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一篇《立正》,足以不朽

作者:傅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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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作家许行被尊为小小说魁星,获得 “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是当之无愧的。他的许多小小说,如《立正》《老姜太太的眼力》《抻面条》《最准确的回答》《白雪雕像》《砚》等,被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被选入多种大、中学教材。而《立正》无疑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代表作。有的读者甚至赞叹:《立正》登上了中国小小说的制高点,一篇《立正》,足以不朽。
  的确,《立正》给人心灵的冲击和震撼是刻骨铭心的。它会使你禁不住反复品味,深思,唏嘘,慨叹。作品先是把一个滑稽可笑的特写镜头推到人们面前:一位被俘的国民党军队的连长,一听到“蒋介石”三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叭”地来个“立正”,这分明是顽固不化“反动到底啦”。然而,对于“我”的训斥他不仅没讨饶,竟然十分恳切地要求改造,恳求狠狠打他。而且,为回避“蒋介石”三个字,他总是称“那个人”,生怕引起自己的条件反射。从被俘连长痛苦的陈述中可知,原来这条件反射是被打出来的:
  
  就因为说到那个人没有立正,被团政训处长知道了,把我弄去好一顿揍,揍完了对我进行单兵训练,他说一句那个人的名字,我马上就来个立正,稍慢一点就挨打……从那以后落下这个毛病,不管在什么时间地点,一说到那个人的名字就立正。弄得像个神经病似的,可却受到嘉奖,说这是对领袖的忠诚……长官,你打吧!你狠狠地打一顿也许能打好呢。长官,你就打吧打吧!
  
  简短而生动的对话描写,给人观感上强烈的冲击。仅仅这一场景,便已使人不禁喟然长叹:专制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是何其惨烈——不过,这还仅仅是小说的“第一重境界”。
  他因为这个问题未解决,便被打发回了家——其实作为平民百姓,回家后这样生活下去也并无大妨。偶尔来个“立正”,那面目姿势虽有些怪异难堪,却也并不影响他刨地种田,推车担担。然而作者并没有让他,准确地说,是历史并没有允许他平静地生活下去。政治生活注定要戕害平民生活。三十年后,“我”到河北一个县里去参观,意外在街上遇上他,他坐在轮椅上——原来“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为那个“立正”毛病没有改掉,他的双腿已被“红卫兵”打断,若不是有位关在“牛棚”的医生给说一句话,差一点就要没命啦!作者不由得慨叹:“我听了毛骨悚然,生活竟是这样的一部史书!打断了他两条腿,当然就没法立正了,这倒是一种彻底的改造方法。”——这包含揶揄和反讽意味的慨叹自然而深沉,既蕴含着贯穿历史的哲理性思考,又承前启后,以抑扬笔法暗启了下文。
  令读者意想不到的是,“我”即情而发的一句话——“你这一辈子叫蒋介石给坑啦!”竟然引出了令人惊异的一幕:“天呵!我非常难过地注意到:在我说蒋介石三个字时,他那坐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这一奇妙的细节,将小说推向了奇绝的境界。
  显然,主人公与“立正”结下的不解之缘浸透了深刻的历史内涵—— 人并非为“立正”而生,更不会专门喜欢“立正”,然而如果生存之境迫使你不得不“立正”,那么“立正”也便成为你本能的生存选择。其实,主人公身上并没有鲜明的政治立场、思想意识或信仰问题,或者说,对平民百姓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应生存环境。在疯狂的病态的年代,人的生存只能以条件反射式的形式存在。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是非曲直已不重要。显然,悲剧并不在他当国民党兵这一人生选择,小说并非简单地针砭国民党及“文革”中的红卫兵。任何民族,任何时代都会有这类现象,只不过不同的民族、时代各有其特色。在特定环境下,一切都会扭曲变形。说“士可杀不可辱”,那是士人为图一时快感的自慰和意淫;其实,有史以来无论士人,还是官人、平民,既可杀,也可辱,更多的情况下只能随波逐流,通过改造自己,甚至扭曲自己,摧残自己,以自污的行为来适应环境。
  自然,我们一般人并没有“立正”这类“条件反射”,但类似的“条件反射”呢?显然司空见惯。比如,“文革”已经结束多年,有位老学者一听见锣鼓声仍旧立刻尿裤子。至于历史和生活给予我们的看似正常,实则荒唐的种种可悲的思维定势、无意识行为,更是难以胜书,以至于我们今天依然深陷大泽而不悟,错把悲剧、喜剧当正剧演。
  一个“立正”的动作,贯穿三十个春秋,大跨度地反映了大历史,大世界。非凡的艺术概括力的确具有以简驭繁,占据一点,控制一片的功能,或许这就是出色的小小说的诗性魅力罢。从艺术构思和布局上看,《立正》确实给人云天独步,出神入化的感受。
  以三个“点”,组成三个叙事单元,反映了三个时代的“立正”,翻出了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那神经质的身不由己的“立正”已经令人唏嘘不已。“第二重境界”则与“第一重境界”两相映照:从施暴者角度说,前者迫使他“立正”,后者要消灭他的“立正”,看似相反,实则仅有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的区别,其专制手段却异形同质,一脉相承。尤其最后那“上身仍然向前一挺”的“立正”姿势。更是独出机杼,奇妙地翻出了“第三重境界”。三个时代的“立正”,写法上毫无重复之感:对30年前的“立正”采用对话及场景描写详细渲染。对“文革”期间的“立正”,则略笔虚写,以赖以“立正”的双腿被打断“立此存照”。而对“文革”后的“立正”,则以令人惊异的典型细节表现,使小说步入凌云之境。全篇贯穿以连环式情节链:不立正——立正——不想立正却立正——因立正被打断腿——轮椅上依旧立正。情节虽单纯却曲折有致,其阅读审美意趣层层递进,不断涌出奇妙的波澜。
  作者安排红卫兵打断主人公的腿,乃合情合理而又绝妙的一笔:试想,如果主人公“文革”期间被打死,或者身子也被打断,那就不会有“上身仍然向前一挺”那样奇妙的“立正”了,也便不会有如此震撼的表演了,作者显然暗中埋了一笔,留了一手。
  值得称道的是,小说的叙述客观、从容、平和,将理性与情感深藏于从容淡定中。这便将历史的焦距拉得十分辽远,给读者的感受是,一位惯看秋月春风,参透世道人生的老者捋须含笑,叙说一件久远的往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是非评判留给作者思考,骨子里却蕴含着深沉的人性诉求。那思想与艺术韵味如百年醇酿,一朝开启,醇香缭绕,韵味绵长。既具阅读上的感性魅力,又经得住艺术分析。至于那“绞刑架下的幽默”,则令人感到滑稽可笑却又笑不出声,更多的是让人涌起一股股辛酸与悲悯。
  如果做形象归类的话,《立正》中的主人公显然应该归于契诃夫笔下那类畸形性格、变态人物之列。不过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如小公务员、变色龙、普里希别叶夫军士、柯祖林、库里岑等,多用漫画式讽刺夸张笔法写来,喜剧色彩颇浓。按照福斯特的理论,“扁平人物”居多,因而大都具有讽刺色彩。而《立正》的特点在于,篇幅异常凝练,却写出了人性深度,没有停留在浅表化的喜剧层面,因而所塑造的形象已经兼具一些“圆形人物”的因素了。
  作者系江苏淮海工学院文学院教授,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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