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暴力背后的救赎

作者:邱佳岭 尹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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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2月,萨拉•凯恩在伦敦寓所被发现吞服了大量的抗抑郁剂和安眠药,在被送进医院肠胃冲洗后,她回到家中。但又被带回医院。在那里,凯恩用自己的鞋带将自己自缢在医院的卫生间内。这时,她只有28岁。她的死使无数喜爱她和她的作品的人扼腕,许多人人为,萨拉•凯恩的死使我们失去了本世纪末最具天赋,最重要的英国女剧作家。
  萨拉•凯恩短短的一生留下了一系列不朽剧作:《摧毁》(1995)、《费德拉的爱》(1996)、《清洗》(1998)、《渴求》(1998)和《4.48精神崩溃》(1999)。当代苏格兰著名剧作家戴维•格雷戈说,她的五部剧“毫无顾忌地拓展了英国现实主义戏剧的前沿。每一部戏都是她戏剧艺术探索中新的一步”。英国当代剧作家邦德更认为凯恩的剧作是“面对不可能改变的”,她所做的,正如古希腊人和莎士比亚所做的,是改变现实,而不是与现实的游戏。由于凯恩的作品,特别是《摧毁》《费德拉的爱》《清洗》这三部戏中所展露的现代人的精神崩溃、毒瘾、血腥暴力、性虐待、战争的恐怖的真实场景,其中,一连串的性动作——手淫、口交、变态的性交时时出现在舞台上。为此,她的剧作经常受到来自戏剧界和评论界的否定。英国报界评论《摧毁》为“一餐令人恶心的秽物”,如同“把头塞入一桶泔水中”。即便是正面的评价,凯恩的作品通常也被称为“直面戏剧”——直面这残酷的人生。然而,正如萨拉•凯恩自己所讲,“在我看来,这些戏剧似乎从来不是关于暴力和残酷。当戏剧是关于在爱和希望尚存的情况下,如何继续爱和希望时,这两者(暴力和残酷)就纯属偶然了。”她无意在舞台上展示暴力和性,她所关注的是“次文本”——在文本之后的文本意义。对次文本的关注使得凯恩的作品中暴力和残酷不再是纯粹的暴力和残酷的场面。如果我们将凯恩剧作的舞台风格视为横坐标,其深刻内涵作为纵坐标,对次文本的关注不仅使凯恩剧作在舞台的处理,人物的性格塑造都具有了独特的风格,而且使作品具有不同层次的深厚的内涵。从舞台的处理上,首先,暴力和残酷都被最大限度仪式化,舞台上是一系列的意象展示,而非线性的故事逻辑线索,使得舞台演出脱离了写实主义的轨道,更多的是表现主义的表现方式。如此,舞台上的暴力和残暴的场面具有了陌生化的效果,拉开了与观众的心理距离。再者,凯恩戏剧中暴力和残暴的意象具有多重隐喻,淡化了暴力本身的特质。凯恩剧作的人物形象复杂多面,很难给他们标以某个确定的道德标签。她的男性主人公大多充满了矛盾——他们既是施虐者,同时也是受害者,他们被这种无法缓和的矛盾所困扰、煎熬、禁锢、痛苦地挣扎,而毫无希望。死亡几乎成为他们唯一的归宿。透过复杂的人物情感,我们看到凯恩对现实人生的关怀。正如邦德所说,她面对的是不可改变的。她从现代人最黑暗、隐蔽的领域——情感切入,探索现代人的困境和实现救赎的可能性。
  《摧毁》是萨拉•凯恩的第一部戏。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包括第一场和第二场。凯恩以近乎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描绘了利兹饭店豪华房间中发生在一对力量对比完全失衡的男女之间的故事——年长的男子强暴了年轻的女子。伊安,这位中年小报记者,带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凯特来利兹饭店的一间豪华包房过夜。由于长年嗜烟酗酒,此时的伊安已经病入膏肓,瘦弱不堪。从始至终,伊安都在试图说服凯特与之做爱。凯特半推半就态度很暧昧。伊安和凯特的对话似乎在暗示着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并且有着亲密的身体接触。凯特在伊安的强迫下几次昏厥,最后,在失去知觉后被伊安强暴。随后,凯特厌恶地呕吐,洗浴。伊安粗鲁的言语间透露着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从他的话语中,观众还知道他同时为某个秘密组织工作,充当了杀手,并且,此时此刻,他正在被这个组织追捕,要将他除掉。他随身带着手枪。在伊安强暴凯特时,伊安曾用枪抵住凯特的头。性和暴力此时很容易地结合了。第二部分战争混乱的氛围突然出现,由于士兵的突然闯入,整个房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凯特从浴室逃走。士兵告诉伊安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城市。第三场以一道刺眼的强光开始,旅馆被一发炮弹击中摧毁。这个士兵开始津津有味地讲述他在战争中虐待平民的暴行。从士兵的话语中,似乎士兵的残暴是他的女友被轮奸和残害的直接后果。接着,他强奸了伊安,同时,大哭起来。之后,用嘴吸出伊安的眼球,并吞下,然后开枪自杀。士兵死后,凯特怀抱一个婴儿进来,她要抚养这个小生命,但很快,这个小小的生命就消失了。凯特埋葬了婴儿后,出去找食物充饥。回来时,她两腿间淌着血,手中拿着面包和香肠。而伊安正在扒开地板,吞吃死婴。剧终时,凯特喂食双目失明的伊安,伊安说:“谢谢你。”雨滴落在伊安的脸上。
  这是一部五场的独幕剧。和平文明时期发生在旅馆的生活场景和战争的混乱残暴似乎突兀地连在了一起。这一反常规的戏剧结构成为此剧备受指责的原因之一。批评者认为这是年轻的作者不成熟的表现,是想制造轰动效果的虚荣。然而,正如凯恩自己所说,她的作品形式就是意义。或者说,形式本身就是内容。凯恩在创作《摧毁》的前半部分时,南斯拉夫瓦解,接踵而来的是种族战争,大规模的杀戮和强暴成为战争手段。新闻传媒放肆而冷漠地向全世界播放着这些血淋淋的战争画面:美国飞机呼啸着对巴格达地区空袭,波斯尼亚种族杀戮……凯恩自问:“利兹旅馆中一场寻常的强奸与波斯尼亚的暴行有何联系呢?……一边是种子,一边是大树。”凯恩认为所谓的和平时期的文明与战火的间隔是如此微薄,以至于随时都有可能破碎。或者说, 和平和文明本身就已经孕育着战争的种子。可以看出,凯恩的上述想法是对现代文明,包括现代价值观从整体上,作为一个体系的质疑——在所谓的现代文明中早已埋下了暴力的种子。在《摧毁》中,凯恩试图从人最复杂的情感切入,来展示现代社会如何从整体上作用于人的情感,使个体人性的残暴、矛盾和虚无与社会有了深刻的关联,或者说,是社会体系导致了人性的堕落。
  剧中,一系列的意象及伊安与凯特闪烁其词的对话暗示了这是一对旧日情侣,曾经有着亲密的关系。利兹旅馆的相聚也并非胁迫,至多是伊安哄劝凯特来到此地。到底是何原因使这对旧日情侣从一开始就充斥着情感和身体上的暴力。的确,伊安对凯特情感和身体上的暴力从开始就存在了。然而,他又不是单纯的施虐者,甚至,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暴虐。他使用了一系列复杂的残酷游戏和阴谋来压抑和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要与凯特发生性关系,但是,同时告诉凯特不必因为他快死了就跟他做爱。在第一场中,伊安曾多次提到他爱凯特。在只言片语中间透露着他们因误会而分手。但当凯特对他的种族歧视表示反感时,他轻蔑地暗示凯特是傻子,直截了当地宣布凯特“太迟钝,缺乏理解力”,是个永远找不到工作的、吃纳税人的无用的人。伊安对凯特的言语侮辱直接导致了凯特的第一次昏厥。在第二场开场时,伊安在凯特昏厥时,乘人之危强暴了凯特。对话中,我们知道伊安的强暴使凯特的身体淌着血,浑身痛楚不堪。但是,伊安的反应很漠然。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与他的妻子的生活就是这样。在伯明翰演出的脚本中,伊安称给凯特造成的身体伤害为“爱之咬”。这样处理使伊安对凯特的强暴不再是单纯的残暴行为,而拥有着深厚的不平等的关系的基础。事实上,从一开始,凯恩就表明了伊安和凯特之间的力量的不等。凯特的舞台意象的标志性特征是“咬着自己的手指”。在遭遇伊安步步紧逼的语言暴力时变得口吃,直至昏厥。而伊安也是在凯特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情况下对其施暴。与凯特的弱势相反,在前两场中,伊安具有双重形象:一个肺脏腐烂将死之人,一个常常把弄枪支的施暴者。尽管伊安的病入膏肓的缘由在剧中没有刻意清晰地阐释,仅仅说与伊安常年吸烟酗酒相关。但从伊安随身携带,并时时摸弄手枪,紧张地关注门外的动静等一系列的动作中,我们可以推测他的病入膏肓与他的生活模式相关,甚至说,是他的生活模式的必然结果。他在施暴的同时,时时表现出自怜、厌世的情绪。他似乎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在他眼中,他对凯特的暴力,不仅有理由,而且很正当、自然。更值得回味的是,凯特在被强暴后的奇异反应:她厌恶伊安,抱怨伊安伤害了她,甚至恶狠狠地想咬断伊安的阴茎。然而,她却从始至终没有离开伊安,尽管凯特苏醒后说“你是场噩梦”。可见,无论是施暴者伊安,还是被施暴者凯特对于彼此不平等的施暴与被使暴的关系是认同、接受的。现代人对暴力的漠视和习惯,通过第一场伊安职业性地记录警方透露的一个连环杀手在一桩恐怖的杀人祭祀中残害一位来英国旅游的姑娘的事件时所流露出的漠然态度扩展到了社会层面。不平等的压迫和暴力渗透现代生活,成为现代社会结构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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