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马原的“错误”

作者:魏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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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一人称马原为“大师”,但我认为,马原能否成为大师,还得由作品来说话,由时间来证明。所以,倘非得说马原是大师,至少在现在,大师两个字上还得加上引号。如果你读了马原的《细读精典》,你会发现,马原先生无论是作为读者还是作为作者都显得有些傲慢,具体表现在他对原著亦即他所谓的“精典”读得有些粗疏,在分析这些“精典”时也显得过于随便,于是,字里行间既出现了一些错误,也流露出一些偏见。
  如果你读过马原这本《细读精典》,你会发现他的这本书其实就是他的授课内容。作为本书的作者,马原似乎在追求一种现场感,他在课堂上怎么讲的,书上就怎么印。有过授课经验的人都知道,教师上课时难免会说些废话、套话,且口语表达不可能多考究多严密,所以把授课录音几乎不加整理、不做润色就直接出版实在是一件冒风险的事,在我看来,只有真正的大师,如维特根斯坦、陈寅恪、鲁迅等,他们的讲课稿才有资格直接出版。而马原至少现在这样做,难免让书中充斥着错讹和偏见。
  一本书有错讹和偏见也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有道是:无错不成书嘛!不过,马原是教师,这本书又是他的讲稿,出了错,就会误人子弟,那么,兹事体就变“大”了。
  若干年前,马原短篇小说《错误》让读者眼睛一亮,而今天,作为教师,作为《细读精典》作者的马原所犯下的错误,却只能让人眼前发黑了。
  
  麦卡勒斯的“破绽”?
  
  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当然是经典。在分析这篇小说时,马原转述了作品的故事情节,对女主人公艾米利和其前夫马文决斗那一段,马原的叙述如下:“前头大约进行了半小时,双方发生了变化。马文忽然一把抓住艾米利的胳膊,想把她往后背过去,艾米利的机会来了。”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因为麦卡勒斯的原文是这样的:“双方已经挥出了好几百拳,但局面还僵持着。这时马文突然设法抓住了艾米利小姐的左臂,并且把这条胳膊扭到她的背后去。她使劲挣扎,抓住了马文的腰;真正的格斗这时才算开始。”
  你看,一个说“艾米利的机会来了”,一个说“真正的格斗这时才算开始”,两者是一回事吗?
  在马原接下来的叙述中,他露出一个明显的破绽,经一位细心的同学的提醒,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破绽推给了麦卡勒斯。
  马原:“艾米利浑身臭汗,她是那种汗毛很重的人,她的新陈代谢特别好,而马文是不出汗的。在这些回合里面,尽管马文表现得非常好,他汗出得少,保存了一些体力,但事实上,他有他的难过。他一抓艾米利的手,艾米利就一滑,他抓不牢抓不实。而他呢,干干的皮肤,艾米利手上正好有汗,湿抓干,她制服马文的机会突然就来了。(有同学提醒:马文身上不是涂了油吗?)(马原恍然大悟,随即说:忘了。)麦卡勒斯一定是忘记了。你看我读的时候都忘了。这就是破绽,再好的小说也会有破绽。”
  马原确实是忘了决斗前“马文往身上涂油”的那个细节,麦卡勒斯却没忘。请看麦卡勒斯的原文:“马文•马西仍然一滴汗未出,而艾米利小姐连工裤都已经湿透,大量汗水沿着她的腿往下淌,她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的地板上留下湿的脚印。现在考验的时刻来临了,在这严峻的关头,更强者是艾米利小姐。马文•马西身上有油,滑溜溜的,不易抓牢,可是艾米利小姐力气更大些。逐渐地她把马文•马西往后按,一英寸一英寸地逼得他贴紧地面。”
  你看,麦卡勒斯特别提醒读者“马文•马西身上有油,滑溜溜的,不易抓牢”,艾米利是靠力量把对方“往后按”,这才“一英寸一英寸地逼得他贴紧地面”的。看来,所谓艾米利靠“湿抓干”的方法制服对方,完全是马原的自由发挥,想当然耳,而当学生提醒:“马文身上不是涂了油吗?”他意识到自己叙述上的破绽,情急之下,就让麦卡勒斯来背黑锅,反应虽快捷,避免了自己的尴尬,但伤害了作者,误导了学生。
  在这章里,马原还谈到了麦卡勒斯描写人物心理的一种方法,马原关于心理描写的武断看法令我难以苟同。
  
  艾米利是个摔跤手,一生鲜有敌手,是那种战无不胜的摔跤手。但艾米利看所有的一切发生,很平静。她心里想什么,麦卡勒斯没告诉我们。麦卡勒斯在这点上有点像我。我写人物的时候不大写人家想什么。这是很愚蠢的。你坐我对面,你心里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肚子里有什么鬼胎,我肚子里有什么鬼胎,我也不知道你,你也不知道我。作家也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麦卡勒斯在这一点上很有原则。基本上她不走进她人物的内心,她只是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她的这个人物的行为动作,是视觉的,是听觉的。他做了什么我们是以视觉的方式得到的,他说了什么我们是以听觉的方式取得的。他想什么麦卡勒斯不告诉我们。她恪守了一个我觉得是聪明的小说家绝对要恪守的原则——不要试图走进人物的内心,去做他肚里的蛔虫。
  
  马原这番话说得太武断。是的,作家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但作家笔下的人物是他自己创造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呢?换句话说,如果作家拒绝走进笔下人物的内心——像马原说的那样,那么,他还能把笔下的人物塑造得那么血肉丰满吗?作家可以通过描写人物的动作、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心理,也可以直接剖析笔下人物的心理,到底采用何种方法,要由具体环境,具体对象来定,而不是一成不变地恪守马原所说的原则——“不要试图走进人物的内心”。
  事实上,文学史上公认的大家如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福楼拜、伍尔芙等从来没有恪守马原认为“聪明的小说家”“绝对要恪守的原则”——“不要试图走进人物的内心”。难道说这些大家虽然足够伟大却不够聪明?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就不止一次地“试图走进人物的内心”。面对一个在路上拣来的绿绸雪茄烟匣,包法利夫人陷入幻想之中:
  她瞧着烟匣,把它打开,闻闻衬里的味道,闻到的是马鞭草香精加烟味。这是谁的?……是子爵的吧。说不定还是一个情妇送给他的礼物呢。这是在一个红木棚架上绣出来的,情妇把绷架当宝贝似的珍藏起来,生怕人家发现,她在这上面花了多少时间呵!轻柔的卷发吊在绷架上,吊的是刺绣人的重重心事。爱情的气息浸透了绣花底布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扎下的不是希望,就是回忆,这些纵横交错的丝线,不过是在默默无言、不绝如缕地诉说着情人的心而已。然后,一天早上,子爵把烟匣带走了。当烟匣放在宽阔的壁炉框上,放在花瓶和彭巴杜风格的座钟之间时,它听见子爵说过些什么话呢?现在,她在托特。他呢,他在巴黎,多么遥远!巴黎是什么样子?名声大得无法衡量!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自得其乐;这个名字在她听来有如嘹亮的教堂钟声,印在香脂瓶的标签上也闪闪发光。
  夜晚,海鱼贩子驾着大车,走过她的窗下,口里唱着“茉荠栾”之歌,把她吵醒了;她听着铁轱辘转出村庄,越走越远,在土路上,响声也越来越小。
  “他们明天就到巴黎了!”她自言自语。
  于是她的思想也跟着他们上坡下坡,穿过村庄,在星光下,在大路上奔波。不知道走了多远之后,总会到达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于是她的梦就断了。
  
  如果福楼拜恪守马原所谓绝对要恪守的原则“不要试图走进人物的内心”,那他还能把包法利夫人的内心写得如此细腻、如此逼真吗?
  福楼拜在给朋友的信里曾这样写道:“……我的想象的人物感动我,追逐我,倒像我在他们的内心活动着。描写爱玛•包法利服毒的时候,我自己的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转引自《大学文学读本》,王光东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版,第3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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