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陈小手

作者: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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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原载《人民文学》1983年第9期)
  
  与胜利对望的尴尬
  ——读史铁生《两个故事》(之二)
  
  史铁生的《两个故事》曾是清华大学2001年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入学“文学理论与文学史”考卷中的一道重要试题,因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入口;作品发表于《作家》2000年第5期,几乎也是位于21世纪中国文学的入口。不论是中国文学研究还是文学创作,入口处的考试都显得特别关键。
  《两个故事》讲述的是关于“寻找”的两个独立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拆开来只看其中一个。前边这个是寻找“证人”的故事。被认定为“叛徒”却又百口莫辩的老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得不踏上了漫漫旅程,一定要找到自己当年从事地下工作时与他单线联系的上级老刘,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可在他历尽磨难找到老刘时,却发现“证人”已成了植物人。
  第二个故事是我们真正要讨论的。世间竟有比前面故事里的老人还要倒霉的人,这个人用大半辈子千辛万苦地找老三报仇雪耻,可当他如愿以偿地杀死仇人后,才知道仇人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他早就想死了只不过自各儿下不了自各儿的手”而已。“老三看看他,冲他点点头,仿佛还笑了笑,老三正要说什么还没说出来他已经扑上去一刀把老三给杀了”,从种种情形可以推断得出,老三想说的显然是“感谢”。
  复仇者对老三“老奸巨猾心毒手狠”的揣度,还有对“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你死我活格斗场面的心理准备,连同他积年累月无数次演绎过的、每每令其激动不已的想象,最终都没有作为实景出现,复仇过程简单、乏味,一点儿也不惊心动魄,甚至毫无崇高感,毫无趣味,让一直处于亢奋中的复仇者扫兴透顶。
  作家把叙事完全敞开,放弃了一切技巧,甚至文字已现出了些许寒酸和简陋,其实这是史铁生的圈套,他是在用再简不过的叙事,来写再玄不过的意义。
  “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到一匹路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阴,便可想到,人的一切作为,也正是为了快乐地消磨由一生光阴铸成的歧路。”④这个故事里依然持续着史铁生对于人类命运的沉思,他满腹诘疑,再一次把一种左冲右突却摆脱不掉的尴尬指给我们。命运的偶然性、荒诞性、神秘性及其带来的不公和无从把握,弥漫于整个作品。
  在人物的眼中,死亡已幻化为一种人生诉求。复仇者要让仇人老三倒在刀下,也可以“谁杀了谁都行,反正一回事”,复仇者不去想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献祭,而是执著一念去寻找和完成,他有一种让人吃惊的一往无悔。而老三却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自己的死亡,犹豫中也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坚定。他们已把对手或者干脆是自己的死亡看作一场胜利,此时死亡不再恐怖,它是“成功”的近义词。
  在《等待戈多》中,“等待”使一切陷入“未完成”“未知”,悲怆犹可忍受;而史铁生这个故事已完成,“寻找”已有结论,当别的一切“已知”,胜利却成为虚无,怀疑、惊惧和绝望更让人陡生彻骨的寒凉,我们感到了文字冷森森的温度。故事带有寓言性,也带有写实性。不管人物把绝望当作热爱,还是把热爱当作绝望,最终都走不出困境。
  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很多小说不仅在内容上消解崇高,在形式上也消解崇高。好多小说沦为故事,好多小说家沦为故事家,背叛了先辈的文学遗嘱。史铁生这篇小说标题即为“故事”却不是“故事”,它是难得的短篇精品。“小说是系统,也是与系统对立的东西;小说是意义,也是逃脱意义的东西。”⑤史铁生的文字一直有意进行社会观念、小说范式等多层面的大力冲决。这篇小说用直描的语言、玄思的衬色,告诉我们另外一种生命景观,它与寻常所见不同,却依然有着自己的奇特颜色。
  杀人者像自杀,被杀者也像自杀,两者界限模糊。史铁生小说中的宿命主题经常被人提起,其实他更多写到的还是反抗、挣扎,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有一个“不消极”的底线。小说里不乏人物做成一件事的执著,投奔一个目标的韧性。要知道,两手空空的胜利也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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