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野草在歌唱(第十一章)

作者: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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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突然醒了过来,好像有一只大胳膊推了她一下。现在天还没有亮,迪克在她身边熟睡着。窗户的铰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她望着窗玻璃上那方方的一块夜色,可以看到树枝丛中有星星在闪烁。天空发亮了,可又带有淡淡的灰暗;星星在闪亮,但是光泽很微弱。房间里的家具渐渐亮起来了。她看到一线光亮,那是镜面上反射出来的光。过了一会儿,矿工院的公鸡啼叫起来了,接着又有十几只公鸡的尖锐声音一齐高声报晓。这是曙光呢,还是月光?两种光亮都有,是两种光亮混合在一起的光;再过半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她打了个哈欠,重新睡到凹凸不平的枕头上,舒展了一下四肢。她想,她通常醒来时都要有气无力地挣扎一会儿,总是勉强叫肉体走出床铺这个避难所。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心情宁静,十分安心。她的脑子是清晰的,她的身体是舒适的。她安适地睡在那儿,双手放在脑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笼罩着熟悉的四壁和家具的一片黑暗。她懒洋洋地想象着这个房间里的情形:椅子放在哪里,橱子放在哪里;然后,她的想象力就飞到屋外去了。她在脑海里想象着把这所房子从黑夜中挖掉,就好像随手扔掉一样东西那样。最后,她从高处俯瞰着灌木丛中的这座建筑物,心里充满了一阵温柔宁静的惋惜之情。她好像一手握住了那可怜的庞然大物——那个农场和农场上的许多人。她把它紧紧地罩在手心里,免得那些爱挑剔的、狠心的世人不放松地盯着它。她要哭出来了。她觉得眼泪淌下了面颊,刺得面颊发痛,不由得伸出手指摸了一下。粗糙的手指一碰上粗糙的皮肤,她神志便清醒了起来。她继续哭着,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失望地痛哭,不过哭声中表露出对命运的无奈和屈服。接着,迪克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她知道迪克在黑暗中把头转来转去,听着动静。她躺着不动,但感觉得到迪克不好意思地抚摸着她的面颊。他这种不好意思的抚摸原是向她赔罪的,不料反而惹得她生气,使她猛地转过头去。“怎么啦,玛丽?”
  “没有什么。”她回答道。
  “你舍不得走吗?”
  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是可笑的,完全和她没有关系。她并不想为迪克着想,只不过对他还抱着那么一点疏远的无关痛痒的怜悯。难道在这最后的片刻,他还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度过吗?“睡吧,”她说,“天还没有亮呢。”
  在迪克听来,她的声音是正常的;甚至她拒绝和他亲昵,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不会因此就气得完全醒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睡着了,四肢摊开地躺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醒过一样。可是这会儿玛丽再也忘不掉他了,她知道他躺在自己身边,四肢伸展,紧靠着她的肢体。玛丽坐了起来,心里怨恨迪克老是不让她安静。他老是在她眼前,一看到他就使她痛苦地想起她要忘掉的那些事。她挺直身子坐在那儿,交叉着双手搁在脑后,浑身重新感觉到那种好久都不曾感觉过的紧张,好像被什么东西从两头拉紧着一样,怎么样也挣不脱。她慢慢地前后晃动着身子。她这种动作很轻微,而且是不知不觉的。她要在脑子里竭力恢复那个没有迪克存在的假想世界。如果那种无可避免的事情也能算是一种选择的话,她已经在迪克和另一个人之间做了选择。迪克早就给毁了。“可怜的迪克。”她终于声音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心里又恢复了跟迪克的疏远感。她隐隐地感到一种恐惧,它似乎暗示着,她将被这种恐惧吞噬。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一点,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清晰,什么都看得一目了然,可就是看不见迪克。她望望迪克,只见他蜷缩在毯子里,脸上在逐渐明亮的曙光中泛出灰暗的颜色。曙光从低低的窗口爬进来,接着又吹进来一阵闷热的微风。“可怜的迪克。”她最后又这样说了一句,可还是没有想到他。
  她起了床,站在窗口。低低的窗台正好碰着她的大腿。她只要把身子朝前一弯,手就可以碰到窗外的地面——地面好像隆了起来,向远处延伸,与树林连成了一片。星星隐没了,天空苍白暗淡,辽阔无边。草原朦朦胧胧。万物都要慢慢地亮起来了。树叶子透着一丝绿意,近似蓝色的天空中有一抹光亮。棱角分明的星形状一品红,透着刺眼的猩红色。
  慢慢地,天空中泛起一片美丽无比的粉红色光辉,树木似乎伸直了身子迎接它,不一会儿便也染上了淡红色;她弯腰探出窗外,将身体沉浸在黎明的曙光中。她看见整个世界都显出了色彩和形状。黑夜过去了。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想,属于她的这一刹那时间——博爱的上帝赐给她的这一刹那平静、宽容和美妙,也要过去了。她趴在窗台上,蜷缩着动也不动一下,紧紧地抓住这最后的一丁点人生乐趣,不让它溜过去。她的脑子里像天空一样清朗。在平时,她夜里睡觉总是乱梦频仍,醒来之后,这些噩梦还要在白天绵延下去,以至于有些时候夜里是恐怖,白天也是恐怖,简直没有间断的时候,而在今天这最后一个早晨,她倒平平安安地从酣睡中醒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站在这儿,看着太阳升起,好像这个世界正在重新为她创造,好让她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真正快乐? 她沉醉在一片美丽的云彩天光和悦耳的虫鸣鸟语声中。四周的树林里都是啁啾啼叫的鸟儿,它们唱出了她内心的欢乐,鸣叫声直冲云霄。她身子轻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羽毛,从房间里走到了阳台上。晨景是如此美丽,被曙光映红的奇妙天空,美得让她简直飘飘欲仙。湛蓝湛蓝的天空里夹嵌着一条条细长的红色朝晖,还有些迷迷蒙蒙的晨霾。宁静而美丽的树枝上栖满了歌喉婉转的鸟儿;鲜艳的星星形状的一品红,亭亭玉立地伸向天空,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猩红色。
  天空正中的那一团红晕散布开来,染红了草原上空的一片雾霭,把树木也映成一种热烈的硫磺色。这世界成了一个五色缤纷的奇迹,而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呀!她心里畅快得几乎要哭出来,接着,她听到一种叫她怎么也受不了的声音——那是从树林中什么地方发出的第一声尖锐的蝉鸣。蝉声好像就是太阳发出来的声音,而她是何等地恨太阳呀!太阳升起来了,一弯黯淡的红弧从一块黑色的岩壁后面升起来,接着是一簇炙热的黄色光亮冲上蓝天。蝉儿一个接着一个地尖声叫起来,这一下再也听不到鸟叫了。她仿佛觉得,那一阵阵无休止的低低蝉鸣声,就是那滚烫的、内核不停翻滚的太阳发出的噪声,是那刺眼的黄铜色阳光所发出的声音,是越来越厉害的热气所发出的声音。她的头开始颤悸,肩膀开始发痛。那暗红色的火球突然升到正空,照临着草原。天空中的红色消退了,她眼前展现出一片被太阳晒枯萎的景色,一切都黯然失色:这儿一块棕色,那儿一块橄榄绿,到处都是烟霭,它们飘荡在树林中,遮暗了小山。天空紧压在她头上,还有一层层淡黄色的烟雾上升到天空中。关在这么一间尽是热气、烟霭和阳光的房间里,天地都变得小了。她怔了一下,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向四下里望了望,用舌头舐舐干燥的嘴唇。她把身子往后靠去,紧贴在薄薄的砖墙上,伸展开双手,掌心朝上,以便挡住光亮。接着她又放下手,从墙壁跟前走开,回头望望她原来蹲伏的地方。“对啦,”她不由得说出声来,“一定在这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不祥,带有预言的意味,就像是震响在耳边的一声警告。她走进室内,双手抵着头,不敢再看那个不祥的阳台。
  迪克醒过来了,正要穿起裤子去敲锣。她站在那儿等待着那铿锵的当当声。那声音终于来了,而且带来了恐惧。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他正站在那儿,听着锣声宣布这最后一天的来临。玛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他正站在什么地方的一棵树下,斜倚着那棵树,眼睛盯着这幢屋子,在等待着。她知道这情形。可是还早着呢,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早得很呢,她还得在这儿度过一整天。
  “把衣服穿起来,玛丽。”迪克说。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迫切。接着他又说了一遍,玛丽这才猛地明白过来,顺从地走到卧室里去穿上衣服。她一边摸着纽扣,一边走到门口去,准备喊摩西。在平常这时候,摩西照例要替她穿好衣服,把刷子递给她,替她扎好头发,一切都为她代劳,用不着她自己去动脑筋。这会儿她隔着门帘看见迪克和那个年轻小伙子同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那顿饭并不是她准备的。她这才记起摩西已经走了,浑身感到无限的轻松愉快。她可以自由自在了,自由自在一整天了。她可以聚精会神地把那件对她很重要的事想一想。她看见迪克站起身来,面色忧伤地拉起了门帘;她意识到自己穿着内衣站在门口,让那个年轻小伙子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羞红了脸,但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迪克和那个年轻小伙子都忘了,接着,满腔的憎恨抵消了她的羞耻之心。她慢慢地、慢慢地穿好衣服;每完成一个动作都要停下好半天——因为,今天不是有整天的时间可以让她消磨吗?——最后她才走出了门。桌子上杯盘狼藉,两个男人已经下地干活去了。一只大盆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脂,她想,他们两个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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