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歇马山庄里的“姐妹情谊”

作者:何向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发表于2002年的《人民文学》。对于作者于两年前出版的长篇《歇马山庄》有着地域与意蕴上的延续性,因我写过《歇马山庄》的评论,所以对这部作品留意的心情记忆犹新。2003年初春在济南,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小说排行榜评选,作为评委,对于这部中篇能够上榜感到高兴,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推出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一书中,收录了谭湘的评论,我以为是对这部小说的评论中把握相当出色的一篇。2004年秋天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开评,这部作品初评通过,作为中篇小说终评评委,对于《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最终能够胜出,内心也感欣慰。
  而我想说的是,因为稿约,我对于这部作品的重读之后,有一些与五年前的阅读不同的感受,写在这里,或许可以为这部作品的读解,提供另一种进入的角度。
  不可否认,歇马山庄这个地方,近年一直是孙惠芬小说言说的背景,以至于由于作家不懈地挖掘与追溯,这个地名后来据作者本人的一篇创作谈中谈到,真有一个叫“歇马”的地方,当然那是在她于纸上构筑这个村庄之后才得知的。由作家创作出来,她教她的人物在其中成长、劳作,故事与变化也发生于这成长与劳作中——已渐渐成为中国北方农村现实与中国农民心理变化的一面镜子。这是许多评论家习惯了的看法。有时我想,作者的初衷也许并不宏大到对一个时代乡村巨变的把握,而很可能,是她出于本能而率真的写作,使那作品与一个时代有了接近。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置放在当代农村现实的背景下,与以往写农村不同的是,它不致力于史诗,它只截取了一个切面,打工的丈夫外出挣钱,留守的女人在家劳作这样的故事也不新鲜,新的是它刻画的这两位留守女人是两个刚刚嫁过来的新媳妇。与以往农村题材作品不同的还有,它的主人公是现实中的农村青年女性,这个对象的选取与表现也一直是农村题材作品的盲点,虽然也有表现,但多数是以配角的形式,或者,写女性于男性社会中的奋争与觉醒,或者写她们的压抑与牺牲,总归,男性作品中的乡村女性仍然是或圣或妖的,而新时期的女性作家又着力于写知识女性自我的精神旅程,这两厢创作相加,独独漏下了中国社会最基层、最广众、人员也最多的那个群体——乡村女性。而对于作为这一群体“他者”的真切表现——她们仍然是被书写者——而孙惠芬作为曾是她们中一员的女性成长而为的书写者——这样的双重身份双重视点,我以为能够从内部找到这一群体的心理动因。
  孙惠芬对这一群体的切入是文学的。她先从个体开始。如几年前,她在《歇马山庄》中的开始,她关注于一个村庄的细节,胜于关注这个村庄的历史,她倾情于一个村庄的事态,强烈过这个村庄的变迁。相对于村庄而言,她更倾心于村庄中的女人。《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延续了这种写作,她向往了解一两个女人的正在成长的内心世界,强过了解这一群体已然定型的生存世界,她关注她或她们精神的细腻变化,胜过关注引发这变化的表象外物。当然,她或她们也是一面镜子,透视得出那文字之外的历史与万物,那是历史学家与社会学者的事,作为一个作家,孙惠芬严格于这样界限。这种女性的、文学的双重视角的确成就了她。
  故事并不复杂,虽然由于作者的特殊叙事风格带来一定重述的难度。小说是从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农村女性于日常生活中的华彩部分开始的——婚礼。从此切入,以一个宏大的、喜庆的,可以说是农村节日色彩的、更是一个乡村女人命运转折的场面,引出了两个采取了不同形式出嫁的女主人公,李平是大张旗鼓地嫁给了成子,潘桃则采取了旅行结婚的新样式将自己嫁给了同村的玉柱,但是两条线不是并行的,而交错于刚刚从城里旅行回来的潘桃恰恰目睹了李平大红大绿地嫁过来的仪式,而且,那轿车正巧就停在自家门口,新郎新娘在全程摄像也是村里人的注目礼下走过去,这种声势,让同是新娘子的潘桃内心里备感失落、妒忌、不服气。两个人从好奇到友谊是从男人们打工离村以后开始的,直至到了成为无话不谈、掏心掏肺的密友,两人的友谊也是从男人们打工归家结束的,其中一方无法调整由于男人的介入而带来的友谊的失落与冷遇,于是,只在两个女人之间交换的小秘密,在成为全村人咀嚼的意味深长的材料时,李平的幸福发生变化,潘桃的良心遭受了重创。
  当然,小说所提供的内容远远丰富于此,它延续了孙式叙事的细密针脚。一点点地缝合,一针针地绣,使得一方面,这方锦绣被置于一个开放的结构中,它不追求事件的完整性与评定的逻辑性;另一方面,也使她的主要精力与针脚集中于这方锦绣之上,两个女人的细密心思与微妙较量达到的令人感慨信服又引人叹惋深思的地步。
  无庸讳言,《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这部小说不意踏入了女性小说中的“姐妹情谊”主题。虽然我认定,这一点绝非作者初衷。但整部小说透露出来的些微讯息,给了我们进一步解析的可能。
  潘桃、李平这两个农村女性的生身相同,但她们由一个女孩走到一个新媳妇的经历却截然不同。潘桃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被全村人娇宠的环境中,像公主一样被保护着,她并不知生活的真正艰辛,当穿一件单薄大红婚纱、露着白白颈窝、目光专注、腰身挺拔的李平经过她家门口时,感觉到“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同时,“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羡慕与嫉妒编织在一起的情感,使一开始两人的友谊就有着某种复杂性。接下来,潘桃听到的有关李平的议论更是为这复杂加重一层,自家婆婆与邻居大婶异口同声地赞赏刚嫁来的成子媳妇,“叫她吃葱就吃葱,叫她坐斧就坐斧,叫她点烟就点烟”,分明是隐喻着自己的不柔顺太格色。这一切,李平毫不知情,她是外村嫁过来的,相对于潘桃的养尊处优,她的路艰辛得多,她自小离开自己的村子,到城里打工,爱上了打工饭店的老板,或者说是她的爱情被老板所利用,在身心全然付出之后,被老板娘老板开除,而成了三陪,两年之后遇到打工的成子,她隐了身份,嫁给成子,打算实实在在地过一个女孩子向往的安稳日子,她所要求的婚礼正是她心理的一种反映,她要的就是热闹,她要的就是尊重,她要的就是通过某种仪式将过去的她一笔勾销,换一个“新我”出来,“一个热闹的婚宴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结束的是一个叫着李平的女子的过去,开始的是一个叫着成子媳妇的未来”。热闹过后,她要开始熟悉“萝卜窖的出口,干草垛的岔口,磨米房的地点,温泉的方位”,她要麻利地完成“包饺子,蒸豆包,蒸年糕,炸豆腐泡”。一个乡下女子的道路,在经过了新娘子的风光之后,是会“结实地夯进现实的泥坑里”的。而这一切,潘桃同样不得而知。连接她们的只是一场寻常而热闹的乡村婚礼。此时,小说中有一句话是意味深长的,——“女人的心里装着多少东西,男人永远无法知道。潘桃结了婚,可算得上一个女人了,可潘桃成为真正的女人,其实是从成子媳妇从门口走过那一刻开始的”。这为两人的关系发展埋下了伏笔。
  小说从潘桃的视点写。
  这种莫名的情绪——
  
  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这种情绪交叠往返,甚至进入潘桃与玉柱的亲热中,它“从炕席缝里钻出来”,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腊月初八到二十三,这种情绪折磨着她,成了一块“心病”。
  正月里,小说仍不放过写时间的流动中长出的感觉的青苔——
  
  但是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一直在她身边左右晃动,它不是影子,影子只跟在人的后边,它也没有形状,见不出方圆,它在歇马山庄的屯街上,在屯街四周的空气里,你定睛看时,它不存在,你不理它,它又无所不在;它跟着你,亦步亦趋,它伴随你,不但不会破坏你的心情,反而教你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叫你无一刻不注意自己的神情、步态、打扮;它与成子媳妇有着很大的关系,却又只属于潘桃自己的事,它到底是什么?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