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隐含的女性话语与性别诉求

作者:颜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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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以诗风晦涩著称的现代派诗人卞之琳,虽然一生诗作数量不多,但以质量而论倒是杰作居多。卞之琳歧义丛生的诗作,一直是一代又一代诗歌研究者青睐的理想对象,似乎颇有心智操练之趣。不同的批评方法,在这一解读、还原过程中大显身手,借用一句旧话,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众所周知,不同文学批评方法进入文本的途径、解读线索、关注重点以及得出的结论均有所不同,甚至达到大相径庭的程度。自然,每一种解读只要自圆其说,也就自成一个小天地,有独立门庭的价值。下面运用女性主义批评方法来解读他的一首短诗《睡车》。这是一首不为研究界注意的诗作,它隐含的女性话语与性别意识相当巧妙、突出,诗人不断想象并唤起特定女性这一“理想读者”的潜在目的,是相当隐晦而执著的。短诗的题目是《睡车》,不妨全文引录如下:
  
  睡车,你载了一百个睡眠,
  你同时还载了三十个失眠——
  我就是一个,我开着眼睛。
  撇下了身体的三个同厢客,
  你们飞去了什么地方?
  喂,你杭州?你上海?你天津?
  我仿佛脱下了旅衣的老江湖
  此刻在这里做了店小二。
  
  从诗题的表面及舒展自如的字里行间来看,显然是诗人根据个人的旅行经验而写的一首旅行题材的日常生活之诗。也许在类似今天火车卧铺车厢的睡车里,诗人因旅行单调、无聊乏味而睡不着,睁眼看着同行者不同的睡姿、心态、目的,在昏昏欲睡中偶然灵感袭来,迅速地记载下旅途上的一幕,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点生活情趣。另外一层,短诗还集中呈现出卞之琳擅长的时空处理能力,颇得意识流写法的真谛,从具体特定的睡车开始,漫游全国各地,甚至遁入古代江湖世界,幻想在偏僻简陋的茅舍之中,过着酒肆小伙计的另类生活。可以说,《睡车》虽短,但诗歌通过杂糅的时空、多重对比,扩大了它的容量,诗思推进的手法也相当娴熟,上天入地,大有“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之气势。
  不过,反复读完此诗,发现此诗的内容并不像上述的那么简单,不断分析以上所做的基本判断,它就变得越来越难以索解。诗人为什么要以“睡车”为语境?他选择杭州、上海、天津等城市是无意而随机的吗?“我”为什么要脱下旅衣(又是什么样的旅衣?),变换身体符号“老江湖”而退居作“店小二”?为什么这里会选用这些带有南方古方言意味的特色词语?……无疑,这些问题都值得再三琢磨,哪怕它相当费解。
  对以上问题的回答,都涉及到同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即隐含的女性话语与性别诉求的深层审美内容及其结构。它通过抒情主人公反男性抒情话语的方式,秘密地辗转靠近女性话语模式,在女性化的对话语境中,不断抽绎出欲说还休的情丝。诗思的言说,采取阴柔的、略显忧郁而又女性化的理路,一路隐晦曲折地推进。
  
  一
  
  有必要对此诗写作背景与原初被收录进诗集的情况作一交代。此诗写于上世纪30年代中期,具体时间应是1937年4月份,其间伴随着诗人《无题》一类诗的断续写作。而当时正是卞之琳因结识有才女之称的张充和而大写情诗的阶段,是卞之琳一生创作中最为丰富、集中而又佳作迭出的黄金时期。随后,卞之琳于1937年在杭州把当年所做的包括《睡车》在内的诗18首,加上前两年所作的两首诗编成诗集《装饰集》,手录一册,题献给张充和,其理由是因为卷内之作几乎都是写给她的,带有相当的私密性、独语性。这一类有着固定“理想读者”的诗作,现在解读得较多的是诗人的《无题》系列等,显然这一状况不足取信于人。
  卞之琳对于这一类作品,曾经沧海之后有过一段略带伤感的自述:“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稍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①这是一段带有相当真实性的佐证,对我们理解《无题》,以及这首《睡车》不无裨益。《睡车》这首诗欲露还藏,虽然全篇响彻着男性的声音,但处处潜藏着一个既定的女性读者,诗的调子是时时变幻着的,或者把雄性的男性话语进行阉割,自动调适为独语状态,起到一种陌生化、女性化的间离效果;或者在字里行间的空隙处,不断插入其他的声音,晃动着在暗处倾听的女性形象的身影。
  我们不妨细致地从具体语词、句式来切入此诗。从诗风而言,全诗带有口语化风格,正如《装饰集》中所有的诗一样,它的题材以日常生活为基调,饱含感性生活。全诗涉及到的地点,也是双方熟悉、关注的地方。也许张充和是生长在吴语区的苏州人,诗人在题赠之作中较为密切地调用了自己较为熟稔的吴语词汇。从语汇来看,“睡车”、“撇下”是江南一带方言口语词,“我就是一个”与“开着眼睛”的“开着”也十分口语化;其次是有明显南方方言意味或口语性质的诗句如:“你们飞去了什么地方?/喂,你杭州?你上海?你天津?”事实上除此诗外,这一手段在此一阶段其他情诗中也运用得颇为频繁。如语汇方面的,“一脉”、“来客”(《半岛》),“踩踩”、“信面”(《无题三》),“今朝”、“流水账”(《无题四》);如句式方面的,“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雨同我》),等等均是。共同熟悉或感兴趣的事物,容易取悦过方,取得对方易于并乐于接近的好感,私密性意味较浓。
  值得着重分析的是,这首诗具有诗眼性质同时又最令人费解的词语及句子,集中于最后两行:“我仿佛脱下了旅衣的老江湖/此刻在这里做了店小二”。全诗的情感质地、价值判断牢牢地暗含其中。“老江湖”与“店小二”两词,既有明显的方言特色,也有诙谐、轻松的江南生活气息,它们分别指“长期在外闯荡因而阅历丰富的人”和“店肆伙计”。“老江湖”与“店小二”这一对带有地域性、渐趋老化的古方言语汇,在《睡车》中被巧妙激活,像擦拭过后的铜器一样焕然一新。除了表面有古雅、诙谐并博“心上人”一笑的良苦用心之外,它关键的是形成多重对照视角,并在性别隐喻与置换方面担当重任。“老江湖”与“店小二”是对称性的犹如双星照耀全诗,缺一不可。无论只单独留用哪一个,都是不完整的,都会破坏全诗的和谐性。如单独把“老江湖”换成“老顾客、老油头”之类,或者单独把“店小二”换成“女服务员、服务生”之类,都将使这一首诗大为逊色,降格为末流之作。
  从诗的具体结构与情感脉络而言,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意义单元。全诗前三行显然是为后五行设定一个公共性的戏剧场景,使自第四行开始的后半部分有迹可寻,如果说诗是虚实相生的话,那它是实在的部分。接下去,借助这个实在的情景说明,在短短的五行中诗人以不言自明的“梦”为核心展开了一系列的精彩对比,或实写或虚写,全诗都笼罩在梦的氛围之中。寻梦与追梦也罢,沉入梦中与梦醒时分也好,随着对梦的内容的不同框定,一起被组织进来。借了梦的翅膀,三个同厢客“撇下了身体”,各自飞去,与此相对的是,“失眠的”我“开着眼睛”已无梦可做,也不想去寻梦。是没做过,还是不敢做,不愿做,还显得含混,尚需后面行文的支撑。“我”表面仿佛是超脱于世的旅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最后两句诗,使更多的相对关系尽量呈现,一系列疑问也在这一关系中得到暗示。譬如,一厢情愿地判断别的旅客“你们飞去了什么地方?/喂,你杭州?你上海?你天津?”与自己在过去的回忆构成对照,“我”的“返回”与其余人的“出发”,“我”逃出江湖与别人踏入江湖,都是相对而言的。又如,动荡不安、变幻莫测的茫茫江湖,与供人歇脚、日日如常的小店;东奔西跑、追寻梦想的“老江湖”与安分守己、平淡为常的“店小二”,都构成一个个相对的审美空间。如果说这些还仅仅是表面的联想与对峙的话,那么诗中把“老江湖”与“店小二”精彩地予以等同与转换,从“老江湖”变成“店小二”,其间“老江湖”与“店小二”的关系,倒是最值得花工夫解读的,隐含的女性话语姿态与性别意识也藏匿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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