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魔镜突然降临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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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向黎的这篇小说,就技巧和单纯的文字质量而言,比不上她获鲁迅文学奖的短篇《白水青菜》,而且它本是作为作品中人物的创作嵌入潘向黎的中篇《弥城》中的,但我独独对它产生了很深的印象,认为应该把它拈出来,作一个单独的篇什来欣赏评价。
  《白水青菜》的办法,可称之为一个“大通感”(不错,按规范是叫做“象征”的那种手法,但以它是用菜肴的味觉去通婚姻生活的味觉,觉得叫“通感”才更有趣!)。而《等红灯的时候谁在微笑》(以下简为《红灯》)不是,它是一面带有历史感(纵深感)的人生魔镜,物理上看的是别人,而心理上,在他人图像背后,却站着自己。
  人生很难有这样的场景:忽然间,上天安排你的离婚妻子和现在的恋人并排站在面前,她们互相不知道对方,也不知道你在前面看着她们,而且恋人还在假装用眼睛的余光细细地羡慕地打量身边这个陌生美女(前妻),这你也看见了。《非洲之旅》中邓尼芬对凯伦说过,“我让你用神的眼睛看世界”,现在你也是,因为一只红灯,在茶楼上的你,被提升到空中,被赋予了这种“神的眼睛”。无数与你和她们相关的往事,就像检察官提供的证据一样,迅速而缓慢地流过你这个当事人和读者法官面前,不用逼供,你已轻吐供词,下了终审判决。
  本来平常的材料,一旦嵌入特别的事件结构中,读者就获得了新异的感觉。不妨效法弗•杰姆逊对《聊斋志异•鸲鹆》①的分析方法,将小说结构看做一个由两组相反元素构成的矩阵,分而析之。
  小说基本意义要素粗看完全可以判断为寻常可见的外貌美/心灵美的对比,这么说并不错。但是总觉得有一些比这更多的东西,是什么呢?
  便是两个女人对生活的繁多感受被基本简略在“衣饰”一个元素上,在她们对衣饰美的共同与不同的观感和行为中作者把美给诠释出来了,或者不妨说,把外观的寻常公认之“美”与“非美”做了一个反转。反转的心理机制可以剖析如下:
  第一层:安吉拉式的炫目优雅的美,像月亮一样的美,靠奢侈来营造,缺不了“贵得我昏过去”的时装和修剪得很完美的发式和太阳底下闪着水波一样的光的口红。而珊瑚虽然也“甜甜的”,但在安吉拉身边“像个旧的布娃娃”,打扮的轮廓不是很鲜明,因为她为了省钱,取消了全部的享受,不打车,不进高消费场所,只用国产的凡士林润肤露,放弃了全部的彩妆,“连卸妆的钱也省了”。
  第二层:她们对外界阻碍的心态不同,因而带有不同神情。在同一盏红灯前,一个不耐烦地皱眉,永远对不利因素不满,烦躁;一个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对小小的障碍平和、从容。
  她们的美的差距于是似乎有些缩小。
  更重要的是第三层:我们可以推知,珊瑚所省的钱,通过与“我”的关系,间接地供给了安吉拉的奢侈。或者说,安吉拉的时髦、精致和亭亭玉立,有一部分,来自于她所不认识的“旧的布娃娃”珊瑚的滋养!安吉拉的贪婪,不仅侵犯了前夫的利益,还侵犯了无辜的珊瑚的利益(这是她甘心、快乐地被“掠夺”)。仿佛是安吉拉“掠夺”了珊瑚的美,这使我们心理失衡,于是把我们对美的判断进一步改写了。
  第四层:珊瑚对安吉拉之美的真诚赞叹,使我们看到珊瑚对于外表美,也抱着和安吉拉同样的羡慕和向往,而且她所称赞的美人,恰好我们又都知道是剥夺了她的美丽资源的那个人,尽管她不知道。我们也会在心理上给她的善良加分。这就又给她为爱所做的牺牲加乘一个系数。
  于是,我们很乐意地认定了“我”的最终评判:“没有人会比你漂亮”,觉得它不夸大。
  和《鸲鹆》篇的分析一样,互相作用的元素构成的矩形图为:
  
  
  由于情节的作用,掠夺他人资源的美有了“不美”的特征,而由于懂得真爱,非美可以向美转化。矩阵的最后一项同样是“非不美”,即美。在这里,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暗示着一个人的外表美正好局部地造成了另一个人外表不美,作者巧妙地调动了读者的公正心,让读者主动给被掠夺者以心理补偿。
  我们还可以以时空(或历时性/共时性)两条纵横轴,将小说的结构简化为一个坐标图。
  历时性为一个男人分别和两个女人曾有的一段历史,共时性为一个等候红灯过去的马路边并排的两个女人和对面高处的茶楼上的一个男人。在这个立体的坐标里,对于两个女人,她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别人居高临下地做着外表和心灵的评判和比对,对于这个男人,则是他的两段爱情生活体验附着在两个不同形象上,并列在一起向他走来。生活的魔镜突然降临,他穿过两个女人看见了曾经不懂得美也不懂得爱的自己。依靠这样的坐标,作家以短篇幅抄近道穿过一段本来可能是复杂长叙述旷野,抵达了长叙事未必能抵达的心理浓度。
  这样的作品启示我们:小说的场景设置也是一种叙事策略。谁能设置这样的场景,谁就能提供一种特别的叙事过程,能得到一篇真正的短篇小说。正如巴尔扎克所说,要想得到好小说,“只要研究偶然就成”。作者在这个难得的“偶然”坐标里,压缩进了两个婚恋故事,调进了特别的心理调味料——“人生-历史感”(这种人生-历史感一般人要到老年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会被自己清晰地感受到),让主人公也就好像做了一次“人生终点一瞬游”,在中年之期就先知了自己青年时期的事件对自己人生的意义。
  最后还想谈谈《红灯》单独拈出赏鉴的意义。《红灯》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短篇小说,把它嵌入中篇,好像一枚光彩照人的钻石没有用来制作钻戒,却被镶嵌在了一个还有其他珠宝的冠冕上,抹杀了它的独立文学价值、遮掩了它的光彩。拿出来一看,这么个不到2500字的短篇竟是如此有韵味,如此厚实,但又有些缺乏精加工。该做短篇的材料如果没有被做短篇,也会让人觉得可惜。《红灯》写成一个短篇精品,说不定才更得其所哉。文学界一些人以为写短篇小儿科,想成名起码中篇,没有长篇不算大作家等等论调,应该就是不看重短篇之风的舆论背景。而世界上有一些优秀的作家,比如契诃夫、欧•亨利,他们没有著名长篇同样光彩照人。在后人看来,一篇《苦恼》、一篇《麦琪的礼物》,同样像珍稀宝石一样价值连城。人们一再嘟哝现代人忙,没有时间看文学作品,而一写就是大长篇,三部曲,上下卷,成心跟现代人过不去。鲁迅文学奖支持短篇,实在英明,大力向读者奉献短篇精品,也许正是今天文学复兴之一途。
  作者系广西大学中文系教授,文艺学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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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6年版,第109-第112页。该分析将作品分解成“人”“反人”“非人”“人道”组成的矩形图进行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