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木匠,短铁匠

作者:格 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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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木匠致铁匠》一文里,诗人王小妮把自己比成一个做活的木匠,并在与铁匠深入而具体的比较中发现:诗人是最平常的人,在诗没有降落到心上时,他没有受难者的痛苦,也没有受难者的光彩。
  这种淡化写作身份的做法,无非是告诉每个诗写者,千万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回到日常,回到手边,认认真真地做活,比什么都重要。也许我们听惯了太多理论家自以为是的胡扯,常常以为诗不仅仅是诗,还应该承担更多更重大的使命,比如济世救人什么的。其实,诗就是诗,诗人只不过是一个比较专业的发现者而已。诗艺永远存在于诗中,而绝非存在于诗之外的任何地方。叶辉的《一个年轻木匠的故事》,就是一首以诗论诗的好诗。
  在第三代诗人中,叶辉是一个日常主义的倡导者。他的诗充满了细节,但并不琐碎。富有质感的细节,构成了生活与生命的现场,事物与语言的在场。他的诗总是在解构日常的同时又重构了日常。他的诗企图告诉我们,日常就是幻象。他的诗,就“像挖土机那样/把挖到的土忠实地放在一边/自己什么也不剩”(叶辉诗句)。就拿《一个年轻木匠的故事》这首诗来说,眼前景,身边事,颇像家人之间一次漫不经心的聊天。诗句在看似无忌的挥洒中,一边存储着良好的节制,一边处处暗藏着玄机。表面观,叶辉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如何避免失败的故事,实际上故事的真谛是诗最后老木匠的一语成谶。写诗写诗,关键在写。不写,你就不会晓得,这世上只有失败的艺人,没有失败的材料。不写,你就不会洞悉,任何行当都有其独特的工艺。比如线画错了,“我”本能地建议“去找块橡皮”,而木匠“没有睬我,只用刨子轻轻一抹/没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不可能想到,即使“我”再聪明,因为隔行如隔山。关于画线,有句俗语说得好,木匠的道,瞎胡闹,自己画了自己知道。外行人看了以为木匠是胡涂乱抹,殊不知一定之规早就运筹于木匠的心中。尺寸对于木工这个行当来说,犹如生命之于每个人的重要。一旦乱了方寸,非但做不成像样的木器,反而会无端地浪费许多上好的材料。所以,木匠的尺寸很少标明具体的数字,一般多用各式各样的线段来作标记。如此一来,一可防止外行的无意破坏,二可借以训练自己的记忆。俗话中所说的木匠之长以及铁匠之短,本意是指材料自身的规定性与行业特点相互制衡的关系。按照行业特性,木工准备的材料可以长,但不能短;因为材料截短了,木匠不能像铁匠那样可以用本行的工艺将短的材料接上。叶辉所讲的这个年轻木匠,与我们对木工这个行当的常规认识有些区别,其着眼点放在了对损坏的材料再利用上。木板锯成两条腿,两条腿剖成四根档,四根档还可以削成十六个楔子。这种逆向思维,让我们觉得,年轻的木匠碰到损坏的材料,总有变通的能力,总是有办法化废为宝,从来就没有叫人失望过。
  事实上,我们写诗跟这个年轻的木匠差不多,面对的材料基本上都是别人处理过的。诗写者如果对所使用的材料之性能缺乏经久的研究与细致的体察,那么他就无法按部就班地实施其完美的构想。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如何将司空见惯变成目击道存,叶辉认为,“对生活的观察其实是一种觉悟”。一个诗写者面对日常生活,一旦丧失了最基本的警觉,那么他极有可能囿于经验的层面不能自拔。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诗云,“我的头低着,思想却在飞翔。”我想,这才是一个诗人应有的诗写姿态。作为诗人,应该具备日日新的能力。然而,这种能力的获得,正如叶辉所讲的这个故事,不是来自于师傅的言传身教,而是源于斧子。师傅的回答,虽不是老谋深算,但绝对是其大彻大悟的结果。一个人悟了一辈子,到头来悟出的竟是一个常识,这不能不令人感到人之存在的荒诞。读到这里,我浑身有些发紧,几乎不能正视这种彻头彻尾的苍凉。当然,说出常识并非是在降低师傅的智慧,而是言说出常识,有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没有曾经沧海的历练,师傅作为智者的豁达与超然,是很难于平易中自然显现的。在我看来,师傅说出常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他言说常识的方式。一句“笑着说”,道破了师傅的平常心。同样是说理,他没有像知识分子那样拉开架式,有一说成二,而是避开乱花迷眼的表象,直指事物的根柢,把二说成了一。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老子,《道德经》区区三千言,就叫人们洞彻了世界的本相。言说的简洁,意味着言说者悟性的通透与畅达。王小妮说,人,要学会忽略。因为存在就是不完美,完美的东西连一分钟都存活不了。所以,我们的眼睛必须用一分的视力去注视,以另外的九分去忽略。只有这样,诗写的日日新,才能不以寻常事物变形为代价,持续地回到事物的起点。
  叶辉指出,“诗人第一次观察这个世界(我们设想有这样一个具体的时间),是沉思式的,随即他又以诗的传统,将所遇之物涂抹激情的颜色。然后,他又会厌倦这种方式,重新回到起点,他感到热血不再沸腾。”心如止水,待尘埃落定,我这才看清,真正的诗人其实就是一个好木匠。他扎一条围裙,耳朵上别一根铅笔头,全身带着木头香甜干燥的气味,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活儿。假若做了不漂亮的活儿,他就顺手填进炉里烧了它,绝不拿它去应付人。这是一种阻止。世界上的事情,都可能被阻止。只有两件例外:谁也不能阻止死亡从远方降落,谁也不能阻止疑问在内部的突生。作为一个诗写者,我看重的是后者。
  作者系诗人,现供职于山东德州市德城区文联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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