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清远画意 韵词流芬

作者:李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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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妆楼上结华鬘。亸香肩。试轻衫。纤手簪花,影更媚于兰。除却周郎谁点笔,修得到,对朝云,描远山。远山远山恣意看。镜儿圆,眉子弯。烧檀金屑,无心理,梦雨阑珊。一笑拈来,都是散花禅。不见忆娘新画本,空想象,拨琵琶,冯小怜。
   ——改琦:《明月引•题畹兰簪花图》
  
  改琦,字伯韫,号七芗,别号玉壶外史,松江(今属上海)人,清代嘉庆道光年间著名的仕女画家、词人。改琦的仕女画,以《〈红楼梦〉图咏》最为著名,代表了当时《红楼梦》插图绘画的最高成就。改琦的诗词也有很深的造诣,他一生创作了非常丰富的诗词,可惜大多数都散佚流失了,只有少量词稿因收入《玉壶山房词》而得以存世。
  作为著名的仕女画家,改琦有相当一部分词是因为“画之不足,题以发之”而作,他写了大量的闺情词用于题识仕女画,谢堃《春草堂集•书画所见录》中提到“七芗屡屡写美人相赠,赠必题小词于画侧”。文人为画卷题识是中国文化中较独特的现象,自元代以来,题画诗词风靡于文人阶层,至明清而不衰。改琦不仅对自己的仕女画作多有题咏,亦喜好为同时画家的画作题词。他的题画词,往往将他对词、画两种艺术的感受融为一体,题词亦如作画,使得读者在品其词的过程中,亦有赏其画的感觉,《明月引•题畹兰簪花图》就是改琦题画词中较有代表性者。
  《畹兰簪花图》是嘉道时另一仕女画家周笠的画作。周笠,字云岩,吴县人,自号韵兰外史。周笠以书画扬名江南,其仕女画尤为出色。《畹兰簪花图》是为曲中名妓杜宛兰(“宛”通“畹”)而作,杜宛兰的生平在清代西溪山人所著的《吴门画舫录》中有较详细的记载,她以色艺驰名曲中,被誉为“吴中第一琵琶手”,当时不少文人如陈文述、张问陶等都迷恋于她的色艺风情,为她题作颇多。周笠为杜宛兰作《簪花图》,亦有趋拜示好之意。这幅《簪花图》还和清初的一件韵事有关,清初,苏州名妓张忆娘,色艺双绝,时人为作《簪花图》,遍征题咏,一时传为美谈。张忆娘的故事到清代中期还为文人所追念,袁枚就曾作《题张忆娘簪花图》云,“当日开元全盛时,三千宫女教坊司。繁华逝水春无限,只恨迟生杜牧之”,遥思美人余韵,感慨“余生也晚”。周笠《畹兰簪花图》出,士林以为韵事,称之为《后簪花图》,题赠者亦复不少,改琦之作,是此类题赠中之佼佼者,不仅词句清新流转,还传达出了画家对绘画艺术的独特感受。今《畹兰簪花图》已难再现世人之前,通过改词,尚可想象该画原貌。
  起笔“晓妆楼上结华鬘”,词人写词亦如作画,作画要在画面的固定范围内构思布局,泼洒丹青,他一开始就将对仕女的描绘,封闭在“晓妆楼”的闺阁之中。“结华鬘。亸香肩。试轻衫”,词人以画家的职业敏感,想到仕女在簪花之前,会有一系列的梳洗准备工作,他精心地挑选出了三个片断:仕女在慢慢地梳理那乌黑润泽的秀发,随着手臂的移动,她的一侧肩膀微微下垂,新穿上的轻衫略略拂动,展现出女性美好的身体曲线。“香肩”一语,词人巧妙地借用了《西厢记》中的典故,张生初见莺莺,“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顿时惊为天人。词人用此典故,不仅写出了仕女梳妆时细微真实的情态,还暗示了仕女的出色丰姿。从头发、肩膀,再到衣衫,随着词人视点的不断移动,女性身体的整体轮廓也渐渐清晰。
  词人的视点继续下移,停留在仕女的纤纤玉手上,和“华鬘”“香肩”“轻衫”等模糊的意象相比,“纤手”这个意象显得更加明晰。“画人难画手”,手在人物画中起着比较重要的作用,传统仕女画的手一般都画得比较小巧,尤其是手指要尖细,以突出女性的柔荑之美。明清以来,仕女画更重视女性的柔弱美,仕女的手越画越小,“纤手”,正是当时仕女画的真实写照。引人注目的是,“纤手”之中,还拿着花枝一朵,仕女正尝试着将它插戴在云鬓上。此处的“簪”应作动词理解,意思是插戴在头发上,类似的用法在古诗词中比较普遍,如苏轼《吉祥寺赏牡丹》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又辛弃疾《祝英台近》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等。“簪花”这个动作,定格在仕女纤手轻抬,云鬓微偏,似动非动之际,和前面的“结”“亸”“试”等动作结合起来,显得灵动妩媚,突破了文字描述的凝滞感,仕女生动飘逸的姿态跃然纸上。
  从“影更媚于兰”一句,词人的思绪开始跳过现实,展开联想。素绢上的仕女正如深谷幽兰,不知是何等丹青圣手,可以赋予她这般妍形丽质?“除却周郎谁点笔”,此句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融合在一起:“周郎”,可以理解为周笠,而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仕女画家周眆,亦有周郎之称,词人语带双关,肯定了周笠的艺术成就。“修得到,对朝云,描远山”,“修得到”紧承上句之意,可以解释为仕女有幸,能够得到周笠这位丹青名手的写真,“对朝云,描远山”,亦可以理解为周笠有幸,能够临美人而写丹青。“朝云”指苏轼的爱妾王朝云,她是钱塘歌妓出身,容貌出众。“远山”是古代女子的一种眉妆,眉形细长而淡,若远山隐隐,晋葛洪《西京杂记》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大名鼎鼎的卓文君采用的就是这种眉妆。借用“朝云”和“远山”的典故,词人生动地写出了画家对仕女描绘纤眉的情态,也点出了仕女的美貌丰姿。
  “远山远山恣意看,镜儿圆,眉子弯”,词人在此设置了两个被观看的对象:仕女和画家。一方面,自画家眼中看来,圆溜溜的铜镜清澈如水,映出了仕女弯弯的双眉,而这远山眉的主人——仕女,也正在揽镜自照,欣赏自己的容颜;另一方面,在词人的想象中,画家也成为了他的观看对象,铜镜圆圆,细眉弯弯,仕女在自我欣赏,那幸运的画家,也正在恣意地欣赏她的美丽,准备将之化作笔底烟霞。此处词人几乎纯用口语,轻松自然地写出了仕女的美丽和画家的从容,这种不事雕琢的描写手法,和绘画中的白描,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烧檀金屑,无心理”,仕女专注于对镜理妆,香雾袅袅,檀香屑渐渐堆积,她都无心理会。明周嘉胄《香乘•檀香屑化为金》中记载“汉武帝有透骨金。大如弹丸,凡物近之,即成金色。帝试以檀香屑。共裹一处,置李夫人枕旁。詰旦视之,香皆化为金屑”,词人在此借用檀香金屑的典故,为仕女所处的环境,涂上了几分神秘和奇幻的色彩。“梦雨阑珊”化用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句而出,烘托出几分萧瑟的意味,从起笔到此处,全词的意境为之稍转,此句并非写实,词人借此道出了他在观画时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和画面传达出来的意蕴,以及当时仕女画的风格,应该说是一致的。和前人相比,嘉道时期的仕女画家,更倾心于刻画清瘦、婉约的女性形象,在审美风格上亦推重平和典雅,“要求在中和、平淡、矜逸的氛围中隐藏着对女性美的欣赏和赞颂,使观者不易产生强烈的感官刺激,以保持审美观照所需要的心理距离”①。《畹兰簪花图》原画虽不可见,但观改琦此句,画中仕女应该也是端正素雅,略带惆怅幽怨的形象。
  “一笑拈来,都是散花禅”,此句借用了“拈花微笑”和“天女散花”两个佛教典故,来表达词人对仕女意态风情的欣赏,对画家高超画艺的赞许。《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中记载,“尔时世尊即拈奉献金色婆罗华,瞬目扬眉,示诸大众,默然毋措。有迦叶破颜微笑。”佛祖拈花,众皆默然,唯有迦叶微笑,表示彻悟禅理,后世用此形容交流双方的心意相通。如前文提到《西厢记》中张生见莺莺“只将花笑拈”,言下之意是莺莺与他一见钟情。词人在此,亦以表明理解画中仕女惆怅、幽怨的心绪,以知音自许之意。《维摩诘经•观众生品》中云,“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及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坠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坠。”意思是说天女散花,花落于菩萨之身皆落下,落于众弟子之身则附着不去,皆因众弟子结习未除,修行不够。后多用散花禅比喻领会了精髓和真谛。如元柳贯《松雪老人临王晋卿〈秋江迭嶂图〉歌》云“拈来关董散花禅,别出曹刘斲轮巧”,即为赞许赵孟頫深得五代画家关仝、董元的精髓。词人于此,亦有赞许周笠高超画艺的意思。天女散花的典故历来是仕女画的重要素材,改琦便曾以散花为题作过仕女画,如他的《仙女散花》图,画中仙女面目清秀,手捧花篮,袅袅降下。又如作于嘉庆二十五年的《执扇仕女图》,画面上不见散花,而改琦题曰“黄面瞿昙莫饶舌,西方原有散花仙”,可见他对这一题材的偏好。改琦的仕女画,喜好将写意风景画法用到画中,以营造幽静深谧的氛围,故而为陪衬仕女用的补景往往出于随意想象,如梧桐、柳树、小楼、明月、池塘等,这一特点在题画词中也有体现,“梦雨阑珊”“散花禅”等,也可以视作词人为陪衬仕女画意而选择的补景,这些含蓄的意象出现在词中,为词添加了更深厚的意蕴。
  “不见忆娘新画本,空想象,拨琵琶,冯小怜”,冯小怜为北齐后主高纬的宠妃,能歌善舞,擅弹琵琶。在词人看来,描摹张忆娘风情的《簪花图》他无缘得见,周笠此幅《畹兰簪花图》,描绘仕女情态样貌栩栩如生,在词人的想象中,唯有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冯小怜能够与画中仕女比肩,对于此幅《簪花图》,词人给予了高度的赞誉。
  当时还有一些文人为《畹兰簪花图》题咏,如“小乙丰姿画里传,倾城名士渺寒烟。百年又见簪花女,倘是韦家再世缘”,又如“一样蛾眉一样妆,画图珍重付王昌。春深绣谷花如绣,曾向苏州赋忆娘”,再如“绣谷初开画苑春,张家风格妙无伦。花香鬓影归何处,此日江南有替人”等(均见《吴门画舫录》)。这些题咏多以虚写为主,表达观图的感受。观改琦全词,其视点从发、肩、衣、手、花、眉等,渐次移动,如画家运笔泼墨,描绘仕女形象,布局、设景、工笔细绘,一一到位,体现了独特的仕女画家视角。词人运驰想象,熟用典故,研辞拈字,锤炼精工,又能以近似口语的语言道之,全词清新自然,意致宛然,显示了词人深厚的词学造诣。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国际传播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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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何延喆:《改琦评传》,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