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以戏剧的方式展开诗歌

作者:郑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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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兴华(1921-1966),原籍浙江杭州,生于天津。笔名有兴华、钦江、梁文星等。青少年时期随父母在津京度过,曾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北京崇德中学。1937年,年仅16岁的吴兴华即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同年他在由戴望舒、卞之琳、梁宗岱等人主编的《新诗》杂志上发表了新诗《森林的沉默》,显示了自己杰出的诗歌天才,引起当时诗坛的关注。1939年,吴兴华与孙道临、南星自费出版《篱树》同人诗刊;1940年,他还与孙道临、宋淇(林以亮)、秦佩珩等同学创办校园刊物《燕京文学》,是《篱树》《燕京文学》以及《辅仁文苑》和《西洋文学》的主要撰稿人。由于吴兴华在校期间表现出了非凡的外语才能,不仅精通英语,还不同程度地掌握了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1941年毕业留校任教。太平洋珍珠港战争爆发后,侵华日军查封了燕京大学,吴兴华离开了学校,在中法汉学研究所兼职。1945年,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燕京大学在北京复校,吴兴华重新回到母校教书。解放后,燕京大学并入了北京大学,吴兴华历任北京大学西语系副教授、英语教研室主任和系副主任。1966年“文革”开始后,吴兴华屡遭不公平待遇,以致最后惨死于劳改队。
  吴兴华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数量不少的新诗,这些新诗正像当时著名的诗人、诗评家周煦良所说的,不论在意境上还是文字上都和旧诗、西洋诗有着“深缔的因缘”,是“一种新的综合”;而吴兴华也被他评为中国诗坛出现的“一颗新星”,“可能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吴兴华的诗歌既不同于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浪漫主义诗歌,也迥异于30年代由象征主义发展而来的“现代派”诗歌,而是在“化古”和“化洋”方面有自己独特的旨趣。在“化洋”方面,由于精通多种西方语言,吴兴华多方尝试采用西方的诗歌形式(如十四行体、哀歌体、十一音节无韵体、斯宾塞体、民谣体、抒情短诗体、艾尔凯斯体、六音步体等)进行创作,较成功的有《西伽》组诗、《Elegies》等;在翻译西方诗歌的过程中,吴兴华不仅受到了T.S.艾略特传统论、“非个人化”等诗歌理论的启发,形成“反浪漫主义”、主智的诗风;同时还学习里尔克“在一大串不连贯或表面不相连贯的事件中选择出最丰满,最紧张,最富于暗示性的片刻”或者“趋向人物事件的深心,而在平凡中看出不平凡”等诗歌创作技巧来处理自己的诗歌素材,如他创作的《吴起》《褒姒的一笑》《盗兵符之前》《解佩令》等诗。在“化古”方面,吴兴华从形式上向古典诗歌五七言律绝学习,用现代汉语创作了“新绝句”,如《绝句二首》《绝句四首》等;而在内容上,吴兴华相当多的诗歌又“资书以为诗”,大多取材于古代史传或文学典籍来诠释现代人的喜与悲、爱与恨、生与死等亘古常新的哲学命题,这一类诗歌又通常被称为“古题新咏”诗,如《柳毅和洞庭龙女》《给伊娃》《吴王夫差女小玉》《岘山》等诗。当然,吴兴华诗歌创作中的“化古”和“化洋”并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他的《听〈梅花调•宝玉探病〉》一诗就是在“化古”和“化洋”上非常成功的范例。
  吴兴华的《听〈梅花调•宝玉探病〉》发表于抗战结束后的文学刊物《文艺时代》(1946年1卷2期),在同一期上还刊载了他的《书〈樊川集•杜秋娘诗〉后》《大梁辞》《长廊上的雨》,它们统称为《诗四首》。《听〈梅花调•宝玉探病〉》这首诗歌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诗人吴兴华是以戏剧的方式来进入诗歌的,看似“坦白的说出,而所暗示的又都在”:
  
  她出现在台上,一个可怜的身形,
  脸色黄黄的像冬日泥土隐没在
  稀薄的雪下;两片板悠曳在手中,
  走到鼓架前,让灯光流泻到身上:
  瘦削的两肩与发育不全的胸部
  仿佛禁不起观众们眼光的撕食。
  
  诗的一起首就构造了一个戏剧情境:舞台、灯光、鼓架、身体羸弱的歌女(一位身材像林黛玉一样的女子)、观众。在这个场景中若单纯从表演的层面看,歌女是戏剧中的主角,是表演者;但是,从诗中“瘦削的两肩与发育不全的胸部/仿佛禁不起观众们眼光的撕食”可以看出,诗中的歌女只是一个被观看或聆听的对象,甚或是一个从视觉上、听觉上被“享受”的卑贱的生命。而作为观众(包括了诗中的说话者“我”)在这里却是真正的“主角”,他们可以通过视觉、听觉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贪婪的欲望。吴兴华巧妙地借用了《梅花调•宝玉探病》这首曲子设计一个非常简洁的戏剧情境来进入诗歌,为这首诗接下来描写歌女卑微如草芥的生命埋下了伏笔,更为抒写底层社会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悲惨命运、人世无常的社会现实定下了基调。接下来诗人用两个“突然”来抒写诗中说话者“我”在听《梅花调•宝玉探病》曲子过程中的感受体验:“突然我觉得鼓声如从世界深幽/不可窥探的胸怀里解放出,突然/神异的火焰生灭在她的纤指下,/苍白的发射在她的颜面上,使她/像是思想的孩子”,从而转入诗中具体的戏剧情境。在这个情境中,歌女像一个“思想的孩子”那样全身心地投入表演,出色的弹唱打动了诗中的说话者“我”和其他老少男女,在“屏息倾听”中,诗中说话者“我”沉浸在鼓声、弦声和歌声中,同时也被引领到了歌女所吟唱的音乐世界中,在这个音乐世界中形成了“我”与歌女的潜在对话。这种隐藏在诗歌语言背后的潜在对话不仅有对歌女出色表演的认可,更有对歌女吟唱的宝黛爱情悲剧故事的认同和回味:
  
  那自作多情的公子与她,生长又
  凋零在悲叹自怜里绝色的美人……
  童时就熟知的故事,成年后不时
  嗤之以鼻的故事在歌曲里重述:
  医生可曾来看过了?求来的仙方
  可曾见效验?夜晚的咳嗽可见轻?
  几乎涌现在眼前那含愁的微笑,
  那雪色的手强支着褪色的面颊——
  徒然的这一切努力,我怕我不久
  就要化为你脚底下践踏的灰尘。
  清明日只望你几滴同情的眼泪,
  润湿我的坟,给我在地下挣扎的
  灵魂以安息。
  
  正是对歌女的表演和弹唱的认可和认同,并且深深地浸淫于歌女所吟唱的音乐世界中,诗中的说话者“我”改变了童年甚至成年后对宝黛爱情悲剧故事嗤之以鼻的态度。接下来诗人更是利用直接对话的手段来展示宝黛爱情故事:“医生可曾来看过了?求来的仙方/可曾见效验?夜晚的咳嗽可见轻”,通过宝玉黛玉两人的一问(充满了怜爱)一答(蕴涵着悲观和绝望)来重述宝黛爱情故事中某些非常重要的情节,吴兴华选择宝玉和黛玉看似平常的一问一答,却蕴涵了诗人独具慧眼的匠心,那就是从里尔克诗歌创作技巧中学来的“趋向人物事件的深心,而在平凡中看出不平凡”的创作手法;而在诗中直接运用对话的手法更是20世纪以来西方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常用的手段。此外,通过运用对话的手段(宝玉黛玉的对话)也使得《梅花调•宝玉探病》这首曲子具象化,从而也让读者有一个非常具体可感的感性经验。而紧接着的黛玉悲凉绝望的自述:“徒然的这一切努力,我怕我不久/就要化为你脚底下践踏的灰尘。/清明日只望你几滴同情的眼泪,/润湿我的坟,给我在地下挣扎的/灵魂以安息”,这几句诗表层叙述的虽然是黛玉凄凉伤感的决绝之辞,但谁又能否认这不是诗中全身心投入歌唱的歌女的身世之感呢?
  当诗中的歌女沉浸在自己弹唱的宝黛爱情悲剧故事的同时,也带出了诗中说话者“我”对生命卑微如草芥的歌女的同情和怜悯,此时,诗歌再一次从观众(包括诗中说话者“我”)的视角转入了对歌女的抒写:
  
  谁这时还记得开始鄙俚的辞句,
  排列着西风与鸿雁自以为高雅;
  或是还注意她拙劣凌乱的烫发,
  浓厚的脂粉,贱价钱发光的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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