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李后主:别样的乡愁

作者:陆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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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975年的冬天,对于南唐王朝的末代皇帝李后主来说,无论如何总是一个漆黑而绝望的季节。寒风凛冽,草木凋枯,天地灰冷,愁云密布。国运式微的南唐小朝廷在经历了十余年的风雨飘摇与苟且偷安之后,终于日暮途穷,气数已尽,走到了末日。“可怜薄命作帝王”的李后主诚惶诚恐地面临着“生存还是毁灭”的痛苦抉择。宋军兵临城下,南唐王朝大势已去,他的帝王生涯也无可奈何花落去地该落幕了。绝望之际,他曾想焚火自尽,结束自己尚未不惑的生命,与国俱亡,一了百了。可是,或许是因为懦弱的天性,或许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自感肚子里还有许多精美绝伦的词没有写出,总之,他没有勇气面对死亡的深渊。在人生的悬崖绝壁上彷徨犹豫之后,他流着眼泪退却了,选择了屈辱地活着。于是,在肃杀的寒风里,这位亡国之君凄凄惨惨地“垂泪对宫娥”,战战兢兢地肉袒出降。昔日的一国之君如今成了人家的阶下之囚。从此,李后主的生命枝枯叶败一落千丈,充满了太多的悲酸和苦泪,可谓荆棘遍途苦难丛集。不过,跌入深渊归为臣虏的李后主并未就此沉寂,被囚禁于开封城内的他以铭心刻骨的一腔乡愁,在生命的荒原上用汩汩而流的血泪浇灌出了一丛丛迷人的奇花瑶草,拓展出了一片崭新的曲子词的绿洲,无意之中他的词曲写作从此便进入了花红叶绿风光无限千年不衰的胜境,令后人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作为帝王的李后主是无足称道的,而作为词人的李后主则是建树非凡的。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此评虽高但属实。在词的发展史上,李后主的确是位开创了新局面的大手笔。正是这位李后主,将词的境界由花间樽前歌楼酒肆的佐欢助娱拓展到了对宇宙人生世事沧桑的深沉慨叹。所谓“伶工之词”,指的是调笑取乐、逢场作戏、浮薄浅俗;而所谓“士大夫之词”,指的是严肃深邃、端庄雅致、意高志远。从“伶工之词”到“士大夫之词”,这是一种飞跃,也是一种超越,而李后主是在“归为臣虏”之后处于以泪洗面的苦难中才实现了这种飞跃与超越的。命运就是这样诡谲,既摧残了李后主又成就了李后主。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诸如此类历久弥新芬芳永存的词句,无不寄托着、蕴涵着对生命的深邃而悲痛的体验,对世事的旷远而凄怆的感悟,而这些词句都是李后主沦为阶下囚之后的长歌当哭,是他那颗浸渍在凄苦与屈辱中的破碎心灵的呻吟与啜泣。沦落开封贱为囚徒的李后主在这悲怆岁月里所作的那些词,一洗了早期作品中的绮罗香泽,摆脱了脂粉气,除却了香艳味,神清气爽,旨趣遥深,将原本“侧艳”的词,浮华的词,才子佳人调笑取乐的词,似乎毫不费力地就变成了严肃的词,沉郁的词,思考生命价值追问人生意义的词。于是,词的气象和境界因此而焕然一新,词的格调与品位也因此而大获提升。李后主自己大约也没想到,阶下囚的屈辱生活,失国亡家的悲惨变故,让他陷入了山穷水尽的险恶之境,但他却因祸得福,无意之中成就了非凡的文学事业,他的词因此而境象迥异别有天地,他也因此被后人推上了“词中之帝”的尊崇之位,真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因为,在经历了那个漆黑绝望的冬季之后,被大宋皇帝软禁在开封城内的李后主,已然心灰意冷如枯木秃枝,对于他来说,寒冬是不会结束的,春天是不可期待的,命若危卵,此生休矣,所以他只能日复一日断断续续地追忆江南故国宫苑的前尘往事,如烟如雾如泣如诉的乡愁沉沉暮霭似的弥漫在他的心田之上,而且越积越沉重,挥之不去,无以排解,把他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沉重的乡愁,日复一日残酷地撕裂着他那原本脆弱的心。在这种悲惨的情况下,他颤巍巍地拿起笔来,眼含苦泪写下的一首首凄怆而绝妙的词,只是为了宣泄胸中郁结的沉重乡愁,好让自己不至于被活活闷死。他在乡愁中咀嚼着生命的无奈与悲哀,也感悟着人生的沉痛与悲怆。所以说,李后主囚徒生涯里所写的那些词,其实就是一束束奇异的乡愁之花,幽艳凄美,冷香袭人,千载之下,至今依然鲜艳在文学史的花园里,摇曳生姿,飘散着醉人的芳香。
  很难设想,从帝王之尊到囚徒之辱,李后主那并不坚强的心灵是如何承受这残酷的折磨和毁灭性的打击的。耻辱取代了尊严,囚禁取代了自由,贫贱取代了富贵,就连他所宠幸的小周后也难逃大宋皇帝的凌侮:“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人生至此,痛何如哉!然而,李后主除了终日“以泪洗面”,他似乎也就一筹莫展,无可如何了。一个被俘的文弱国君,他又能做什么呢?事事受辱,动辄得咎,满目凄凉,苦不堪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日子,“罗衾不耐五更寒”的日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的日子,“沈腰潘鬓销磨”(比喻憔悴而未老先衰)的日子,真不知这位昔日君王是如何度日如年地熬过来的。在这样凄苦的日子里,他所能做的,恐怕也就是追怀故国,咀嚼乡愁了。虽然“往事只堪哀”,虽然“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但追怀故国,毕竟可以使他获得“一晌贪欢”,咀嚼乡愁,毕竟可以稍稍缓解他心头的致命创痛。乡愁,成了他悲苦的生命唯一寄托。如果不是这样,恐怕用不着等到宋太宗派人给他送来毒药,他早就因过于悲痛而心衰气绝,呜呼哀哉了。咀嚼乡愁,可以让他心有所托,让他情有所系,他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延口残喘,聊以度日。点点滴滴的乡愁,丝丝缕缕的乡愁,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便成了李后主悲苦生命中的荒漠甘泉,幽幽细细地滋润着他那棵枝枯叶败的老树,在漫长的寒夜里孤独地摇曳,不至于颓然倒地凄然消亡。既然眼下的境遇是如此悲惨,那就回想从前的美好时光吧。今日虽为阶下囚,昔日曾登帝王位,怎么说这也是一种安慰,一种解脱,而且是一种别人莫可奈何的安慰和解脱。在他那样的处境里,大约也只能有这样的安慰和解脱了。于是,无论是梦里漫游,还是登楼眺望,无论是凝望春花秋月,还是卧听风声雨声,他怎么也忘不掉故国的“玉楼瑶殿”、“雕栏玉砌”,那“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做烟萝”的皇家气派,那“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繁华得意,都历历如在目前,念念难忘于心,寄托着他痛苦而又美丽的浓浓乡愁,确乎是此愁绵绵无尽期,犹如春江之水,悠悠东流。乡愁,凝结着李后主的血与泪,浓缩着他对人生世事的思与悟。
  不要小看了这份椎心泣血的乡愁。它不仅维系着李后主尽管只有四十来岁,却已是风烛残年的衰弱之命,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使得他在屈辱绝望的人生荒漠中浇灌出了鲜艳迷人的绿草红花,丰姿绰约,至今仍散发着诱人的芬芳。没有这份乡愁,李后主就不可能风光了千年而且还要风光下去。没有这份乡愁,李后主就不可能写出那些感慨幽深令人荡气回肠击节叹赏的绝妙好词。没有这份乡愁,李后主就不可能占据文学史上现在这样的地位。或许有人会说,李后主的乡愁只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哀怨与怀旧,是对一去不复返的帝王生涯的痴心难移,其哀怨有点不合时宜,其怀旧有点不识大体,悲悲戚戚,用情不当。就连旷达洒脱的苏东坡也对李后主《破阵子》一词甚为不满:“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责备与埋怨是显而易见的,粗看起来也似乎不无道理。的确,李后主所想到的只是自己家国俱亡的屈辱,只是自己从帝王到囚徒的“天上人间”的惨变,只是自己胸中如一江春水般的愁与恨。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应该愧对列祖列宗,愧对黎民百姓,更不要说什么报仇雪耻光复故国了。他的乡愁悲而不壮,哀而复伤,让人感到不争气,没出息,孱弱得让人没脾气。然而,仔细想来,苏东坡的责备又显然缺乏一份应有的同情,有点生硬甚至有点迂阔。还是郑振铎通情达理:“不知此正后主至情流露处。他心里不愿哭庙谢民,便不哭庙谢民。此种举动,实胜于虚伪的做作万万。好的作品,都是心里想什么,便写什么的。”因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后主,原本就是个庸弱的君王,多情的才子,谈不上有什么雄才大略,他的乡愁里除了泪水还是泪水,除了哀怨还是哀怨,怎么能写出苏东坡所要求的悲壮之词呢?本来,他的生活圈子只限于狭窄的宫廷,他所接触的人物也多为宫中佳丽,他一心所追求的则是一种温雅浪漫高贵华丽的生活情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什么百姓疾苦,什么社稷忧患,什么英雄气概志士仁人,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而李后主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挥泪宫娥”,流下了这在许多人看来是绝对不该流的眼泪。说到底,他不是一个善于作秀的人,率性而为才是他的本色。他只知道率真地倾吐胸中的真情实感愁思苦恨,至于别人如何评说,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心里怎么想,词就怎么写;有什么样的血泪就涂抹什么样的歌吟。要知道,能够这样做,其本身也就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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