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衰败生命中的一道屐痕

作者:田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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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诗或一首诗如果写得精到,那么它必是来自于灵魂深处赤诚的呼唤与倾述,是语言美学的最高体现。李金发的诗歌形式在当时的诗坛上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异质性,形成了一种极具怪诞之美的诗风。这也是李金发诗歌受到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周作人曾称:“这种诗是国内所无,别开生面的作品。”这种异质性的形成主要是由于他身上具有的客家文化精神中流动性、开拓性和革新求变的文化基因,使他在法国留学时对法国文学获得了较好的感悟,特别是受到了西方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瓦雷里的深深影响,从而形成了一种既具中国古典诗歌之精致又具有西方象征派诗歌之朦胧和富有语言魔力的诗歌美学风格,这在中国20年代诗坛上是独树一帜的。
  然而李金发诗歌的魅力更主要地在于其深层原因,也就是说他的作品往往蕴含了对现代人生存景象与生命境遇的思考,体现了强烈的人文精神。这也是本文要重点探讨的方面。当代诗人臧棣曾说“我们一生中对人生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体验,很可能不是关于充实和深度的认识,而是一种近似文学的风格化的认识。”李金发的诗就是用坦诚而细腻的诗歌语言写出了他体验到的一种处于衰败存在状态的生命感受。若考察李金发的文学生涯可以知道,在他七十六个生命春秋里,狂热于新诗创作为时不过一年多而已。那时,他正受了种种压迫,所以是厌世的,远人的,思想是颓废的,神奇的,他对鲍特莱的《恶之花》亦是手不释卷,同情地歌咏起来,此时受唯丑的人生——脱胎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影响巨大也就当然了。这种影响在他思想上打的最大烙印,就是他对丑恶的现实人生的憎恶,对空幻的人生和艺术美的追求。于是由此而形成的这种生活与创作的美学原则,使他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常常采取的方式是以恶的精神追求美,以丑的意象唤起人生的诗性追求,展示一种扭曲变形了的却具有意义深度的生命感觉。这样一来,他的诗令初读者往往感到涩滞难懂,其实这都是发自他灵魂深处的呼唤与倾述,体现了一种较高境界的语言美。在这一点上,蓝棣之曾这样认为,李金发诗歌的晦涩涵容了他太多的难以言说的生命感受与情感体验。我认为,他的难以言说的生命感受与情感体验就是李金发对生命衰败感的彻心体悟。
  李金发曾在多首诗中描写着生命衰败感,其中以《弃妇》一诗最好,可谓是精到细腻地展示出了衰败生命景象中的一道深深的屐痕。
  《弃妇》全诗共四小节。诗人调动起人的各种官能、铺陈出多种具体意向,从宏观上映照了个体生命所面临的衰败哀戚之处境,读后给人一种寒彻心骨之感。
  此诗前面两小节是以生命个体自身及“我”作为抒写视角的,属于内视角。
  第一节展现的是衰败生命的现实存在的境况。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此时首句就写出了生命个体在他者的目光中,所面对的种种处境:有“羞恶之疾视”,有勾心斗角的纷争——“鲜血之急流”,有冷漠无情的面颜——“枯骨之沉睡”,却没有半丝的温馨与爱意。正如西哲所云的“他人就是地狱”,生命个体所处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由他者构成的衰败的世界。这种现实所带来的压抑与恐惧使“我”不敢再目视耳闻,遂本能地用“长发”切断了自我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退守到内心去,暂求获得些微逃避带来的平静。然而退守内心会怎样呢?
  
  黑暗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
  
  当真的返回内心才发觉,原来心灵深处这唯一的一片园地已无力阻挡那由外而内的强大攻势,生命的衰败感已如墨色沉重的暗夜般袭满心头,并时时有痛苦如这只蚁虫咬啮着这颗负重的心灵。于是,此时的生命便犹如“荒野狂风怒号”中的无地可栖战栗不已的游牧一般,只能溃败罢了。
  当身心两败之后,便竭力他求。于是第二小节则写出了一种空幻的生命状态。“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这是生命的最后一丝游丝般的气息,仿佛寒风中摇曳不止的菱草,拼命地扭动着孱弱的腰肢祈求上帝之灵的怜惜。一次,两次……无往而归。这时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深印着,/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只能将满心的哀戚寄希望于让远天孤独的游蜂与己同品味,或者是像山泉那样无所顾忌地倾泻而出,并与那无奈的落红一起流走吧。这种对生命空幻状态的描写,正是生命自我产生强烈衰败感时的表现。
  第三四节则把抒写视角转换为外视角,具象描摹生命个体又被拉回到现实中的境况。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一句,写得甚是精到。仅仅“堆积”一词便道出了这种隐忧在生命中的程度之深,它已化作生命的一部分,举手投足皆无法挥之而去。除非那“夕阳之火”将之化为灰烬染在游鸭之羽,才能同飞到远方自由的天空,栖息于海啸之石来倾听疏放的舟子之歌。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小节写衰败生命的最后归宿。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徜徉在丘墓之侧
  一句道出了衰败生命在历经各种挣扎后等到的只能是在丘墓之侧隐隐的哀吟。
  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
  
  是的,已没有痛苦的眼泪,也无须那些虚假的怜悯之泪,就这样静默地离去吧。
  就这样,《弃妇》一诗将生命个体从外而内、从现实到虚幻再到现实这一彻底衰败的境遇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此中的那份心灵的挣扎、那份无可奈何的绝望与决绝、那份无以言诉的悲哀都足以震动读者的心弦。诗中的诸多意象,如弃妇、鲜血、枯骨、黑夜、蚁虫、游牧、游蜂、红叶、游鸭、丘墓等都浸染着浓厚的哀暮色彩,使读者在其中体验那份诗之情绪时更加具象可感了,从而也更具有冲击力和感染力。题目本身作为一个意象,便正是象征着一种衰败的生命景象。
  综观李金发以生命为主题的诗歌,虽多有生命衰败感充斥其中,然而尤以《弃妇》这首写得最为精到细腻,最见艺术功力,可以说这首诗是李金发用笔为衰败的生命景象刻下的一道最深最痛的屐痕。
  作者系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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