲁迅,没有一个作家敢声称我就是鲁迅,我是当今的鲁迅,没有人;第二个原罪是国内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作家没有人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发现凡是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是怎么回事的人都很坚决,或者干脆把它判定为西化分化的帝国主义的阴谋,这是一种判断,把它判断为文学的光辉,文学的标准,这些都是判断。
  其实,有时候真相是少数人的真相,那么,现在我又有一个问题,能不能接受真相?接受真相有时候也很痛苦,即使我个人接受真相也是有痛苦的。我只能举最轻松的例子,比如我们看多了《三国演义》以后,我们不愿意接受真实的三国的历史。所以,有时候面对太多的真相,你会感到某种孤独。前不久,凤凰电视台记者找我和许子东、窦文涛做一个《锵锵三人行》,做我的自传,许子东他就说了这么一点,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他说,我看完你的三部自传,我觉得你火气很大,你充满了火气,你属于到死一个人也不原谅的那种人。这和我想的完全相反,因为我说我中庸,我宽容,而且我挺害怕那个声言自己到死一个都不原谅的,因为我不是鲁迅,他要是鲁迅好办。
  在我的自传的研讨会上,我听到张光芒教授有一个太精彩的话,我记得他说,北岛那个时候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说现在可能是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哎呀!这话说得太痛心了,因为有时候你弄不清这种真相啊,那种非白即黑的真相,他可能用卑鄙变成了高尚者,他可能用高尚变成了卑鄙者的通行证。所以,这个真相也很麻烦,有时候让人很难受,有时候它不是一个很轻易认识的。所以,我在我的香港版的自传里我就说,你有没有勇气面对这些真相?香港读者对我的反应是,对这部书不感兴趣,卖了几十本,一二百本,不看,表示了冷淡、拒绝。一些人,很多人对于真相是有预期值的,不符合他的预期值,他宁愿意从真相身边逃离开。
  第三个,究竟有没有简明的真相?我认为应该有,1加2等于3,这个是非常简明的,我也相信真理是朴素的,我也相信常识,我也相信人应该吃饭,我相信既然活着就应该活得好。可是呢,我又往往觉得那些简明的对于真相的认知,是靠不住的。就包括我的排比句怎么就那么啰嗦呢?说着说着,我就觉得还没把它说完,光说这一面,没有那一面,我觉得排比句不一样,我是把两个相悖的命题放在一块儿了,就是类似的这种排比,这个伟大的渺小的人物,这个气壮如牛而又胆小如鼠的人物,我是喜欢这种排比。
  第四,就是真相还需不需要追究?我觉得需要。我早就说过,咱们中国人特别喜欢价值判断,用鲁迅所说的,还不知道那匾上字写的是什么,这几个人都没有看清楚,但是已经在说这个字写得好不好,这个说这字写得太好了,那个说这个字写得太糟糕了,这个说,这个太感动了,那个说,这个太可爱了,但是这两人都没有看清这到底写的是什么字。我觉得我能告诉你们的是,我有些经历你们没有,读者没有。比如说,我有被打入“另册”的经验,我也有和中央的最高级的领导接触的经验,我也有和边疆的少数民族一起生活的经验,我也有直接和瑞典皇家科学院、和马悦然教授打交道的经验等等。我有时候还判断不了,我们还可以共同的追究。
  有一位老师他说看了我的自传感觉到“却步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另外我说,“凭君解释,凭君听”,他感到难过,我很感谢你,为我感到难过。
  最后,我说一下,还有一些发言在引导我,对我作一个暗示,就是你应该写更多的痛苦,更多的分裂,更多的撕裂,更多的抽搐,更多的狞笑,更多的血泪,对此我也有自己的看法。因为我说过“泪尽则喜”。第二不是我说的,我喜欢引用,“却道天凉好个秋”。第三个我自传里面整整有一章,因为有些人太……我必须表现我的快乐,快乐之所以必要,就因为有痛苦;整合之所以必要,就是因为有悖论;超越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有障碍;通透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有层峦叠嶂。所以,怎么办呢?我要用快乐来回答恶意,我要用善良来回答叵测,我要用轻松来回答歇斯底里。如果我一帆风顺,我脸上会显出一个笑容;如果我太不一帆风顺,我脸上会显出更美好的笑容!
  (此文是王蒙先生在《王蒙自传》学术研讨会闭幕式上的讲话,温奉桥、冯文波整理,已经作者审阅)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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