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爱在离别时

作者:郝 俊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一首《钗头凤》,短短六十字,却让诗人陆游的爱情延绵千年。一首词如何让发生在南宋时期的一场情事历久弥新,并不断被丰富,不断被创造,其原因不能完全归至文学价值,从文化的宽泛视阈来谈论或许会更全面、更准确。
  《钗头凤》作为诗(泛指,包括诗、词、曲、赋等多种形式的诗),其文本作为文学体裁的最高样式的呈现,当然不能回避其文学价值。《钗头凤》一诗文字洗练,层次简单,因情意真切而感人至深,细品,缠绵中有淋漓之感,儿女之情透出几分英雄豪气。当然,这与陆游的品性和诗风有关。
  如果从纯文学(诗艺)的角度来点评,《钗头凤》实乃平平之作,该诗被后人熟知的程度也许在陆游流传至今的所有诗作中堪称之最,但这首诗绝非文学意义上的代表作,在诗歌艺术方面没有显在的贡献,即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史价值。全诗的艺术冲击力和感染力主要产生于诗背后的一个“情”字,或者说以动人的爱情故事为背景是形成其艺术效果的主要原因。
  说《钗头凤》在诗艺方面没有表现出突出的特质,并非贬低或抹煞其艺术价值,其诗亦有可圈可点之处,虽然语言略显平俗,但颇具音韵和画面特质。全诗每句的句末声调多是上声或去声,上声(如“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让人觉察到诗人心中郁积的沉痛稍作压抑,委婉地流泻于诗行,去声(“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表现出一种情感的急促,尤其是两组叠字(错、错、错,莫、莫、莫)更是传达出无奈的怨恨与无尽的追悔。如歌的文字让伤痛听起来都是这般动人。
  此外,全诗极具画面的质感,诗中多处直接或间接表现色彩明丽的字眼(“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泪痕红 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值得说明的是,我们看到的不是情景交融,不是形神合一,这种强烈的反差效果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明艳的风景和黯淡的情感色调相冲突。纵然是一片花红柳绿的春光,也无法照亮诗人悲戚苍白的心灵世界。其二,隐忍压抑之后的言行举止和内心的强烈感触相抵牾。尽管“山盟虽在”,情意尚存,心中有爱却不能再爱,不能再爱又实难割爱。
  上述音韵和色彩两方面的特点虽值得一提,但并非出奇。因为古代诗人大都在韵律方面极为讲究,亦擅长写景状物。这首诗耐人寻味之处,终归一个“情”字。
  或许爱情永远是尘世间最有吸引力的风景,让人沉醉,惹人寻味,愈想解谜,愈是着迷。在世人心中,诗人的爱情更是与众不同,因为诗人具有赋予爱情以特殊意义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能拯救爱情,使之不朽,诗人能擢升爱情,使之伟大。《钗头凤》正是一首以诗人的爱情为题材的诗歌作品,诗人陆游的爱情生活和创作《钗头凤》时的具体场景,我们已无从知晓,只能通过现存的史料来了解诗人婚恋生活的概况及创作该诗的有关信息。现今可供查阅的资料大都是一些概述性的文字记载,面对一些只言片语甚至有的彼此存在叙述矛盾的史料,倘若一定要通过考证的方法来还原真实的历史,恐非易事,对于探讨诗歌的文化价值,也确无必要。“文化研究有两种不同的层次,要么考察文化的历史事实,要么寻访文化历史事实中所蕴含着的对现世个体生命的意义。”①此言并非无视历史事实、否认考证价值,旨在说明追求事实的意义比追求事实的本身更能体现人类精神活动的本质。对于史学研究而言,实事性的考证是无法逾越的基础性工作,但对于意义探寻的文化研究,尤其以诗歌(文本)为对象的文化研究,若仅用考证的眼光来审视,试图凭借确凿的证据确立一个无须争辩的历史事实,从而宣判一首诗的最终价值,暂不论结果,其思路就已构成一种荒谬。
  对于《钗头凤》的理解,亦无须以真相大白为意义探寻的必要条件,不依赖、不取决于考证结论,不等于说其意义的开掘可以凭空想像、任意附会,对诗歌的理解和阐释需要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当然,这里的“事实”不是客观历史,而是文学意义上的“真实” ,即要注意区分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诗人陆游和作为历史人物的陆游,区分陆游婚恋生活的全部实况和陆游爱情中浓郁的诗意成分。
  陆游与表妹唐婉(二人是否姑表关系并不重要),据说诗人之妻(唐婉)是美貌如花的才女,亦能诗词,两人情趣相投,琴瑟共鸣。应该说这对恩爱夫妻美满、惬意的生活早已超越了田园牧歌式的怡然自足,是一种诗化的艺术人生。二人爱情生活中有艺术活动的直接参与,生活中的爱意绵绵不仅是彼此吸引的卿卿我我,更有诗画的传情达意和心灵的亲密对话,这足以让陆游夫妇的情诗连同其爱情一并成为后世人眼中的审美对象。沈园题词就是诗人爱情生活中最具艺术震撼力的一幕。南宋词人周密在《齐东野语》中有记载:“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当然,类似这样的记载肯定难以动人心魄,只能视为内容提要,如果要真正体验诗人百感交集、情难自已的心理状态,感悟《钗头凤》的悱恻与悲壮,必须拥有一颗诗心,动用想象,怀着寻梦的紧张与亢奋,小心翼翼地推开沈家那扇园门——春色满园,诗人却无心赏玩,惆怅的眼神看着枝上的桃花飘零入水,凝视着一圈圈漾开的涟漪,恍入梦境,忆起那一年的初夏,与娇妻泛舟采莲,婉妹亭亭玉立于船头,甚是可人,俏皮的轻风与她一阵耳语,脸就哗然羞红,在诗人眼里,这满池的清芬怎及身边的这朵红莲……若是往日,水中的倒影总是佳偶成双,而今瓣瓣落花,一点孤心,想到此,不免忧戚,正当诗人伤怀之时,唐婉与丈夫赵士程相偕入园,戏剧性的邂逅,让人不由得慨叹天意弄人,不难想象,是贤淑明理的唐婉打破僵局,避开诗人凝神的目光,而后“遣致酒肴”,一切都无语,相隔几年,多少个不眠夜,多少次梦绕魂牵,就让欲说的千言万语随杯中酒吞入愁肠,酒精的迷醉加速了痛楚的凝结——“化作相思泪”。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伤痛到绝望之时,除了挥泪,更会将这极度的忧伤融进生命之墨,而后醉抒情怀,任由笔墨恣肆癫狂。陆游园壁题诗《钗头凤》,让我们感慨的不只是诗人信笔挥毫的诗才,还有诗人重情的人格魅力,题诗于园壁不仅是一次一蹴而就的诗歌创作,更是一次缠绵悲壮、浑然天成的行为艺术。一个泼墨似雨,一个潸然泪下,一次短暂相遇,谁料,而后竟是生与死的别离。“泪眼人观泪眼人,断肠人送断肠人”,诗人目送款款离去的脚步,伊人一次次恋念地驻足,停顿成不归路上的一串痛彻千年的长短句——“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钗头凤•世情薄》)相传唐婉自此一别,不久便赍恨而亡。
  诗人和唐婉两首悲词,吟唱出二人爱情的挽歌。的确,沈园一别有着浓厚的悲剧色彩。 一对被迫离散的鸳鸯,不期而遇,昔日的婉妹已成他人之妻,近在咫尺却不能执手相依。分手,对于两情相悦的有情人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痛,此次相见不是破镜重圆,不止是旧痕添伤,而是两个相爱的人忍痛对不死的爱情所作的最后一次凭吊,让爱在离别时更加突显了爱的那种惊人的磁力。
   伊人远逝,带走了所有的恨,剩下的爱留给诗人独自怀念。这段情诗人终生铭镂,七十五岁作《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2]