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熔旧翻新铸伟词

作者:苟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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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为语言的艺术,诗歌语言是为最本色的文学语言,对诗歌语言美的追求,让古人在一推一敲之间冥思苦虑,更有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毛泽东生在旧体诗词整体走向衰微的时代,其时,社会有覆地翻天之变,中国文化亦在新旧碰撞中发生质与量的蜕变。新旧文化的冲击与较量中,毛泽东选择了旧体诗词形式为其反映时代风云、抒写个人情感的工具,并锻造了个性化的语言,独步一世。
  “没有任何一位诗人能依赖自身而伟大,他必须根植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成为社会时代的喉舌”( 转引自路则逢,田翠云等编《毛泽东诗词艺术》),伟大的诗人善于从历史的风云中吸取营养,立足时代而成就华章。毛泽东非专业诗人,却创作出量虽不多而质甚优的诗歌,正在于此。一方面,他植根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取其精华”;另一方面,他亲手改写血火历史,立足现实,处处为新。其诗词语言植根传统,而成于新的时代。本文将从意象翻新、化用诗句、活用典故及工力锤炼几方面予以论述。
  
  一、越女新妆出镜心
  ——论毛泽东诗词意象的以故为新
  
  自《诗经》以来,中国有着三千年的诗歌史。泱泱中华,诗之国度,璀璨珠玑,俯拾即是。毛泽东得此之便,广泛涉猎,从《诗》《骚》到“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从唐诗宋词及元曲骈赋,毛泽东不断学习,采英撷华。然传统之广博深厚却也让后来者仰其项背而难乎为继。毛泽东似乎得天之力,不仅能另辟蹊径,引入各种新意象,更有一股化腐朽为神奇之力,用古人惯用之“风花雪月”铸豪放情,逞英雄气,抒时代意。真真前有古人,后亦有来者。
  古人月下花前,吟风弄月本属平常,多以寄托个人闲情雅致,或抒一己之悲欢爱恨。毛泽东诗词中亦承袭前人风花雪月等传统意象,其意义与境界却迥异于前人。毛泽东也写风,却非“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清雅之笔,乃作“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忆秦娥•娄山关》),烈烈西风,力撼雄关,悲壮境界,落笔而成。又“一年一度秋风劲”(《采桑子•重阳》),不言秋风之萧瑟,却极写秋风之劲力,不似春光,却又胜似春光。秋风一过,寥廓江天,极目骋怀,大有一种包容天地的情志。其格调高昂,气质乐观,与“伤春悲秋”之类的感伤意趣迥然而异,气度不凡。即使有“正西风落叶下长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的衰飒,亦是直指敌方,非作一己之悲也。毛泽东似乎偏爱西风,除此之外,又有“红旗漫卷西风”(《清平乐•六盘山》),“西风漫卷孤城”(《临江仙•赠丁玲》)种种,均是猛烈刚劲之象。或许这方能映衬时代硝烟、民族存亡的历史风云,也更能契合诗人强悍的人格魅力及其壮怀激烈、忧忡为国的一颗赤子之心。但其写风又不是一味的悲壮刚劲,在欢欣鼓舞时,便也吟出“春风杨柳万千条”(《七律•送瘟神》)的畅爽之风。可见,其诗自有与众各别的一贯风格,却也并非一成不变。
  于月,毛泽东诗词有山关行军时的雁叫长空霜晨之月,有横塘别离凄清如许半天残月,均作残月之象,于时于事其凄然可见,却无消沉之意怅然之情。霜晨残月之于古人,赋别离情绪作“杨柳岸晓风残月”,叙孤旅行客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凡此种种,总不免凄情满怀,愁思如缕。毛泽东其人的坚毅性格、旷达胸襟,决定其诗虽有凄然之象,却无低沉之气,故其能于霜晨残月的凄清后着豪壮语“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慷慨意气,自信从容;又能在半天残月下不苦苦牵绊于儿女痴情,为国为民之忧要“割断愁丝恨缕”,其势如“昆仑崩绝壁”,其疾似“台风扫寰宇”,情事深埋,没有欲说还休的凄凄艾艾,却能于凄清中显豪气,冷落中见真情。其心境豁达乐观,有别于古人之句。
  其他譬如花,不作秦少游“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的温婉秾丽,也不似苏东坡“似花还似非花”的曼妙深致,直叙“战地黄花”是“分外香”,描写雪里梅花为无限“俏”,更“梅花欢喜漫天雪”(《七律•冬云》)。若就咏物的细致婉妙言,毛诗并无所长,倒是其摹写的物态精神新人耳目。无论是黄花的香浓或是梅花的娇俏欢喜,都可振奋精神,而花之乐观自信皆是诗人人格精神的凸显,“物皆着我色”如此。又譬如雪,雪于毛泽东往往作背景描画,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诗人立足高处,俯仰天地间,视通万里,思接千载,发风流之论。其写雪从大处着笔,眼界开阔,成就宏大境界。其他如“赣江风雪迷漫处”(《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洞庭波涌连天雪”(《七律•答友人》)等等,均景象博大,“漫天”“迷漫”“连天”等语,言雪之铺天盖地苍茫四野,其大气包举,自此而见。
  关于毛泽东对古人惯用意象的其他推陈出新如“愁”、“梦”等等在此不再赘述。仅此以上四种常见惯用者为论,以陈己见。
  
  二、化作春泥更护花
  ——论毛泽东诗词对前人诗句的化用
  
  赵翼《论诗》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所以不“新鲜”,非李杜诗才不高,实是后世模仿借用者多,创意翻新者少。人多喜走老路,“一人走过,人人跟着走,愈走就越平滑俗滥,没有一点新奇味了”,往往对前人诗句、诗意的利用,多不能跳出旧意,不过借他人之口言自己之志。毛泽东诗词也或引用或化用前人诗句,却能不拘一格,熔铸前人意,传我无限情,令旧貌换新颜。
  古之词人墨客好游山登楼并题诗作联,发幽幽怀古之思,作切切伤今之词。湖北武昌,黄鹤楼上,鹦鹉洲前,尚有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袅袅余音。天才卓绝如李白,登此楼,观此景,睹此诗,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可知要再赋黄鹤楼是如何的难以为继了。毛泽东却化出“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菩萨蛮•黄鹤楼》)一句,境界不同,别是一般风流。毛词本非登楼所赋,不过借题发挥,虚虚实实之笔而已。诗人游其旧址,江南名楼、神话传说、文人雅事汇结一处,自会忆及崔颢之千古遗篇。不过当此之时,楼早毁于火灾,革命前程是“风已满楼”,岌岌乎可危,此境此情,念及黄鹤楼,已不再是鹤去楼空的怀古之思和烟波江上的恋恋乡愁了。诗人抒的是鹤去楼毁的沧桑之感,念念于心的是那革命的安危存亡,惴惴于大革命难逃楼毁一旦的悲剧结局。可谓烟雨长江,茫茫前路,心事苍凉。其化用古句,荡尽千古乡愁,冷峻敏锐的目光,深刻洞察革命浮沉际变,语出惊人。然诗人与众不同在于,他并不因此而作扼腕叹息痛哭流涕状,却要奋起而争,“把酒酹滔滔”(《菩萨蛮•黄鹤楼》),誓要扭转乾坤,心志逐浪而高,正有“与天斗,其乐无穷”的自信与伟力。于此处,对于人们惯熟的名句和诗意,毛诗作了另类而又切时的翻新,学古却不泥古,用古而能自出一片新天地,是继承,亦是创造。
  即使是整句地引用古诗,毛诗亦能不落窠臼。《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诗中,“天若有情天亦老”本自李贺诗,语出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原谓离京之悲,悠悠苍天亦为之动情为之感伤而至于衰至于老。毛诗置此句于“风雨苍黄”的革命风云之中,天有情而愤于人世无道统治悲于人民流离失所水深火热,且天尚有情人岂无志,自然是要兴那沧桑之变,换得正道之世太平人间。此等情志,比之古人一己之悲,更显气魄与胸怀。形同神异,同语不同境,自是一番天地。毛诗之中,熔铸古人诗句者尚多:社会巨变人间喜得光明便道“一唱雄鸡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非李贺原诗之个人得失沉浮感慨所能比;述历史讲斗争是“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贺新郎•读史》),形象且凝练;“别梦依稀咒逝川”(《七律•到韶山》)从张泌“别梦依依到谢家”化出,诅咒一去不返的黑暗与动乱。凡此种种,均能脱旧格,融新意,学古之长,不步古之后尘,“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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