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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窃与丧失

作者:刘树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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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伟的短篇小说《小偷》(《收获》2007年第5期)是一篇充满智慧与想象力的作品,也是看起来很好看的作品。我们不必担心这会是一篇非虚构文学,充满着批判印痕的道德文章,因为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中的小偷、妓女等形象都是具有比较美好性质的。不论小仲马《茶花女》中美丽的妓女玛格丽特,还是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中那个很想改过的小偷索比,以及德西卡的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当中的安东尼奥都是如此。艾伟对笔下的小偷没有廉价地挥毫赞美,实际上是以审美理性的情感态度描绘了一个身染诸多缺欠,外貌着实可爱的人物。阅读艾伟的作品,你会感到他这种写作理念并不是单一的,比如他的长篇小说《爱人有罪》写的就是有着各种各样缺陷的人,都面对着各自的心理问题,读《爱人有罪》让我们的心情会相当的沉重。
  《小偷》的艺术格调似乎稍显不同,读起来频现轻松之态。小说可以说集聚了很多种艺术元素:悬疑、爱情、都市生活,甚至关于代际交流,每一点展开来都很有艺术的魅力。但艾伟不是通俗文学作家,他不喜欢炮制惹人眼球的多角恋情或血腥打斗的地摊文学。他的兴奋点在于以串珠的艺术方式思考人生的真谛,渴求对人生状态的思想者的解答。“如果小说家们必须努力去建立自己的思想规范,他们常常必须更努力地使我们按那些思想规范来精确地判断他们的人物。”①正如此,艾伟以艺术的方式进行了让人颇感庄严的叙述,用一万字的短篇解决了本来是一个中篇的内容,用一个短篇的形式把一个家庭三代人五口子的生存状况写出来。以结构和构思的力量,在扑朔迷离的叙事中表达了一个人文思想者的价值和立场。
  作为标题的“小偷”首先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其实这也是一个判断。这里隐隐地包含了几个层次的意思:第一,这个青年男子的行为决定了他确实是小偷,他有人性的可爱的一面,也有非法占有人家财物的令人鄙视的一面;第二,小偷的定位也是作者的看法,只是作者是以含蓄的方式加以描述的;第三,不可靠的叙述者的看法,亦即女学生小珊亲近小偷的态度。于是这些就形成了含蓄和多层次的艺术效果。“对小说家来说,拟定书名或许是他创作过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他会更关注小说应该写什么。”②那么小偷这一人物无疑要耗用作者十分珍惜的笔墨。
  以我们的阅读经验而论,小偷毋庸置疑应该是这篇作品的一个主要人物。按照经典现实主义的艺术处理原则,肯定应该写出小偷性格的构成与发展变化。但读艾伟的这篇小说,一方面我们苦于不能及时找到可以解读作品精髓的缺口;另一方面,我们亦觉出了小偷尽管重要也只是一个线索式的人物,对小偷深邃的内心世界,叙述者几乎没有闲暇去浓墨重彩。很显然,小说的艺术力量不是来自小偷的人物性格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而是这一艺术符号的审美意义,结构的功能,小偷牵系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小偷偷东西固然是很可恨的,但他那英俊的外表以及温婉的情感表露,也显示有可爱的一面。也正是这一点,小偷不只偷去了这一家人的钱物,也偷去了那位独居女人的心,甚至占据了小珊这位少女纯洁的心灵。
  事实上,作者也并没有自始至终去写这个小偷,而是由这个小偷的行为牵连起了一个拥有三代人的大家庭。“小偷”当然既是参与之人,亦是一个隐喻。对待小偷,家里的人们持有不同的态度和立场,每一个人物各有自己的言说方式。人物视角不同的转换对社会事物产生着不同的看法,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巨大的艺术张力深刻表现了家庭成员的关系状态,反映出他们现实的情感矛盾。
  这个小说最让人感觉兴趣的是它的结构方式,作品分为五个有机的部分,实际上构成了五个叙述角度。这些片段式的场景和被平行关注的人物,原本是亲缘关系紧密的一家人。按照审美接受的次序来说,读者对这个大家庭五个人的认识,先是从舞场上风流倜傥的退休老男人邝石开始的。有趣的是,邝石在这个同样潇洒的年轻人(小偷)身上,似乎看到了往日的自己。与小偷偷东西相对,这个老男人可算得上舞场的骄子,偷情的高手;接下来自然地引入了对具有某种反叛精神,每天往返于公交车上的孙女辈的年轻女学生,小珊在公共汽车里的叙事;第三部分写中年剧作家“邝奕受人之约正在写一部新戏,戏的题目是《小偷和少女》,叙述小偷和少女在公交车里发生的故事”,这和上文有衔接之妙,暗含了小偷和小珊的关系趋向;第四部分写电视台主持人宜静,交代她和丈夫邝奕现实的情感危机。使我们知晓这是一对生活在家庭责任和情感诱惑间的中年夫妻;最后,作者巧妙地让这家人在晚餐的时间聚会。傍晚的时候,家里人陆续回来吃饭,不只介绍了邝石妻子杨小娟,这位勤勤恳恳照顾全家的退休老妇人,而且也让这一家人聚拢到一起。故事情节如同珠子般串成了串,构成互相勾连的整体。再加上从邝奕的视点对对面房子住着的那个“不愿把窗帘合上的年轻女人”——和小偷有关系的女人的描写,以及对小珊很晚没有回家的交代,让我们看到作品仍有继续发展的潜在空间,故事形成了开放的口。这时候家人的担心,也会让读者联想起下午那个小偷因为偷东西挨揍的场面,叙事发展空间很大。这时的作品看来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状结构,生活的网,情感的网等等互相交织,而网络纽结的编织者应该就是那个无比潇洒的小偷了。
  小说里几个部分的叙述者似乎没有转变,但故事的角度却已经改变了。尤其是通过杨小娟的视角,进一步去认识了舞蹈家邝石:
  
  她觉得邝石是个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看见女人就迈不开步子。在女人面前还好表演,好强,把腰板挺得笔直,自以为是一个男子汉。只有杨小娟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天塌下来,他比谁都躲得快。年轻的时候,杨小娟倒是为此伤透了心。邝石总是闹绯闻,有时候甚至同时惹出两桩来。
  
  舞蹈家邝石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偷军长的女人,差点丢了性命。这个叙事带有回忆往事的情调,老妇人已经看透一切,情感十分内敛,世事大小由之。这里的叙述使得整个叙述结构丰厚起来,生活的内在逻辑呈现出了某种深度感。
  而小珊对小偷的态度和做法不同于家里的其他人,表现出了大胆的另类特质。这具有对比特性的叙事不只增强了作品的时代特征,而且各个人物的轮廓也更为清晰可辨。坐公交的小珊偶然看到“那个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以后小偷塞给了小珊一张写着“谢谢你”的纸条。小珊在这件事上,在不可信的纸条上,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甚至脑子里闪过同他私奔的念头。
  其实,小说这时已经涉及了不可靠的叙述。叙事学理论告诉我们,在叙事作品中,按照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关系,叙述可分为可靠的叙述与不可靠的叙述。杰姆斯•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中指出:“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叙述:可靠的叙述指叙述者对事实的讲述和评判符合隐含作者的视角和准则。不可靠的叙述指叙述者对事实的报告不同于隐含作者的报告的叙述,或叙述者对事件和人物的判断不同于隐含作者的判断的叙述。第二种不可靠性比较常见。”③理想主义者小珊情感的迷惑,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不可靠叙述的代表性形象。小偷一句“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辈子”的话感动了这位少女,公车缓缓地开动后,小珊突然感动,产生一种跳下公车、跟那人走的冲动。有意思的是,此举正与邝奕创作的文本重合起来。这又引发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应该认识到,读者对作者是有所依赖的,读者需要作者适时地告诉他,在价值观念上应该站在哪个方面。当然不是通过直接的议论,而是要通过艺术性的表达来实现的。小说家与读者之间交流的成功与否,显然考验着作家的艺术功力。需要我们警惕的是,不可靠的叙述不可以一直贯彻到底,否则欣赏者将会面临惶悚,也势必影响到艺术效果的传达。实际上也是,当小偷一旦变成无节制的窃取者,小珊情感的任何模糊都具有了某种虚幻的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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